一
司元建四十五歲那年提拔為城市管理綜合分局的局長,其實他擔(dān)任副局長才三年。正式任命這天,本來應(yīng)該是極為高興的事情,很多人準備給他慶賀。忽然傳來一個消息,司元建的妻子小薩在青海出差的路上出了車禍。司元建要趕去處理,但青海那頭過了不久又來了消息,說,要在當(dāng)?shù)鼗鸹?,因為實在太慘了,然后再用火車運送小薩的骨灰回來。
熟悉司元建的人都知道,他和小薩關(guān)系不好,總是吵架。但吵什么倒是一個謎團,沒人知道。綜合分局有自己的宿舍樓,周圍鄰居總能聽到房間里傳來踢桌子摔板凳的聲音,甚至還有摔玻璃器皿的碎裂聲,但是聽不到兩個人的吵架,好像是兩個啞巴在打架一樣。更有熟悉司元建的人問他,司元建都不作回答,說,我們兩口子的事情跟你們沒關(guān)系吧。
司元建是公認的美男子,身高一米八,臉白白凈凈,眼睛很大很深,兩道彎刀眉也赫然醒目,很是威嚴,可他說起話來卻很風(fēng)趣,笑瞇瞇的樣子很能讓對方接受。司元建在大學(xué)是學(xué)心理學(xué)的,在工作中很少見他大喊大叫,或者橫眉立目。他對下屬總說,我們是公務(wù)人員,但我們不是審判官,說話辦事要做到以情感人、以理服人??捎腥怂较抡f,司元建對別人都和顏悅色的,唯獨對小薩總是板著臉。
司元建因為什么和小薩鬧得這么僵呢?
其實司元建自己知道,小薩也知道——這就是司元建有潔癖,小薩卻是個大大咧咧的女人。有時候,小薩洗了手,司元建說自己沒有聽見,小薩還得洗一次。小薩如果不洗澡,司元建就不讓她上床。結(jié)婚十五年,小薩還沒有懷孕。小薩多次提出離婚,但出于對自己的仕途考慮,司元建都沒有答應(yīng)。
司元建不是不知道自己這潔癖不好,對不起小薩,但就是改不了。他也是死鴨子嘴硬,不肯和小薩說聲對不起,小薩忍受不住,因為司元建的潔癖到了相當(dāng)厲害的程度。有一次,小薩用司元建的水杯喝了一次水,司元建就吵個不停,小薩說,你的杯子怎么就不能喝水了,你是嫌棄我臟嗎?司元建說,是。小薩說,那咱倆就離婚。小薩覺得跟司元建過得夠夠的,盡管司元建除了潔癖沒有別的不好,但就這一條就足夠了。一直傳說司元建要升職,因為他管理的團隊獲得了全省標兵稱號。說起來司元建所負責(zé)的轄區(qū)正是全市繁華的中心地區(qū),包括縱橫的六個主要街道,面積5.351平方公里,人口21.6萬,道路66條,社區(qū)157個,居委會56處。各類的商務(wù)樓宇鱗次櫛比,飯店食府星羅棋布,門臉商戶更是比比皆是。在一般人的眼里是熱鬧繁華,但對于司元建帶領(lǐng)的分局來說,管理難度卻極大,各方面的治理標準也很高。人多了,商鋪多了,這就是復(fù)雜的開始。又一次因為衛(wèi)生問題,他和小薩吵得很兇。小薩哭了,她覺得日子該結(jié)束了,于是就用腦袋試圖撞門,司元建緊緊抱住了她,反復(fù)說著對不起,我就是潔癖,其實我不是故意的。小薩起身,只說了一句話,你這次任命之后,我就離婚,我過夠了。
這天上班,司元建心情不好,他知道自己過分了,可就是不能控制自己。他在上街巡查過程中和下屬喊了起來,因為下屬跟一個擺攤的個體戶發(fā)生了爭執(zhí)。司元建很少當(dāng)著外人面對下屬訓(xùn)話,但那天他喊著,你是公務(wù)人員,你這么不分場合與商戶發(fā)生爭執(zhí),很多沖突就是你這么造成的!你這是端我的飯碗子砸我的鍋蓋子,你回去給我反?。∷吡艘院?,聽到后面有群眾鼓掌喝彩。可是他心里明白,他知道這個下屬是反復(fù)提醒對方遵守管理規(guī)定,而對方均蠻橫無理地回絕和不配合,下屬才出言不遜的。
那天回家,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但司元建覺得家里就像一個遺棄的倉庫,小薩賭氣回娘家了,他覺得很寂寞。他獨自坐在屋子里,看著窗外的夜色,檢點自己,為什么會有潔癖,前一天情急之下還推了小薩一把,其實他還是很愛小薩的。他想了半天也沒有想出個子丑寅卯——潔癖是什么時候得的,怎么就控制不住自己,為什么會越發(fā)展越厲害。司元建給小薩打了電話,始終不接,再打就關(guān)機了。他知道這次是徹底傷了小薩的心,小薩其實夠能容忍自己的,自己這么折磨小薩,小薩一般都忍了。他想去丈母娘家,但鬧了幾次再去自己都覺得無趣。他離開家,像幽靈一般在馬路上走著。走著走著,想起吵架那天應(yīng)該是小薩的生日,本來生日蛋糕都買好了。他忽然狠狠扇了自己兩耳光,把路過的行人嚇了一跳。他鼻子一酸,當(dāng)初也是自己主動追求小薩的,兩個人在花前月下也曾經(jīng)是情意綿綿的樣子。說來,司元建其實不是很滿意現(xiàn)在的職業(yè),因為他渴望的是一種文化或者小資情調(diào)的氛圍,但是陰差陽錯地去做了城市綜合管理工作。司元建上街就跟打仗一樣,他每一次都是親自帶隊,靠前指揮。分局所涉及的道路多,清拆量大,哪有疏漏,他一眼就能看出來。司元建是個肯動腦子的人,腦子就是活地圖,每條路,每個商鋪糾結(jié)點,都融化在他的脈絡(luò)中。為了能深入了解每條道路、每家商戶的具體情況,他每天早晨五點半就開始帶隊上路巡查,比隊員的上崗時間還要提前半個小時。
他意識到自己對工作這樣較真,也是一種潔癖,他不允許出一點紕漏。其實,局里有人曾經(jīng)跟他說過,你這樣較勁對工作沒有好處。工作是有節(jié)奏的,不能總是上滿弦。他覺得對方說得對,但真做起來非但沒有注意,反而變本加厲起來。
他跟上級請假,想帶著小薩去拉薩一趟,休息幾天,小薩沒有回音。司元建跟小薩說,我保證不會再那樣對你了。小薩是司元建幾次去娘家求情才回來的,小薩冷冷地說,你做不到,因為你的潔癖已經(jīng)深入骨髓。去拉薩的事就這么耽擱下來,但司元建已經(jīng)不管小薩洗手不洗手了,盡管他幾次想喊出來,但都咬牙控制住了。小薩也覺得奇怪,說,你怎么不喊我洗手了?司元建不愿意解釋,每次小薩去衛(wèi)生間,他都關(guān)門把馬桶清洗一遍。有次被小薩發(fā)現(xiàn),小薩嚷著,你不嫌麻煩嗎?一個男人天天清洗馬桶,傳出去就是笑話。司元建說,你不說,有誰知道。小薩認真地說,你是不是應(yīng)該到醫(yī)院去看看,我打聽了,這叫強迫癥。司元建搖著腦袋,我要是去醫(yī)院看這種病,局里人怎么看我想我?。烤掷锲鋵嵅簧偃嗽谧h論他,因為他去衛(wèi)生間,都用衛(wèi)生紙把馬桶墊一圈兒。每次洗手都自己帶著清潔液,然后再拿走。后來,主管行政的副局長知道了,就在衛(wèi)生間里放了一瓶清潔液。很多人也用,都說這得感謝司元建。
二
