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生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他的前半生歷盡艱辛,靠長年累月的辛苦勞作硬是在我的老家——魯西南的偏遠鄉(xiāng)村蓋起四處院落,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父親蓋第一處院子是1970年。那時我還沒出生。
母親說起1970年蓋屋的事,語氣里滿是驕傲?!绊ゴ蟠蠛臀矣兄練猓敔斎ナ涝?,家里窮,恁奶奶分家只分給咱一間東屋,還是透風漏雨的茅草屋……”
通過母親的講述,我知道“三年自然災(zāi)害”的時候,父親母親逃荒到陜西耀縣柳林公社暫居,那里地廣人稀,他們開荒種植苞谷,能吃飽飯餓不著。冬天農(nóng)閑的時候,父親不肯閑著,上山砍柴燒木炭,和別人合伙磨豆腐賣,靠辛勤勞作不僅給奶奶寄糧票救濟一家人度過饑荒,還攢下一些錢。在陜北生活了九年,我大哥在那里出生。因水土不服,孩子不長個還容易得大骨節(jié)病,為了孩子,說啥也得回老家。1970年春節(jié),回到山東單縣鹿樓村,父親白手起家,蓋起三間齊腰磚臺的瓦房。
我和弟弟、妹妹就是在這三間瓦房里出生長大的。半個世紀過去了,記憶依然清晰。記得長方形的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榆樹,一棵開紫色小花的楝子樹,三棵投下濃蔭的刺槐,六棵大小不一的棗樹,春來擼榆錢、摘槐花,秋天爬樹夠棗吃,冬天撿拾楝豆子,用自制的彈弓打麻雀,清苦的日子里留下許多美好的回憶。
1983年,土地包產(chǎn)到戶已是第四個年頭。莊稼人的勞動積極性空前高漲,一天到晚泡在田地里,大家較著勁兒精耕細作,對待地里的莊稼比親生的孩子還要用心。一分耕耘一分收獲,莊稼人很快就解決了溫飽問題。那時候,我們家有十二三畝耕地,主要種冬小麥和棉花,夏收能打五六千斤糧食,秋季賣掉豐收的棉花,扣除種子、農(nóng)藥、化肥等成本還能節(jié)余兩三千塊錢。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是一個永遠值得歌頌的美好時代,改革的春風激活了廣闊原野,鄉(xiāng)村一派欣欣向榮,鄉(xiāng)親們舒展了眉頭、挺直了腰桿,幸福和滿足都寫在臉上。
1983年,父親要在村南頭自留地蓋屋。蓋新房、娶兒媳,是農(nóng)民一輩子的大事。父親在心底里盤算著:蓋一處像模像樣的宅院,給大兒子娶一房媳婦,讓街坊鄰居們看看咱是勤儉持家的正門人家。
正月十五剛過,父親就帶領(lǐng)我和弟弟從坑塘里拉土墊宅基。二月二龍?zhí)ь^,請同一個互助組的男勞力幫忙夯地基,父親還鄭重請來會唱夯歌的八大爺領(lǐng)夯,大家脫去冬天的棉襖,干得熱火朝天,把地基夯得結(jié)結(jié)實實。
蓋屋是項技術(shù)活,得請專業(yè)的泥瓦匠。父親找來鄰村的泥瓦匠班子,自己備料,人家只收工錢,蓋一間堂屋八百元,配房減半。晚上喝湯的時候,一家人商量蓋幾間,大家七嘴八舌,說誰誰家蓋四間,誰誰家蓋三間,還是母親最英明,堅持蓋五間堂屋兩間配房。她的理由是:咱家三個男孩子,五間堂屋能體體面面娶兒媳婦辦喜事,新媳婦過門后帶上兩年,再單蓋一處院落分開過,不耽誤為下一個兒子說媳婦。父親有點不情愿,他清楚自己的家底——蓋四間不用拉賬。但是,母親說的確實在理,沒辦法,父親只好騎上自行車到姑媽家去借錢。姑父當兵轉(zhuǎn)業(yè),在鄉(xiāng)政府大小是個干部,是按月領(lǐng)工資的公家人,生活上比普通老百姓寬裕些。
父親先買來磚瓦和石灰,房梁、檁子、椽子就地取材,刨了自家地頭、坑塘里的大樹,門窗也用自己家的木頭,請來本村的木匠現(xiàn)場做。
農(nóng)歷三月初六,是個良辰吉日,放一盤紅紅的鞭炮開工。十幾個泥瓦匠分工協(xié)作,四個砌墻的大師傅各把一個屋角,和灰的、搬磚的、提泥兜的保障供應(yīng),村子南頭的蓋屋工地上人員穿梭,喜氣洋洋。從來不吸煙的父親不時點上香煙,遞到砌墻師傅的嘴上。泥瓦匠師傅嘴角叼著香煙,手持瓦刀一刻不停地干活。我和弟弟、妹妹摩拳擦掌,也想幫忙搬磚提泥,卻被嫌礙事,只好在一旁看熱鬧,憧憬著快快蓋起新房。
紅磚砌到一米五高,接下來要挑泥墻。先在磚墻上整整齊齊鋪一層豆秸,一叉一叉的黃泥壓實在豆秸上,墻體足有半米厚。第一次只能挑半米高,間隔半個月等泥墻干透,再往上挑。屋墻厚重結(jié)實,不僅能抗地震還隔風擋雨,住在這樣的屋子里,冬暖夏涼,心里踏實。
蓋新房上梁是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得選個吉日良辰,在房梁中間裹上紅布,把寫有“姜太公在此,諸神退位”和“上梁大吉”的紅紙條貼在立柱上,然后燒香敬神,一切準備就緒。泥瓦匠的頭頭手持小紅旗站在高處指揮,一干人馬齊心協(xié)力,把粗大的木梁分毫不差安放在屋墻上,然后把鞭炮掛在房梁上點燃。近門子和鄰居聞訊,紛紛登門祝賀,有的提來兩瓶酒,有的拿來兩條煙,有的用紅頭巾兜來一二十個雞蛋。上梁那天中午,得隆重犒勞泥瓦匠和木匠師傅,父親到集市上割來幾斤豬肉,再殺幾只自家養(yǎng)的紅公雞,用大碗倒?jié)M濃香的白酒,你喝一口我喝一口按順時針傳遞著,不一會兒都成了紅臉關(guān)公,吃飽喝足每人再發(fā)兩盒煙。傍晚時分,一個個嘴里叼著煙推著自行車蹣跚回家。
房梁安好,檁子橫放,椽子豎排,扒鋦子、鋼釘,叮叮哐哐,把屋頂結(jié)構(gòu)好,鋪上葦箔,用黃土石灰摻上碎麻纖維和成粘泥,將屋頂抹平,再整整齊齊覆上屋瓦,最后壘起屋脊、安上六獸,新屋大功告成!
整個蓋屋過程十分順利,母親囑咐我趕緊寫信告訴在河南南陽干臨時工的大哥。大哥按捺不住欣喜,請假回來看新屋,并幫助父母收割麥子。見過世面的大哥嫌泥墻太土,提出去城里買水泥,想把墻體抹上洋灰。父親堅決不同意,他有他的老理兒:泥土是咱莊稼人的命根子,眼里看著親切、溫暖,抹上洋灰,不光看著不順眼,還顯得咱弄虛作假不實在。父子倆各執(zhí)己見,母親提出了折中方案:用石灰、黃土、麥糠和泥,把粗糙的墻體里外泥一遍,既平整好看又實實在在。關(guān)鍵時刻還是母親說了算!