在新一輪市容環(huán)境綜合整治期間,他白天堅持巡查,晚上照例召開專題會,聽取工作匯報,研究工作方式,制定工作預(yù)案,經(jīng)常是半夜回家。小薩很愿意他這樣,因為這樣她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做自己的事情。小薩長得不很出眾,個頭也只有一米五幾,兩個人出去都是一前一后的。當(dāng)初,司元建能跟小薩結(jié)婚,原因再簡單不過,那就是小薩父親是他的大學(xué)老師,司元建是從農(nóng)村來的,他分配到現(xiàn)在這個單位,他的老師幫了他很多。司元建是死活不會回農(nóng)村的,尤其他學(xué)的是心理學(xué),他知道自己的專業(yè)在城市發(fā)展的余地更大。起初,小薩倒很喜歡司元建,司元建不犯病的時候很男人,但隨著司元建潔癖越來越嚴重,小薩就忍耐不住了,她也發(fā)現(xiàn)自己脾氣越來越差。有次,司元建冷不丁聽到什么響動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小薩正睜著眼盯著研究他,陰冷地在笑。司元建激靈靈的,你別嚇唬我。小薩大汗淋淋地說,我做噩夢,夢見你要殺我。說完,又倒頭就睡了。司元建沒有再睡,他不是怕小薩怎么樣他,他只是覺得在小薩夢里,自己不一定是一副什么樣子。
小薩的骨灰放在家里沒兩天,老師過來捧走了。老師對司元建說,我犯的最大錯誤就是讓她和你結(jié)婚,她很不幸福。這是我給她的罪。她給我說了多少次想和你離婚,都是我勸阻的。其實怨我,我應(yīng)該讓你們離婚才對,小薩也死不了了。從此我們不再來往,你也如愿當(dāng)上分局長了,從此以后,你不再是我的學(xué)生。
老師捧著自己閨女的骨灰顫巍巍地走了,司元建眼里都是淚水,想說什么也張不開嘴。他幾次夢見小薩回來看他,都是血淋淋的。他每次去衛(wèi)生間都會想到自己沖著小薩喊,你當(dāng)著我的面洗手才行。小薩不洗,他就按住小薩的手去洗。他覺得自己太過分了,其實就是瞬間的沖動,每次都后悔。房間沒有了小薩,他覺得一切都變了。他和小薩有快樂的時候,也有說說笑笑的經(jīng)歷,只是太少了。
小薩去世后,司元建再上班像換了一個人,不再小心謹慎,而是有什么說什么,也不管別人愛聽不愛聽的。有人發(fā)現(xiàn)他不再那么講究干凈,臉上居然有了星星點點的胡茬子,而且指甲有時候也不剪了。有朋友對他說,你跟小薩本來感情就不太好,你現(xiàn)在有機會再找幸福了。你四十多歲,又是分局局長,有房子,有車子。司元建笑了笑,那也得找個合適的。司元建覺得不會這么快就再找一個,他想贖罪,有時候寂寞了就拿出來小薩的照片,他看見小薩的笑容有些難堪。他記得自己有次在家里用手擦地板,蹲著擦,被后面的小薩踹了一腳,踹了一個大馬趴。小薩笑著,笑得很開心。司元建站起來喘著粗氣,看著小薩那么舒暢的笑容就沒有再說什么。小薩說,你至于這么擦地嗎,不是有墩布嗎?司元建解釋著,這么擦干凈。小薩笑夠了,突然撲簌簌流淚,弄得司元建不知道怎么好。小薩痛苦地說,你要是沒有潔癖該多好啊。這句話像是刀子狠狠戳了司元建的心臟,他那天不知道說什么好,就呆愣愣地站著。
秋天來了,一切顏色都變得很復(fù)雜,層層染染。
最近下班都比較晚,不是表示司元建對工作多么投入,他是回家去了會孤獨。局里有個朋友跟他一起去衛(wèi)生間,悄悄問他,你沒覺得高副局長不錯嗎?這句話觸動了司元建。高副局長叫高艷梅,三十五歲,看起來像個二十七八歲的樣子。高副局長在分局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人,相貌確實漂亮,也跟司元建一樣是個白凈子,臉色跟蓮藕一樣,一點兒瑕疵都沒有,光滑至極。身材也高挑,兩條腿像是仙鶴,沒有半點兒贅肉。司元建從心里欣賞高艷梅的能力,提拔她當(dāng)副局長還破例為她說了不少好話,但司元建是一個有分寸的男人,沒有半點兒過分的地方。對司元建的克制,連小薩都佩服,她對司元建說,你那么喜歡的女人都沒說過她一句好聽的話,真是難為你了。司元建警惕地問小薩,誰跟你說我喜歡她了?小薩說,還用說嗎,你回來總下意識地提起高艷梅,我看過你和高艷梅的照片,你對她含情脈脈的。司元建納悶了,說,我什么時候跟她照過相了?小薩拿出一個合影,是分局在北戴河旅游時的合影,大家站得比較分散,司元建在遠處確實看著高艷梅。司元建說,這說明什么,哪有什么含情脈脈?小薩氣哼哼地說,你還狡辯,就是傻子也能看出來你的眼神!司元建很奇怪,他覺得小薩太刻薄了,他覺得沒什么。小薩曾經(jīng)跟司元建說過,你和我離婚,你跟她結(jié)婚就不會這么潔癖了,是我慫恿了你的潔癖。司元建說,你瞎說,我和你挺好的,我沒有想過別的女人,高艷梅是不能動的女人。小薩說,怎么不能動?司元建小聲嘟囔著,小薩沒有聽到他說什么。
小薩去世兩個多月了,司元建覺得自己沒有緩過神兒來,總覺得小薩還在身邊。其實他并不是特別悲傷,但總覺得小薩走了,好像帶走了他什么。以前都是回來吃現(xiàn)成飯,小薩的烹調(diào)手藝不錯,總是變著法給他做?,F(xiàn)在小薩走了,司元建進了廚房什么也拿不起來,于是泡了幾天方便面。他晚上躺在床上開始失眠,覺得沒有一個人在耳邊叨叨著,好像世界就沒了動靜。有次半夜聽到有風(fēng)聲拍打著窗戶,起來關(guān)的時候,好像在黑暗里看見小薩坐在沙發(fā)上看著他。司元建毛骨悚然,竟然嚇得大喊了起來。他知道自己需要女人的安慰與陪伴了,想來想去覺得高艷梅真的合適自己。高艷梅離過婚,有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女孩。司元建喜歡女孩子,他覺得如果跟高艷梅結(jié)婚可以不要自己的孩子,當(dāng)作自己的親閨女完全可以。在小薩去世的兩個月里,司元建覺得高艷梅對自己不錯,吃飯的時候總愛給他端湯過來。有時食堂吃面條,高艷梅就給他剝蒜,白晶晶的蒜,放在高艷梅的小手里顯得很玲瓏。有次司機因為接省城的一個領(lǐng)導(dǎo),高艷梅就對司元建說,我送你回家吧,咱們離得也不遠。在車上,高艷梅給他放音樂,說,你閉會兒眼睛休息,到的時候我喊你。最讓司元建心動的是高艷梅也愛干凈,在她的車上看不到塵土,車玻璃都擦得锃亮。司元建曾經(jīng)出版過一部《試論城市管理心理學(xué)》的書,全分局最認真看的就是高艷梅。后來,司元建問過她,高局,有什么感觸?高艷梅嫣然一笑,說,我離婚的理由就是前夫他不愛讀書,我問過他看過什么書?他告訴我,小人兒書。說到這,高艷梅突然眼睛發(fā)亮,說她發(fā)誓要找個有文化的男人。她說,男人沒文化,就等于樹沒有葉子,馬路沒車子,鳥沒翅膀,天空沒云彩。
三
秋色正濃的時候,高艷梅曾經(jīng)約過司元建喝過一次咖啡,是一個禮拜六。局里人都知道高艷梅愛喝咖啡,是個咖啡控,也經(jīng)常約局里的人喝咖啡。在她提議下,局里的會議室有一個咖啡壺,誰想喝了就泡上一壺咖啡。本來很多人有非議,說這還像一個局機關(guān)嗎?司元建默許,說大家每天都緊緊張張的,適當(dāng)?shù)姆潘梢彩菫榱斯ぷ鳌K驹ㄕf了這話,就沒有人好出面,愛喝咖啡的人當(dāng)然是高興了。高艷梅約司元建喝咖啡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但司元建想的卻多,他是有想法的,如果自己跟高艷梅真鬧出緋聞來,對自己的前途會產(chǎn)生不好的影響。他曾經(jīng)糾結(jié)過好多次,是自己的前途重要,還是自己的內(nèi)心重要。他動搖了,那種潔癖又犯了,覺得自己的前途不能有任何閃失。官場避諱兩件事,一個是金錢,一個是女人。哪一個出了問題都會是要命的事情。從高艷梅進到咖啡館的樣子看,想必是常來常往,這引起了司元建的一絲不快,其實跟自己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高艷梅抿咖啡的姿勢很優(yōu)雅,她看司元建不說話就問了一句,你是不是方便之前洗一次手,方便完了再洗一次?司元建沒有說話,就是簡單地笑了笑。高艷梅也微笑地說,我也是潔癖,我跟你潔癖不一樣,我對自己潔癖,我不對別人要求潔癖。司元建說,我要求誰潔癖了?高艷梅說,你在工作上就這樣,不允許出一點兒紕漏和問題,這不可能。司元建說,我是這樣嗎?高艷梅說,你是,那天我巡查,差了一個街道沒有去,你就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你必須去,我陪你去。說著,高艷梅“咯咯”笑著。司元建不知道說什么好,他顯得很尷尬。高艷梅說,當(dāng)然,有你陪著去很高興,結(jié)果證明你是對的,就這條街道出了問題。高艷梅伸出手,給司元建的咖啡放了一塊方糖,司元建沒有看見糖,看見了如白藕般的手臂,纖纖的手指,他覺得自己有些走神,他很少這樣。兩個人走出咖啡館的時候,外邊下起了蒙蒙細雨。高艷梅帶了一把女式傘,兩個人在斗方大的傘下走著。兩個人的身體很近,司元建能隱隱聞到一股女人的清香。
那天,高艷梅要對一個李某經(jīng)營的違章店整頓拆除。矛盾就是這樣,你拆我店,我就給你橫豎不講理。李某不管高艷梅說什么,口吐狂言,說,我還怕你一個臭娘兒們嗎,我就是不讓你動我的店。高艷梅也不是吃素的。她父親是一個名律師,她也遺傳了雄辯的口才,說起話來讓對方都沒法招架。所以,高艷梅大小姐的脾氣在分局就會顯露無遺,不論當(dāng)科長,到后來的副局長,大小事兒都必須得由她做主。尤其她的嘴茬子,說話專往人家的肺管子上戳,哪壺水不開非拎哪壺。司元建有時和高艷梅說話,說戧了,高艷梅也不示弱,非把司元建駁倒了不可。司元建也生氣,但每次生氣了高艷梅轉(zhuǎn)天就能軟綿綿地過來緩和,弄得司元建左右不是。這次司元建讓高艷梅帶人去執(zhí)法,就覺得高艷梅可以說服李某。高艷梅過去還沒說話,李某就開始破口大罵起來,什么難聽說什么,最后連臟話都帶出來了。高艷梅壓著火,還沒說幾句,李某就開始推推搡搡,而且他的老婆、閨女、七大姑八大姨也跟著起哄。高艷梅慌了,因為她的特長是講理,講得對方說不出,可李某偏偏不講理,三句話不說就罵街。幾分鐘后,馬路上的群眾就圍過來,里外三層越聚越多。李某開始變本加厲地跳起來,話沒說完,李某在地上打滾,于是老婆和閨女也加入進來,高艷梅一時沒了對策。她沒想到李某這么無賴,而且很多群眾圍觀,局面反而對她和同事來說越來越復(fù)雜,拖的時間越長越不好處理。
高艷梅頭昏腦漲,在關(guān)鍵時刻,司元建拿著喇叭走過來。他走到高艷梅的前面,對著李某和所有的群眾喊道,我是城市管理綜合分局局長司元建,店是我們收到多名群眾聯(lián)名信件,說李某他的店蓋在水井上,一旦這里著火就不能馬上急救,會造成嚴重的后果,在這里經(jīng)營的商戶都會受到影響。我們跟他說了多少次要整改,他說不管這些。你們大家說說,這店拆不拆?如果大家同意不拆,我們立馬就走。群眾開始沉默,李某站起來沖著司元建喊著,你胡說八道,我不知道這里有水井。馬上,群眾的眼神就起了變化。司元建說我們有執(zhí)法相關(guān)記錄,你曾經(jīng)說過水井不水井與你無關(guān),你要賺錢。司元建呵斥道,是不是你說的?李某驚恐了,喃喃著,我就是隨便說說。很快群眾響起了噓聲,紛紛讓他趕緊配合司元建整改。李某逐漸退縮了,家里人也禁不住這么多人的勸說。司元建使了一個眼色,高艷梅讓人把違章店拆除,拆的速度很快,本來李某還想再掙扎一下,但就是幾分鐘的時間,那堵墻就動搖了。李某蹲在那哭,司元建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賺錢的方法有很多,以后有困難你也可以找我。在回來的路上,高艷梅“嘖嘖”稱贊司元建說,你怎么想到水井的?司元建說,你要想辦成一件事,你必須想周到了,不能疏忽每一個細節(jié)。高艷梅下意識地說了一句,潔癖也有潔癖的好處。
司元建每次下班回家都要經(jīng)過一片湖,湖面不大,但很清凌??傆行┧B在湖面上飛,飛起來濺起層層的漣漪。以前,司元建總帶著小薩到湖畔散步,后來,隨著兩個人的矛盾越來越多,就來得少了。司元建停下車,站在湖畔看著水鳥在湖面上嬉戲。他想起小薩,有次黃昏,他和小薩在湖畔不知道說了什么話,觸動了雙方的感情,司元建親吻了小薩,小薩濕漉漉的嘴唇掠過了司元建的臉龐。司元建抱住小薩,小薩卻突然掙脫開,說,這么多人,你不是很在乎別人怎么看你的嗎?這句話說怔了司元建,戳痛了他內(nèi)心的軟處。有一次,在總局開會,總局局長說了一句司元建,說他不敢提出批評意見,說話不夠直接。司元建會后很久沒有緩過勁,他容不得這么批評他,很久沒有與總局局長說話,其實兩個人還是大學(xué)同學(xué),平常嘻嘻哈哈慣了。有一次在總局開會去衛(wèi)生間,兩個人打了一個照面,總局局長說,你小子怎么不跟我說話了?司元建說,你這么忙哪有時間說話?總局局長想了半天說,是不是因為我那次在會上說了你幾句?司元建打著哈哈,你說我那不是正常嗎?總局局長嘆口氣說,你呀,你就是自己不能有一點不是,這樣活得累不累呀?
四
轉(zhuǎn)天中午,司元建在辦公室接了高艷梅一個電話,其實她的房間就在隔壁。高艷梅甜滋滋地說,對面新開了一個鮮魚館,我知道你喜愛吃魚,中午我請你呀?司元建本想拒絕,因為他給自己定了一個規(guī)矩,不跟下屬吃飯,這對他很有好處,因為他愛喝酒,喝多了他怕自己亂說話。高艷梅那頭小聲地說,咖啡都喝了,還在乎一頓飯,我可是鼓足了勇氣給你打電話的,這是答謝你呀。司元建放下電話,心里有些發(fā)慌,其實他昨天幫助高艷梅是出于沒有辦法的辦法。他不能看著自己人陷入困境。他應(yīng)該早去找李某談,一開始這么談,早就把李某的問題解決了。他就是想讓高艷梅去談,他知道高艷梅說服李某更好不過,說服不了,他再出面也恰到好處。
他走進鮮魚館,看到臨窗的一張空桌,剛坐下,就看到高艷梅換了一身便裝搖曳著走過來。高艷梅坐下來,問,你是不是想拒絕我呀?司元建笑了,陪你吃飯是我的享受啊。這句話說完,司元建覺得自己很做作,但看見高艷梅“咯咯”笑著,抿著嘴唇的笑靨很是動人。高艷梅說,上次喝咖啡是你請,這次我請。
秋天的中午,如果趕上了晴天會很舒服,太陽暖洋洋的。
司元建饒有興趣地問,你怎么知道我愛吃魚呀?高艷梅說,那次咱們?nèi)ロn國考察,有天中午的飯就是我請的,吃的是烤魚,你喝多了,說你要離婚娶我。司元建想起來那次的酒醉,但沒想起說過這句話。他連忙說,我記得那次吃的烤魚,實在記不住說的這句話了。那烤魚味道極為鮮美,外焦里嫩。高艷梅笑著,那笑聲很爽朗,很入耳,然后俯下身頑皮地說,那句話是我編的。司元建心里覺得火燎燎的,他隨口說,現(xiàn)在娶你也正合適呀。高艷梅一怔,然后看著司元建,問,你這話當(dāng)真?司元建慌忙說,我隨便說說。高艷梅笑了,有些話是不能隨便就說的,這兒的清蒸鱖魚不錯,很地道。說著喊來服務(wù)員,要了一條不大的,但要脊背肥的,又要了一盤蠔油生菜,一碗紫菜魚丸湯。司元建也沒有阻攔。