一家人高高興興搬進新家,新收的麥子也跟著住進新屋。父親和大哥配合默契,砌磚、和泥,挑起了高高的院墻,我?guī)е茉趬︻^上栽滿仙人掌和九月菊,在院子里種上西紅柿、黃瓜、茄子、辣椒、蕓豆和爬籬笆上墻頭的絲瓜、眉豆、牽?;?,偌大的院子花開不斷生機盎然。
那一年,是我父親、母親最幸福最開心的一年,一向沉默寡言的父親總是樂呵呵的,高聲應(yīng)和街坊鄰居的問候,聲音洪亮,底氣十足,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在我心目中,父親母親不僅善良溫和,而且勤勞能干自立自強,父親長年辛勤勞作,皮膚黝黑發(fā)亮,身膀骨結(jié)實有力,為我們兄妹四人遮風擋雨,讓我們健康成長。中年時期的父母,形象高大,無所不能,在我少年的記憶中定格。
待到秋收結(jié)束,登門給我大哥說媳婦的媒人絡(luò)繹不絕,我父母總是笑臉相迎,執(zhí)意留媒人吃飯,拿好煙、好酒熱情款待。剛進臘月,就說定了一門親事,姑娘是鄰村的,雙方家長知根知底,都是“老門舊家”,名聲在外,經(jīng)得住打聽。媒人來回走動,傳話撮合,趁我大哥春節(jié)放假回家過年,張羅著雙方見面、定親。
1984年,農(nóng)歷臘月二十二,是我大哥娶媳婦的大喜日子。大哥是我們這一門的長子長孫,結(jié)婚娶媳婦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也是我們家族的大喜事。父親說:“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層皮,咱得重禮節(jié)要面子,平時省吃儉用,結(jié)婚辦喜事可不能小氣,不能讓親戚鄰居說咱寒磣?!蹦赣H拿出全部積蓄,三個叔叔也湊了份子錢,父親找人宰了自家養(yǎng)的一頭肥豬,在院子里搭帆布棚、支地鍋,請來本村的廚師班子,提前一天順菜,待客的酒席不僅豐盛,而且每一個菜都是真材實料,誘人的肉香從院子里飄出,惹得孩子們直咽口水。父親是個講究人,中午開席之前,先安排忙客給前村輩分長的老人挨家挨戶送一碗燴酥肉和兩個白饅頭,敬老“同喜”。嫂子娘家那邊也是要面子的人,陪送的嫁妝大小十三件,俗稱“巧十三”,壓軸的是一臺十七英寸黑白電視機。在那個年代,我們村里只有在供銷社上班的孟禎大爺家里有一臺黑白電視機。誰料想大哥娶了個漂亮媳婦,還帶一臺電視機進門,真是意外之喜!
五間新堂屋貼上紅喜聯(lián),方方正正一個大院子,婚事辦得喜慶有面子。大哥在堂屋的東屋頂高高立起一根竹竿,竹竿頂上挑著蜈蚣一樣的電視機天線。每天不等天黑,前村的孩子們先登門造訪,隨后街坊鄰居以“看新媳婦”或“找孩子”為由擁進我家看電視。那年春節(jié)期間,山東臺正在熱播王漢平導演的電視連續(xù)劇《水滸傳》,每晚播出兩集,讓大家意猶未盡,久久不愿散去。父母總是滿臉堆笑,敬煙讓茶,給孩子們發(fā)喜糖,一屋子男女老少天天都像大年初一大串門一樣熱鬧。
那時候,鄉(xiāng)村的男孩子結(jié)婚都早,我大哥二十歲結(jié)婚,二十一歲就有了孩子。我父母四十六七歲就抱上了孫子,那時我奶奶還很扎實,一大家人四世同堂,其樂融融。單純幸福的八十年代,我們家卻沒有照過一張全家福,一切的美好都鐫刻在腦海里。