他仔細觀察高艷梅,發(fā)現(xiàn)她的額頭明顯比小薩要滑潤,頭發(fā)也濃密,染得黃黃的,像是深秋的落葉。脖子的地方?jīng)]有一點兒皺褶,平坦得像是一片細膩的雪地。她里面的黑色吊帶若隱若現(xiàn),把司元建的眼睛也吊得七上八下。他想起那次在韓國,他酒醉后想去高艷梅的房間,結(jié)果門敲開了,酒也醒了。高艷梅問他有什么事情,他當(dāng)時找了一個理由,說,明天去濟州島,你暈船,多吃藥。說完司元建訕訕地走了。從那次以后,不論遇到多大的事情,他堅決不動酒。他說到做到,以后吃飯別人無論怎么勸都不喝酒,他覺得身上有的毛病必須改掉,不能任其發(fā)展。他很后怕,如果那次控制不住自己真的發(fā)生了什么,后果不堪設(shè)想。
清蒸鱖魚被服務(wù)員端上來,司元建吃著魚頭,高艷梅給他細心地挑著魚刺。她說,我怎么不知道李某店底下有水井呀,這么重要的信息不告訴我,害得我差點兒暈菜。司元建把光滑滑的魚肉在牙齒間咀嚼著,確實味道很香。小薩就能做出這味道,他心頭一酸,忽然就想起來小薩已沒了。高艷梅還在問,你倒是給我說說,為什么不告訴我,非得你出面才說出來呢。司元建敷衍著,我也是想到了就趕緊跑去給你解圍,你不感謝我呀?高艷梅坦率地說,當(dāng)然不感謝了,你是耍我呀。高艷梅無意中把桌下的一只小腳勾在司元建小腿上,司元建觸到了女人腳的骨感。司元建詫異地問,我怎么耍你呢?高艷梅抿嘴笑著說,開個玩笑,別當(dāng)真嘛。司元建又問她,你做工作前為什么沒有充分細致地調(diào)查呢?司元建不滿高艷梅輕佻的工作態(tài)度,想到她可能會給自己找麻煩,就覺得還真應(yīng)該與她保持距離。高艷梅吃魚頭的姿勢很優(yōu)雅,把魚頭放在嘴上不住地吮著,如親吻一般。司元建看著窗外來來去去的人,看著小街樓上窗戶外隨風(fēng)飄舞的衣服,隨意地說,今天中午的太陽好,曬衣服是最享受的事情。
下午,起風(fēng)了。
又是兩個月,到了冬季,一直沒有下雪。
司元建和高艷梅再也沒有提過一起吃飯這件事,關(guān)系就淡下來。司元建這個局長總愛在下邊跑來跑去,他在會上說了幾次,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不能總坐在辦公室,在城市管理中會遇到各種復(fù)雜的人,碰到各種難辦的事,但都要想辦法去處理,不能動不動就穿著制服,耍胳膊根兒。這次,又輪到司元建和高艷梅下去巡查。早晨,他倆正經(jīng)過一所小學(xué)的門口,交通堵塞,車子停滯不前,來來往往都是送學(xué)生的家長。兩個人下車一看,原來路旁擺滿了賣菜的小攤,小攤前還有三三兩兩買菜的家長,占了半邊馬路。后面跟著的執(zhí)法隊長用話筒喊著,請賣菜的趕緊離開,這里不是市場,不允許擺攤!大多數(shù)小販聽到后就匆匆忙忙地離開了,只有一位六十歲左右的老太太就像沒聽見一樣依舊原地不動,攤旁還圍了好幾個挑菜的家長。高艷梅來到她的攤旁很有禮貌地說,大娘,這里不讓賣菜,去市場賣吧。大娘嘴里應(yīng)著,行,行,可還是不動。其中一位隊員一看就上前一步,再一次讓她快些離開。沒想到剛才還滿臉笑容的老太太頓時變了臉色,大聲嚷著,我看誰敢動我?她一邊大聲喊一邊去抱她的秤,接著蹲在地上提高聲音喊起來,弄得幾個隊員面面相覷,束手無策。高艷梅想了想,畢竟我是女同志,可能更好做工作。就主動上前一步柔聲對老太太說,大娘,咱們有話好好說,你先起來,你知道我們也不想趕你走,也知道你賣個菜掙個錢也不容易,要是有錢花,像你這么大年紀了,誰還出來賣菜?可是這是我們的工作,你看我一個女同志也得起早貪黑地來街上值班,咱們都互相體諒一下,離這不遠就有個菜市場,您老人家到那里去賣,行嗎?老太太看高艷梅柔聲細語地和她說話也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連忙點點頭。高艷梅把老太太扶起來,幫她把地上的菜放到三輪車里,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對旁邊的司元建說,你說咱們工作容易嗎?司元建笑了笑,他覺得高艷梅原來有時候只是在給他做樣子,棘手的問題她也能解決,而且還解決得很好,女人有女人的優(yōu)勢。
五
司元建和高艷梅要去省城開會,上級領(lǐng)導(dǎo)打電話過問司元建的婚姻大事,說,市中醫(yī)院院長的閨女三十七歲,沒有結(jié)過婚,人長得不錯,你們什么時候見見面?司元建對領(lǐng)導(dǎo)推諉著,小薩去世才半年,我就張羅對象是不是太快了。那人笑了,我的肝病就是這位醫(yī)生治好的,他的小女才貌雙全,就是眼光高才耽誤到現(xiàn)在。司元建實在推脫不開,于是跟那個三十七歲的女人見了一面。女人小眼睛,皮膚黑黢黢的,頭發(fā)裝飾得像是高粱穗子。兩個人也去鮮魚館吃飯,女人對司元建很熱情,不住地給他夾魚。司元建不知道怎么應(yīng)付為好,就不咸不淡地說著什么。女人率直地說,我也經(jīng)歷過兩次戀情,后來知道都是沖著我父親的招牌,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司元建說,你看我像嗎?女人笑著說,我看你手指甲剪得干干凈凈的,衣服也熨得平平整整,一看就是講究人,我可是大大咧咧的。很多人說我粗糙,我不會做飯,愛買衣服,但卻不愛洗衣服。司元建說,吃飯刷碗嗎?女人愣了愣說,刷啊,我父親總覺得我刷得不干凈,他還要再刷一遍。司元建看著窗外陰霾的天,總不下雪,就覺得呼吸的空氣有些沉重。女人說,我說的這些,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是你心里的類型。司元建搖著頭,他看見女人的指甲是黑的,就有一種難受的感覺。女人穿了一雙拖鞋,腳丫子就在鞋上晃蕩著。他有些不喜歡這種散漫的方式,他知道自己不適合對方。飯吃到了半截兒,司元建推說有一個急事走了。走前,那女人笑吟吟地提醒著,吃完了這頓,我可還惦記著下一頓呢。
去省城開會,司元建沒有叫司機開車,自己開車,讓高艷梅坐在后邊,結(jié)果高艷梅一屁股就坐在他身邊。司元建沒有喊司機,潛意識有些要放松自己。他似乎忘記了那次吃飯給自己帶來的警惕,因為一看見高艷梅坐在自己身邊,噴過的香水味道就讓他有些恍惚。在高速路上,司元建主動問,你這么漂亮沒有人追求你嗎?或者你看上過誰?高艷梅矜持地說,沒人能征服我,包括你。司元建笑了,說,所以你這么霸道,把男人都不放在眼里。高艷梅昂著頭說,男人恭維我或者幫助我,我沒有必要感謝他們,因為他們是想占有我的身體或者我的靈魂。司元建聽后脊骨發(fā)涼,他覺得高艷梅太自戀了,這種女人娶不得也不能娶。他忽然想起了小薩,因為小薩真的就像一塊泥,怎么捏都能捏出形狀。又一陣沉默,高艷梅撲哧笑了,說,你是不是覺得我不可愛了?司元建沒有說話,畢竟兩個人還沒怎么深接觸。高艷梅說,聽說領(lǐng)導(dǎo)給你介紹對象了?司元建一驚,因為這個事情幾乎沒有人知道,他忽然想起可能是那個鮮魚館。高艷梅說,你老婆走了半年,我沒看出你有什么悲傷的意思,男人是不是都盼著像你一樣沒了老婆,覺得機會終于來了。司元建駛進一個服務(wù)區(qū),對高艷梅說,我們各自方便吧。
晚上報到后,各自都去了房間,司元建跟高艷梅住隔壁。喝酒時,大家拿司元建和高艷梅開了一晚上的玩笑,覺得一個單身一個光棍兒,天作之合。司元建喝得有些多,幾乎是踉蹌地走回了房間。他恨自己沒有堅持住不喝酒,因為都是老同行、老朋友,拒絕了幾次就覺得再拒絕會惹人討厭,其實他就是礙不住情面。他心情很復(fù)雜,席間不斷有人恭維他,說,高艷梅這么漂亮的女人給你當(dāng)助手,你坦白是怎么享受的?對后邊這個玩笑他司空見慣了,因為不論到哪都會有人這么開玩笑。他覺得現(xiàn)在人怎么這樣冷酷了,別人老婆出車禍剛走,沒人為她悲傷,卻這么肆無忌憚地開玩笑說他艷福不淺。他跑到衛(wèi)生間洗澡,洗了快一個小時才出來。小薩曾經(jīng)抱怨過他,說一個大男人洗澡這么長時間,比我們女人還細致,是不是過分了?司元建洗澡就是把自己全身每一個部位都洗干凈,是有程序地洗,洗完了澡就開始剪指甲,有幾次剪得脫了皮。小薩倒是利落,幾分鐘就洗完了,她對司元建說,洗澡就是沖沖,沒有必要這么復(fù)雜。剛結(jié)婚的時候,小薩有次沖動地進了洗澡間想跟他一起洗,被司元建推出來,說,洗澡的事情都是私密的。小薩那天很不高興,拒絕了跟他上床,說,我永遠記住你今天這樣拒絕我。
司元建翻看賓館被單和床單,再有就是枕頭是不是干凈。他和小薩出去,過去這都是小薩干的活兒。他躺在那覺得小薩就在自己身邊,他忽然眼圈紅了,一揩知道是眼淚。他開始想念小薩,然后在傷感中迷迷糊糊地睡去,其實電視還開著,看著什么也不記得。早晨起來,司元建在旅館外邊的風(fēng)景區(qū)散步,這是他的習(xí)慣。忽然看見高艷梅迎面走過來,然后兩個人站在一個欄桿旁,看對面的一片湖泊,還有遠處的山巒。高艷梅給司元建一瓶礦泉水,看著碧藍碧藍的天空說,怪了,省城的天就是比咱那的藍,咱那空氣污染太厲害了。司元建仔細看著高艷梅,看她的臉上隱藏著一道道藍色的脈絡(luò),看她的眼睫毛深深的,藏著丹鳳的眸子,看她的脖子沒有褶皺,如新燉出來的豆腐,看她的胸脯一起一伏,似就是遠處的山巒。司元建從來沒有這么赤裸裸地看高艷梅,以前哪次看都是猶抱琵琶半遮面。高艷梅就讓他這么近在咫尺地看,也不回避。高艷梅說,你是不是在分局這么多年,沒正經(jīng)看過我?。克驹c點頭,說,第一次。高艷梅嫣然一笑,問,還好看嗎?司元建說,還湊合。高艷梅氣哼哼地問,誰比我還好看呢。司元建笑了,說,你看你還禁不住批評了。高艷梅說,我容不得男人說我長得湊合。司元建說,你對男人太刻薄,你前夫大概就是因為你太刻薄才離開你。高艷梅說,我查到了他手機的短信,他對別的女人說喜歡,這是我絕對不能接受的。司元建說,就因為在短信里看到你丈夫?qū)e的女人說了一句普通的話,你就鬧得天翻地覆、昏天黑地?高艷梅反駁道,這話普通嗎?他做什么都行,但就是不能說這句話。司元建半天沒說話,抽冷子說,我要是說喜歡你,你能接受嗎?高艷梅看出司元建的表情尷尬,撲哧笑了,說,你不要拿我開玩笑,我估計你會和那個院長千金好上的,因為你不滿足自己現(xiàn)在的位置。司元建搖頭,說,你不了解我,我這個人是有原則的,就是我不會輕易地出賣自己什么。高艷梅突然哭了,哭得很傷心,司元建也不知道怎么勸,更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她就這么悲傷。
六
司元建曾說,現(xiàn)實生活中,很多人并不了解城市管理工作者是做什么的,只在網(wǎng)絡(luò)上看到過一些不知真假的信息,然后就形成了對城市管理工作者的印象。我們不管別的,盡管做好自己的工作。誤解必然存在,也說明我們還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
司元建是一個不聲張就能把問題解決的人,高艷梅說他就是一個手術(shù)刀,怎么切、切在哪,都有條不紊的。高艷梅還補充了一句,這都是潔癖人的嗜好。有人把這話傳到司元建的耳朵里,司元建不惱前面的話,而對后面關(guān)于潔癖的論定耿耿于懷。
冬天很漫長,那場雪也沒有下來,眼看著春天就要來了。市里決定要沿街商戶重新更換牌匾,還要拆除違章廣告、占地指示牌、刀牌等設(shè)施。領(lǐng)導(dǎo)給司元建打來電話詢問他與醫(yī)院院長女兒相親的情況,說,你不同意就算了,不能人家給你打三次電話,你一次也不回呀。司元建眉一皺,他忙解釋,現(xiàn)在這么多事真的脫不開身。領(lǐng)導(dǎo)撲哧笑了,聽說你跟那美女同事走得火熱,我給你說可千萬別玩火。司元建愣了愣,問,我怎么走得火熱了?領(lǐng)導(dǎo)嘆口氣,說,你知道她這么顯眼,會有多少人都惦記著她,我是為你好。放下電話,司元建仔細回憶高艷梅的每一個細節(jié),真沒想出誰還會惦記著她。但領(lǐng)導(dǎo)也給自己及時提了個醒。
司元建和隊員們一起逐戶做動員工作,每天都要向總局匯報進展過程。連續(xù)幾天下來就拾不起個來。為了多跑幾個商戶,司元建往往一天要徒步折返十幾公里的路程,天冷他卻汗水濕透了制服,時間一長潮濕的衣服冰涼地貼在身上。為了反復(fù)做商家的思想工作,經(jīng)常要與當(dāng)事人進行交涉,嗓子也啞到說不出話了。這天回到分局,由于過度勞累,司元建回到辦公室就躺在沙發(fā)上,他覺得頭昏眼花就閉上眼睛。有人敲門,司元建不作聲,他很想讓自己休息一會兒。沒想到門給推開了,高艷梅走進來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他跟前。司元建問,有事嗎?高艷梅說,我知道你很累,但也得說。上邊給咱分局一個正處級的指標,我想跟你爭取一下。司元建很怵頭,因為三個候選人中就屬高艷梅資歷最淺,提分局副局長才兩年。高艷梅看著他說,我知道你為難,我只要你點頭就行。司元建苦笑著,你資歷最淺,你上了以后,另外兩個人作何感想,你說何必呢?高艷梅說,這是我的事。司元建覺得高艷梅的心很大,自己根本駕馭不住。高艷梅站起來要走,司元建說,你是不是還想再往上走?高艷梅回身又坐下,說,其實我和你結(jié)婚是最好的選擇,可我不能害你。說完,高艷梅走了,關(guān)門的聲音很輕,但在司元建聽來很重。
司元建很累,他迷糊了一會兒,覺得有人在他眼前注視著他。他覺得那就是幻覺,或者是在夢里,他最近經(jīng)常在夜里看見小薩回來,不是坐在他跟前就是在沙發(fā)上躺著。他勉強睜開眼,愕然了,是高艷梅注視著他,司元建有些恍惚。可能睡了許久,好像有夕陽打進來,房間顯得很靜謐。司元建看著高艷梅,想說但又說不出來。高艷梅俯下身親吻了他一下,他看見那白皙的脖子。司元建沉醉其中,覺得高艷梅的身體好像春天,溫暖而清新,單純而嫵媚,優(yōu)雅又性感。高艷梅看著司元建,幽幽地說,你也不能不幫我吧?兩個人眼神一碰撞,司元建就清醒了,在驚鴻一般的眼波之下,他忙說,你千萬別這樣,你這樣我就管不得你了。