從八十年代末開始,魯西南的鄉(xiāng)村走了一段下坡路。在農(nóng)村,農(nóng)藥化肥價格上漲,種地的成本一年比一年高,農(nóng)民的負擔一年比一年重,原本就很薄弱的鄉(xiāng)村經(jīng)濟又陷入困境。如果哪一年遇上天旱、蟲災(zāi),莊稼歉收,老百姓辛辛苦苦勞動一年,交完“公糧”和雜費僅能剩個口糧。父親剛舒展沒幾年的眉頭又皺緊了,一年到頭起早貪黑,默默勞作,口袋里常常缺錢,日子過得很緊巴,恨不能把一塊錢掰成兩半花。大哥和三弟在南陽修橋干臨時工,我和妹妹上中學住校,父母一方面要耕種十幾畝莊稼,還得照顧老人和孫輩,像背著一座山往前走。即便是這樣,父親還是咬著牙攢錢,為我大哥和三弟各蓋了一處院。那時候,我正在大學讀書,想象不到房子是怎么蓋起來的,不知道父親作了多少難,只是在我的印象中父親蒼老了許多。
到了九十年代,我和妹妹先后大學畢業(yè)分配到濟寧市工作,母親進城幫我們照看孩子,大哥和三弟先后“下崗”,他兩個不愿意回老家當農(nóng)民,跑到濟寧來開飯館做生意。老家三個院落、十幾畝土地,只有父親一個人獨自堅守。不到三年時間,已過六十歲的父親撐不住了,他得了胃病,曾經(jīng)結(jié)實的身體一年比一年瘦弱。雖然有一百個不情愿,父親還是忍痛割愛,將土地和院落托付給我二叔和堂哥,搬進城市與我們團聚。
離開土地的父親,好像腳下斷了根,縱然城市的生活條件很好,子女也很孝順,父親卻不開心。我知道,他在惦念他的田地,惦念他終其一生心血蓋的幾個院落。
五年前的清明節(jié),我開車拉父親回老家,給爺爺奶奶掃墓。父親欣然打開自家的院門,好像又找回了腳下丟失的根,他東瞅瞅西看看,就像打量離別多年的親人。1983年蓋的五間堂屋經(jīng)歷34年的風雨,有的地方屋瓦損壞,房頂開始漏雨。返回濟寧的路上,父親心事重重,悶悶不樂。我懂父親的心思,連夜和三弟商量,湊齊五萬塊錢,委托本村的泥瓦匠班子,包工包料,把五間堂屋、兩間配房翻蓋一新。待到五一放假,我和三弟拉父親回老家,驗收翻蓋好的房屋,讓堂哥到鄰村的飯店預(yù)訂幾桌酒席,送到我家院子里,犒勞幫助翻蓋房屋的泥瓦匠,宴請近門和鄰居。已經(jīng)八十歲的老父親高興得像個孩子,頻頻舉杯,勸大家喝酒吃菜。二叔和鄰居們都勸我父親:“房子翻蓋好了,你就別回濟寧了,在家住幾天!”父親真的動心了,說回濟寧與我母親商量商量,里孫外孫都看大了,不給孩子們添負擔,還是葉落歸根,搬回老家生活,在自己蓋的屋子里終老。
然而,父親的愿望終究沒能實現(xiàn),因為他患了腦梗,生活不能自理,尤其是那雙曾經(jīng)走南闖北的大腳已邁不開步子,只能手扶小推車在房間里躑躅。
去年冬天,父親不幸去世。父親老后,我們兄妹四人、兒媳、孫輩護送他回老家,把骨灰盒裝進棺材,埋在南河那塊最好的麥地里。父親在這塊田地里勞作了大半輩子,這黃土地不僅收獲金燦燦的糧食,還生長白花花的棉花,父親用汗水換來吃飯的口糧,換來賣棉花的錢,讓父親有底氣有能力蓋起三處宅院。特別是村口那五間堂屋,那曾經(jīng)是父親的驕傲。我們把父親的遺像安放在堂屋的正中間。
今年清明節(jié),恰逢父親過世百天祭日,我們兄妹幾個回老家上墳,在父親的墳前栽了兩棵柏樹,在老家院子里種植翠竹、月季、石榴、山楂、紫薇、丹桂,老家的院墻上已爬滿薔薇、凌霄花,麻雀搶先在屋檐下做了窩,一雙燕子飛來飛去,忙著銜泥,在堂屋的房梁上筑巢,或許,不久會孵出一窩燕雛。獨自守著偌大一個院落,有花草樹木和鳥鳴月光的陪伴,但愿父親在另一個世界不孤單。
鹿劍林,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齊魯晚報》“青未了”副刊簽約作家,詩歌、散文見于《山東文學》《時代文學》《星星·散文詩》《詩選刊》《詩潮》《遼河》《作家天地》《散文百家》《當代散文》《西部散文選刊》《武漢文學》《人民公安報》《聯(lián)合日報》《齊魯晚報》等報刊,多次在全國和地方征文中獲獎。
責任編輯: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