下班了,司元建走出分局的大樓有些懵,覺得以前堅守的堤壩怎么松動了?自己像一個在山洞里迷路的游客,好不容易看到一絲亮光,走近才知道是一只老鷹的眼睛。他開車到那片湖跟前,找了一個地方坐下。這個地方就是他和小薩經(jīng)常來的地方,一條長椅,前面就是湖水。他突然有個想法,想開車去看看小薩的父母,也就是他的老師和師母。想著就動了身,開車到了老師的家。老師家就是五層樓,沒有電梯。他知道老師愛喝茶,就買了新出產(chǎn)的金駿眉。老師和師母愕然地看著司元建,異口同聲地問,你怎么來了?司元建不知道怎么說,就說來看望二老。老師的臉色很嚴肅,師母也是緊閉著嘴。好久,老師說,我聽說你跟你們一位同事打得很火熱?司元建說,那都是謠傳。老師說,我不干涉你的婚姻,小薩走了,你有權(quán)利再找。師母插了一句嘴,你再找就知道小薩對你的好了。說完,眼淚流下來。老師板著臉對師母說,你說這個干什么,只能說我們閨女對得起他。說完,老師說,聽說她長得很漂亮?司元建點了點頭,說,我跟她沒有任何感情關(guān)系,她就是我的同事。老師搖著頭,說,男人都喜歡漂亮女人,但有的漂亮女人你惦記著,別人也惦記著,對嗎?你雖然不是我女婿了,可你畢竟跟小薩生活了這么多年,我是把你當(dāng)成兒子看啊。說著老師低下頭,沉默不語。師母悲痛地說,小薩為你改變了自己的生活習(xí)慣,她到家里一定先洗手,洗得很細致。吃飯前再洗手,她以前不是這樣的。我問她怎么那么愛干凈了,她說是為了你。
司元建離開老師家已經(jīng)很晚了,天黑透了,露出半個月牙。
他一直沉浸在一種情緒中,洗澡的時候好像也是在洗自己的污垢。他覺得對小薩太不公平了,強迫讓小薩適應(yīng)自己的潔癖,而且變本加厲。其實,小薩懷過孕,后來蹬板凳擦玻璃時摔下來,流產(chǎn)了。其實家里的玻璃已經(jīng)很干凈了,就是下一次雨留下很多泥痕。他打開手機,手機里保存了一段小薩死之前的一段語音,說,青海還是海拔有些高,晚上睡覺時脖子有些梗。同去的人叮囑我不要洗澡,說,海拔高洗澡容易出問題。我還是洗了,因為每天洗澡成了我的習(xí)慣。洗澡的時候,我覺得缺氧,有些喘不過氣。離開衛(wèi)生間我吸了一次氧,他們說我臉色都憋青了。
司元建一想小薩就聽這段錄音,在面對高艷梅后也聽這段錄音。因為錄音里還有一句關(guān)鍵的話,就是小薩說的,這說明我還是愛你的。司元建覺得眼眶熱乎乎的。那天晚上,司元建睡不著覺,他想著老師和師母的話,然后盯著窗外的月亮。他和高艷梅的事情老師都知道了,可見傳得有多遠。他很詫異,這件事怎么會有這么大的影響。他警告著自己,不能再有任何發(fā)展了,他愛護自己的羽毛勝于生命。
那夜,他無眠。
七
工作推進到了第五天,司元建帶著隊員到了中心街。有個綽號叫傻二子的商戶,他是一名智障患者,被鑒定為二級智力殘疾,孤身一人,沒有任何的生活來源。為了生活,他經(jīng)營洗車生意,但洗車行時常占道經(jīng)營,還會因為營業(yè)到太晚,打擾到周邊居民休息。司元建安排的清理工作是高艷梅負責(zé),高艷梅對司元建說,商戶身世可憐,我去了幾次,實在想不到辦法,還是你來辦吧。司元建對那天下班前高艷梅親吻自己的場景一直懷疑,他覺得自己好像是被什么牽引著,在朝一個不知道的方向奔去。他以前對高艷梅說話從來沒有顧忌,可最近就是沒了脾氣。司元建立即帶領(lǐng)隊員進行協(xié)調(diào),但當(dāng)看到傻二子的實際困難時,他心軟了,他也一時沒有想到解決辦法,下不去手。司元建帶頭捐款500元并到他家看望,還送去了吃的喝的。司元建主動找到街道辦事處主任聯(lián)系,在新建的菜市場幫他找到一個很不錯的經(jīng)營攤位,并當(dāng)場宣布減免了攤位費用,使傻二子成為一名合法的經(jīng)營者,這樣也讓傻二子有了穩(wěn)定的生活來源。傻二子緊緊拉著司元建的手,非常吃力地連說謝謝。司元建在群眾掌聲中離開,回到分局就接到高艷梅發(fā)來的短信:我讓你從壞人做了好人,你還不感謝我。
雪始終憋著沒有下,司元建覺得別扭,但找不到原因。
一個午后,冬天的太陽沒有溫度,只有光線照在馬路上。司元建帶隊上街巡邏,當(dāng)行至步行街時,一看他們來了,占道的小販們都趕緊把攤子往后挪,獨有一個菠蘿攤?cè)詳[在路中間,小販一動不動。隊長反復(fù)用喇叭喊話,還沒等走到攤跟前,小販便大罵著與他們對峙起來。局面僵持不下,引來無數(shù)路人圍觀。司元建擔(dān)心局面變復(fù)雜,便說,準是有人跟你說了什么話,你跟我說,我們做錯了,會當(dāng)眾給你賠禮道歉的。小販松開手,說,不要以為你們管我們就都是我們的錯,你們也有犯錯的時候。司元建說,那你說,我們怎么犯的錯?小販沒有說話,他看了看四周圍上來的人,臉紅一陣白一陣,最后嘟囔著,我上廁所時沒人看攤,也不知誰拿走了幾個菠蘿,回來一問,有人跟我說,是剛才讓你們給扣了。司元建問,是誰看見的?小販用眼神四處找,最后盯在了一個人臉上。司元建順著小販的目光走過去坦然地說,你告訴我是誰扣的,今天負責(zé)你們這片的執(zhí)法隊員都在這,指出來。那個人回避著司元建的眼神,司元建說,你說出來,我保證今后沒有人敢為難你。那個人囁嚅著,是我跟他開玩笑。司元建厲聲道,這是開玩笑的事嗎?有拿別人的誠信與品德隨便開玩笑的嗎?那個人說,以后我不會了。司元建說,那他的幾個菠蘿呢?那個人說,我們幾個人后來吃了。事情水落石出。小販好像矮了半截,忙說,怨我怨我。這時,從人群里走出一位大嫂對司元建說,他下崗多年,孩子上學(xué),媳婦有病,家庭十分困難。今天的事他太不理智了,你們也體諒他的難處吧。小販低下頭,是我不對,誤會了你們,我賠禮道歉,今后我一定帶頭支持你們的工作!聽到小販的境遇,司元建心里很是同情,他主動跟小販加了微信,說,以后有什么事情就發(fā)微信給我,我只要是看到一定會給你回。
下班的時候,沒想到外邊下起了雪,紛紛揚揚,瞬間就把馬路鋪白了。
司元建要走的時候,發(fā)現(xiàn)隊長等著他,見了他“吭哧”半天沒有說出話。司元建知道他是有事,因為隊長是個爽快的人。他問,怎么了?執(zhí)法隊長支吾著說,我不知道該說不該說。司元建說,有話你就說。執(zhí)法隊長說,高局長跟你一個樣兒,跟我們一個樣兒,她動不動就愛發(fā)火,一個漂亮的女人什么話都能說出來。我說是為了您,不想因為她背后說的話您受影響。說完扭身走了,司元建站在那愣了一會兒,他走出大樓,見自己的車都是雪。他對車特別愛惜,就拿著拖把去掃雪,可雪不斷地下,剛掃干凈的地方又鋪滿了雪。他開著車,看見道邊的人在清理雪,他打電話給辦公室主任,說,雪停后大家掃雪,一定把大樓前的地方清掃干凈。他想起小薩給他說過一句,你潔癖,你恨不得整座城市都干凈。你應(yīng)該當(dāng)環(huán)衛(wèi)局長才合適。最近,他總是能想起小薩很多話,可當(dāng)時他就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車費勁地在路上走著,他想起執(zhí)法隊長的話,高艷梅能說出什么話?
八
幾天后,領(lǐng)導(dǎo)又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司元建見了,印象還不錯。對方也在機關(guān)工作,不到四十歲,看上去溫柔賢惠,干干凈凈的,叫林建楠。林建楠和他還是在那個鮮魚館見了面,林建楠對司元建興奮地說,你怎么知道我喜歡吃魚。兩個人說著吃著,司元建知道林建楠的父親曾經(jīng)和領(lǐng)導(dǎo)做過搭檔。吃完了,林建楠問,你不問問我為什么還是單身?司元建說,這不是為難你嗎?林建楠停頓了許久,說,我前夫出國了,去的是意大利,結(jié)果你知道嗎?司元建下意識地說,出軌了?林建楠沉默一會兒才說,出車禍走的,跟你前妻一樣。只不過他的遺體保留得很好,我去了以后還見過他一面,不像你沒有見最后一面。司元建笑著說,你對我的情況很熟悉呀。林建楠說,你也算是名聲在外的人物。司元建說,怎么名聲在外?林建楠說,你的緋聞不少啊。司元建沒有說話,林建楠說,我不在乎你的緋聞,我在乎的是你的人。這句話說怔了司元建,司元建尷尬地笑了笑,說,我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啊。林建楠說,都說你有潔癖,其實我喜歡一個愛干凈的男人。過去我男人就愛干凈,每天刮胡子刮得跟雞蛋殼一樣。我給他熨襯衣,都是筆挺筆挺的。他的衣服都是自己洗,他不讓我動手。司元建說,飯誰做?林建楠說,誰早下班誰做,但一般都是我下班早就我做。司元建突然說,你還想他嗎?林建楠說,當(dāng)然想,估計要想一輩子,找你就是想把他這個臭小子擠走,要不然我會抑郁的。說完,她自己“咯咯”地笑起來,像是搖響了鈴鐺,那么清脆。走出鮮魚館的門,林建楠牽了一下司元建的手,司元建發(fā)現(xiàn)她的手很像高艷梅,細膩而溫婉。林建楠瞇縫著看著外邊的天,對司元建說,又要下雪了,我給你帶了一把傘。說著隨手從身后拿出來,是一把碩大的黑傘,撐起來遞給了司元建。然后自己在風(fēng)雪中走了。司元建看著她的背影很挺拔和纖細,像是一只蜻蜓,好像馬上就要飛起來。
晚上,領(lǐng)導(dǎo)打來電話,問,這個怎么樣?司元建說,我想再和她走走,彼此的印象不錯。領(lǐng)導(dǎo)說,知道我為什么這么頻繁給你找對象?司元建說,為什么?領(lǐng)導(dǎo)說,我想讓你停止緋聞,你離高艷梅也遠點,給你給她都省很多麻煩。司元建想解釋,領(lǐng)導(dǎo)說,我不聽你解釋,你們倆一起喝咖啡,一起吃飯,這已經(jīng)很不尋常了。說完,領(lǐng)導(dǎo)掛斷了電話。雪還在下著,司元建覺得在家很孤獨,就下樓在外邊走著。他走著走著就到了湖畔,湖畔被雪裝扮得一片潔白,顯得很圣潔。他站在那,忽然想起跟林建楠有了微信,就自拍了一張在湖畔的照片發(fā)過去,瞬間,林建楠就回復(fù),說,你是不是到湖畔看雪景了?難得還有這份閑情逸致。司元建覺得還有話說,但話到嘴頭又咽下。兩個人在微信里聊了一會兒,還是林建楠先停發(fā)了信息,最后就是雪還在下,我的車昨天洗了一次,白洗了。
中午在食堂吃飯,司元建坐在那,兩個副局長湊過來,歲數(shù)大些的老高怯怯地問,聽說給咱分局一個正處級的指標?稍微年輕點兒的苗局長也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司元建,說,聽別人說要給高艷梅?司元建嘆口氣,說,我也沒什么辦法。老高憤憤不平地說,我比她多干了十年的副處,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苗局長嘬著牙花子,話音是從牙縫里鉆出來的,別怪我說話冷,高艷梅憑什么能上來,是憑本事嗎?別不是憑著臉蛋子吧。司元建不吭聲了,平時這兩個副局長面和心不和已久,只要工作出現(xiàn)了狀況,都是他司元建帶人往上沖,有時,高艷梅還能搭把手。今年春節(jié),街中心大廈小區(qū)內(nèi)發(fā)生事故,司元建第一時間與隊員們趕赴現(xiàn)場,與消防和民警協(xié)調(diào),主動承擔(dān)起現(xiàn)場秩序的維護工作,對周邊車輛和人群進行了疏散以及現(xiàn)場設(shè)置警戒線等工作。高艷梅也跟過來,在現(xiàn)場一直跟他值守到轉(zhuǎn)天凌晨的四點,消防隊員對現(xiàn)場完全控制之后,他才和高艷梅帶人離開,減少了后續(xù)事故對周邊群眾生命財產(chǎn)安全的影響?,F(xiàn)場問題都解決完了,兩個副局長才趕過來,其中一個還對他說,事故其實跟咱們城市管理執(zhí)法部門沒有太大關(guān)系,那是消防隊和派出所的事;另一個深深打了一個哈欠就走了,氣得高艷梅咬牙切齒,說,都是說嘴的,動真格的就溜之大吉。
離開飯桌,老高跟了過來悄聲地說,你能不能給我再爭取爭取,還有三年我就退休了,真是沒有多少機會了。司元建回頭看了看老高那一張滄桑的臉,點點頭。老高還沒有走,繼續(xù)跟著他說,你再娶誰是你的自由,但作為老哥我說一句話,高艷梅萬萬不能碰呀,聽說惦記她的人很多,說著,指了指頭頂。司元建吸了一口涼氣,真是第一次聽說。老高又低聲說,我親眼看見的。司元建佯裝鎮(zhèn)定地問,還有誰看見了?老高膽戰(zhàn)心驚地說,就我,而且他們好像還看見了我。司元建說,后來呢?老高說,后來就沒有后來了唄。司元建停住腳步,問,你除了跟我說過,還跟別人提過嗎?老高哭喪著臉回答,當(dāng)然沒有,那還用你說嗎。司元建抽冷子問,那你跟我說是什么意思?老高無奈一攤手,老哥為你好啊,我是讓你別娶她!
吃完飯,司元建照例在分局轉(zhuǎn)一圈,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到了高艷梅辦公室,房門敞開著,他走進去看見里邊收拾得很整潔,一股女人的馨香撲鼻而來。司元建咳嗽了一聲,高艷梅正在衣柜里挑衣服,聽完司元建的咳嗽從衣服堆里鉆出來。她穿著很簡單,露著胳膊和脖子。司元建回手把門關(guān)上,高艷梅嗔怪著,你進來也不言語一聲。司元建躲著她的眼神,問,正處級如果下來了,可你也得注意和兩位副局長的關(guān)系。高艷梅笑了,說,我看見他們在食堂跟你叨叨了,看嘴型就知道說的是我。我才不在乎呢,他們愿意說什么就說什么,我才不理會他們。司元建生氣了,說,那你也不能不搞好關(guān)系吧,即便將來我走了,你還得跟他們合作呢。高艷梅不服氣地爭辯,我不像你和和氣氣的,不想合作就卷鋪蓋走人!司元建皺著眉頭,說,就你這狗脾氣,還不把人都得罪光了。高艷梅笑著開玩笑,說,我不是有你托著嗎?司元建一愣,問,我怎么托你?高艷梅興奮地說,聽說你又要提職了,我們不是還可以繼續(xù)聯(lián)手嗎?司元建覺得話題唐突,就說,我為什么要和你聯(lián)手?高艷梅走過來,說,聽說你又相親了?司元建說,這個人還不錯,我打算和她走下去。高艷梅猛地牢牢抱住了司元建,輕輕地親吻了他。高艷梅說,你不論找到誰都不如我,干脆我們結(jié)婚吧。司元建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他想掙扎,但掙扎了幾次都像掙脫不出來,司元建身上麻酥酥的,腦子里沒有了意識,他只知道自己的手下意識觸摸到了高艷梅豐滿的身體,他聽到高艷梅呻吟了一聲,她的手如章魚般在他的后脊梁上滑行。司元建突然朝后退了一步,高艷梅也適時收回了手。司元建轉(zhuǎn)身走了,他聽見高艷梅在后邊溫柔地說,我也是愛你的。
九
那天晚上,他和林建楠吃飯,雪融化后,街道上顯得臟兮兮的。
司元建對林建楠說,咱們見了幾次面了?林建楠回答,問這個干什么?司元建說,咱倆縮短戀愛的過程,準備結(jié)婚吧。林建楠一驚,說,為什么這么快?我還沒有對你有什么印象呢。司元建說,結(jié)了婚再了解我。林建楠說,我有一個男孩,上小學(xué)三年級了,現(xiàn)在是我媽媽看著,你有當(dāng)繼父的準備嗎?司元建問,你愿意要孩子嗎?我想要一個孩子。林建楠為難地搖著頭說,你得讓我想想,說心里話真不想再要了。司元建沒有說話,他內(nèi)心很糾結(jié),要一個自己的孩子是他的一個心愿。林建楠說,你如果喜歡,我也不是不可能。說完,林建楠低下頭不再說話。那頓飯吃了很久,吃的什么誰都記不起來了,只是司元建過去結(jié)的賬。兩個人沒有馬上分手,而是沿著馬路走,鞋上都是泥。司元建說,到湖畔看看。兩個人就朝湖畔走,發(fā)現(xiàn)那里有水鳥在叫,“嘎嘎”地叫著,好像是呼喚著什么。湖畔靜悄悄的,只有水鳥在飛,在發(fā)出聲音。兩個人坐在長椅上,是林建楠打掃的長椅上的雪水。林建楠說,以前都是你和她坐。司元建堅決地說,結(jié)婚吧,咱這個歲數(shù)不想再等什么。林建楠問,你怎么這樣著急?司元建說不出話,他一直在為和高艷梅的擁抱懊悔,他覺得自己不可饒恕。盡管他和高艷梅都是單身,道德上沒有問題,可他覺得自己控制力出現(xiàn)了瑕疵,這是他絕不允許的,完美出現(xiàn)了嚴重缺陷。小薩曾經(jīng)說過他,你不要把自己捆綁得那么死,你要解脫自己的束縛。林建楠突然在旁邊說,你看那釣魚的,坐在那披著一身的雪是為什么?司元建說,為了釣上魚后的那瞬間的快感。林建楠抱住司元建說,他走后我很孤獨,我一個人在家里就像待在廢棄的倉庫里,哪哪都是他的影子。他對我太重要了,我就是習(xí)慣依附他的人。他不在家的時候,我就蓋他的被子,回味他的氣味兒。我覺得你跟他很像,我知道這么想對不起你,真的很像,包括你身上的味道。你不抽煙,他也不抽煙,男人的氣息是很純正的。司元建看著懷里的林建楠,也覺得像是小薩。他親吻了林建楠,覺得是在親吻小薩。
雪又在下,而且把司元建和林建楠弄成了一個雕像。
十
三個月后,也就是春天。
萬物競發(fā),一片絢麗。
司元建奇跡般地和林建楠結(jié)婚了。等大家都知道的時候,兩個人去了馬爾代夫度蜜月?;貋砗?,司元建請了三個部下吃了一頓飯,好像都不怎么開心,都心不在焉的。老高問,怎么新媳婦沒來呀?司元建說,她就是面子薄的人。苗局長小心翼翼地問,聽說你要去總局當(dāng)副局長了?司元建說,那都是傳說,這樣總傳來傳去對我不好。高艷梅一直埋頭吃飯,好不容易把腦袋抬起來,問了一句,結(jié)婚的保密工作做得不錯呀。司元建笑了笑,我怕我改變這個決定就誰也沒告訴。高艷梅歪著腦袋問,你為什么要怕改變呀?司元建說,我這個人不是意志薄弱嗎?說完自己哈哈大笑。
司元建接到小販的微信,說,來了一個說是你們單位的人,收我們的錢,說我們占道經(jīng)營,我不敢確定他是不是真是你們的人。司元建問,有發(fā)票嗎?小販立即回復(fù),有,但我覺得不像是真的,模模糊糊。這片是高艷梅負責(zé),于是司元建叮囑她去一趟,這里面可能有問題。高艷梅笑著問,你都要走了還這么認真?司元建說,誰要走了,越這么說越走不了。高艷梅轉(zhuǎn)身走了,忽然折回身對司元建說,那天你走了以后是不是特別后悔?司元建沒有說話,高艷梅說,你不要把我想象得那么妖魔化,我就是真實的我。那天,我就是動了真情。說完,高艷梅走了。兩個小時后高艷梅帶人回來,確實是一個騙子,長得很彪悍。司元建劈頭問,哪來的制服?對方毫不在乎,說,我外面買的。司元建說,哪買的?對方不說話,司元建說,你不說以為就查不到嗎?你知道裝扮公職人員是什么后果?對方低著頭。高艷梅說,他詐騙了十四個商戶,一共是三千多塊錢。司元建說,你這是第幾次?對方梗著脖子,說,就這一次,不信你們可以查。司元建對高艷梅說,你要繼續(xù)跟進,好好調(diào)查一下來龍去脈。
下班了,司元建給小販回了一個微信,收到了對方三張笑臉。
車上落了很多花瓣,司元建去洗車碰見了高艷梅,兩個人站在那。高艷梅說,你夠狠的,居然想出這么快與別人結(jié)婚替自己遮風(fēng)避雨。司元建說,我和她是真的。高艷梅說,你對她不公平。司元建問,怎么不公平?高艷梅說,你喜歡的是我,而不是她。水槍在司元建和她的車上掃射著,濺起了一層層的水霧。司元建說,喜歡你是不可能的,有人喜歡你。高艷梅咬著厚嘴唇說,你就是聽信了一些人對我的謠言,說我和領(lǐng)導(dǎo)走得近,知道嗎,他和我的父親是同學(xué),我怎么會呢?說到這,高艷梅突然掉淚了,她也不去擦,就任憑淚水在臉上盡情地流淌。司元建不知道說什么好,他攥了一下高艷梅的手,高艷梅使勁甩開,說,你就是一個自私的男人,潔癖就是你的本質(zhì),你喜歡的都是完美的,你不喜歡的就認為不完美。有人喊著司元建倒車出來,司元建倒車出來,見高艷梅一直盯著他。洗完了車,他開著車走了,沒有再跟高艷梅打招呼,他怕自己吃不住勁兒。前車窗戶明亮,黃昏打在車上顯示出一團團的光暈。司元建腦子里一直回響著高艷梅的話,你是一個自私的男人。
周末了,司元建疲憊地回來。林建楠做完了飯菜擺在桌子上,兩個人默默地吃著。林建楠小聲地說,我做了兩碗疙瘩湯,放了點兒小蝦米。司元建催促著,端上來呀。吃完飯,司元建去刷碗收拾桌子,林建楠沒有習(xí)慣性地擰開電視機。司元建喊著,你怎么不看電視呀?林建楠說,今天單位太忙了,心里亂哄哄的,弄得我一點兒心情也沒有。司元建洗完碗走過來摟著林建楠說,巧了,今天我也打了四次架,沒辦法,只要工作就有人不樂意。哭的、鬧的、打的、罵的、坐地炮的,什么樣的人都有,男人可以亮胳膊根兒,女的能夠撒大潑。特別是那些罵街挑釁的,臟話壞話都不帶重樣的。有個中年婦女一口氣能說出幾百字,不讓我插半句話。林建楠“撲哧”也笑了,說,還有不讓你插嘴的。司元建搖著腦袋,有好幾個人舉著手機對著我,一看就是故意找茬兒的。林建楠說,你找我呀,我給你反映到上級領(lǐng)導(dǎo)那去啊。司元建嘆口氣,現(xiàn)在都以為我們是一幫地痞流氓呢。林建楠大笑,調(diào)侃地說,我真瞎眼,怎么找了一個臭流氓呀。
兩個人說著笑著鬧成一團,其實誰都知道是在彼此撫慰著什么。司元建留意一下今晚的黃昏,氣象很是清爽,云層跌宕,好像天空掛上一幅水彩畫。他站在窗戶前陶醉許久,然后看那些來來往往的人,幾乎都沒有欣賞夜景的,于是嘟囔著,這些人每天都忙些什么呢,怎么不抬頭看一下天呀。司元建起身對林建楠說,咱們?nèi)ド⒉桨伞?/p>
十一
兩個人走出家門,走了一個半小時便上山了。找到一塊突兀的山石,司元建努力爬上去,望著遠處朦朧的城市心里空落落的。有關(guān)他到總局當(dāng)副局長的消息,確實令他激動了許久。但現(xiàn)在好像泥牛入海無消息了。林建楠見他不高興的樣子曾經(jīng)問過,你跟我結(jié)婚是為了什么呀?他沒回答,其實他覺得自己挺齷齪的,他沒這么純潔。另外是頂不住高艷梅的誘惑,他覺得必須結(jié)婚才能擺脫。他不能想高艷梅,特別是那天撫摸高艷梅的身體,很久沒有的沖動彌漫在神經(jīng)里至今還擴散不出去。這道關(guān)自己把住了,就能腰桿挺起來??涩F(xiàn)在腰桿挺起來了有什么用呢?有了腰桿沒了感情。那天的談話,高艷梅深深刺激了他,打得他靈魂來回地轉(zhuǎn)悠。
他選中林建楠就是要結(jié)束這種折磨,找到一個突破口。況且林建楠是好妻子的料兒,而高艷梅就是一幅美麗的油畫,需要掛起來看,而且掛在美術(shù)館里看。司元建胡思亂想著,他覺得自己怎么這樣了?他看見落日慢慢墜下,在山頂上只留下一個耀眼的光環(huán)。林建楠問,你是不是想哪個人了?司元建反問道,我能想誰呢?林建楠慢慢地說,今天我聽到父親說了你的一個消息。司元建“嗯”了一聲,看著林建楠。林建楠不慌不忙地說,你去總局當(dāng)副局長,高艷梅當(dāng)分局局長。司元建長長舒了一口氣,想著,謝天謝地,總算來了。他對林建楠說,你怎么不早告訴我?林建楠說,我覺得你是把這些看得很淡的人,不是那么急功近利吧。司元建笑了笑,抽冷子親吻了林建楠,林建楠說,我有個決定。司元建問,這么鄭重其事的。林建楠說,我想給你生一個孩子,我知道你喜歡。
夕陽剛剛墜下,立馬山上就像染了層層黛色。司元建聽見山里起風(fēng)了,掛著口哨。風(fēng)敲打在臉上有些疼,他覺得很悲哀?;丶业穆飞希驹犚娪卸绦诺膭屿o,再看是高艷梅發(fā)來的——祝賀你,也希望你能祝賀我……
李治邦,1953年生于天津,河北省安平縣人。1970年入伍,1978年轉(zhuǎn)業(yè)到天津市群眾藝術(shù)館工作。曾任館長,天津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中心主任,研究館員,文化和旅游部優(yōu)秀專家,公共文化理論核心庫專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長篇小說八部,在各大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兩百多部。2002年獲天津青年作家大獎提名獎。與人合作電視連續(xù)劇兩部,廣播劇和話劇分別獲得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文化部“群星獎”“政府獎”、全國戲劇小品大賽銀獎等。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新華文摘》《作家文摘》等選載,多篇作品入選全國優(yōu)秀中短篇小說匯編。系列影視作品在中央電視臺和天津電視臺播放,獲得觀眾好評;多出話劇在天津人民藝術(shù)劇院、曹禺劇院演出,獲得好評。
責(zé)任編輯: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