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斜倚在沙發(fā)上,手里拿著鏡子,在試涂著口紅,這晚上的燈光好像也不太給力,口紅顏色與身上的衣服總是感覺不搭。明天的聚會,我一定要打扮漂亮些,于是嗓子里就哼上了歌:“只要我們曾經(jīng)擁有過,對你我來講已經(jīng)足夠,人的一生有許多回憶,只愿你的追憶有個我,別管以后將如何結(jié)束,至少我們曾經(jīng)相聚過……”三十多年的同學聚會,我可不是惦記著那些曾經(jīng)的小男生,我是惦記著我的同桌王曉梅。
我們初一一班上午數(shù)學課,數(shù)學老師也是班主任張老師氣憤地一邊用力拍著黑板一邊教訓我們。她剪得像男人的三七分頭發(fā),隨著她的訓話一顫一顫的,黑框眼鏡被她尖厲的聲音震到了紅紅的鼻頭上,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的臉上。我那時個子才1米4,這么矮,坐在講臺前面仰頭聽課,平時上課打瞌睡和吃零食都受控,除了吃些粉筆末兒和老師的唾沫星子,訓斥聲幾乎都傳進耳鼓,一點不糟蹋。
老師生氣的起因是剛才在她上課時,我們隔壁五班長得像猴子的男生,趴在教室后門的玻璃窗上,招呼我同桌王曉梅。哎,這事賴我,我想從抽斗里拿塊面包偷吃,不經(jīng)意回頭看見了教室后面玻璃窗上被壓扁的那個標志性的猴腦袋。我用胳膊肘捅了王曉梅一下,她扭頭看了看,沖我詭異地笑笑,“蹭”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報告老師,我要上廁所!數(shù)學老師面對黑板,正在寫方程式,“X、Y、Z”,倒來倒去的方程式黏稠得就像剛泡好的芝麻糊,在我腦子里攪成了一鍋粥。王曉梅這一站突然給同學們帶來一陣輕松的旋風,我挨著她最近,腦子也覺得清醒了很多。所有同學的眼睛齊刷刷地看過來,好幾個人也看到了教室后門玻璃上的那張猴臉。大家相互不懷好意地對笑。去吧!老師揮揮她沾滿粉筆末兒的手,轉(zhuǎn)頭望望教室里昏頭昏腦的學生們,生氣地嘟囔著,真是懶驢上磨屎尿多!
只聽見“蹬蹬”的腳步聲,逐漸奔去的是衛(wèi)生間的反方向,等老師反應過來沖出門,王曉梅和那個猴頭男生已經(jīng)拉著手笑著跑出了校門。她氣憤地摔上了門,你們,你們!她胖胖的身軀顫抖著像風中的蘆花,氣得一擺一擺的。早戀,她繼續(xù)說,你們知道這種行為對于你們這個年齡是多么大的危害,我今天就找王曉梅的家長!不遵守校規(guī),一定嚴肅處理!而你們,我們班的同學竟然視而不見,班干部,你們也瞎了嗎?她兇悍地一個個指著我們的腦袋,仿佛馬上就要將我們押赴刑場。她放下手繼續(xù)說,作為你們的班主任,我希望你們將來都能成材,你們現(xiàn)階段最重要的就是學習,不要做一些欺騙老師的鬼把戲!將來,將來你們長大了會后悔的!今天數(shù)學課就上到這里吧!誰家是“非農(nóng)業(yè)”的,請同學們報一下!楊曉紅,你統(tǒng)計個名單給我送辦公室去!她指指班長楊曉紅。
楊曉紅認真地數(shù)著。很多同學都舉起了手,我攥了攥拳頭,也慢騰騰地舉起了手。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城里人幾乎都是非農(nóng)業(yè)戶口,一個女孩子若是農(nóng)業(yè)戶口,那么再漂亮她談戀愛條件也要降兩格。以前在農(nóng)村生活,我爸爸是個縣級干部,還有一輛軍用吉普專車,每次停到我家大門口,全村的大人、小孩子就會圍過來,他們投來的羨慕眼光把我捧上了天。我家養(yǎng)了一頭豬,可是從來也不用我給它打豬草,這事媽媽和二姐她們?nèi)o辦了,家里的地也不用我管,摘棉花的農(nóng)活爸爸和媽媽都包了。我一向是孩子們的頭目,誰惹了我,那他家院內(nèi)的咸菜缸和窗戶上糊的紙就不能幸免。還有從我家門口過的小孩都要帶著“通關(guān)文牒”的,比如餅干、花生、瓜子,不然說破大天,別想通行。我就是這樣一個不好惹的讓人頭痛的問題孩子。突然一天,城里分了好大的房子,要去城里住了,爸爸一聲令下,鄉(xiāng)下的房子給了老叔,我的小狗大黑也留在了農(nóng)村,臨別時我抱著大黑哭了好半天。小朋友都羨慕我成了城里人??墒俏覍Τ鞘腥珶o概念。據(jù)說城里人不用燒柴做飯,要用煤;不用下地勞動,糧食是國家供應的;在城里洗澡要去澡堂子,不像村里人,只有夏天在河里泡著才算洗澡,冬天整整一冬,孩子們只洗把臉,脖子上一層泥皴,連后背和大腿內(nèi)側(cè)都是泥,只有到過年的時候媽媽才給我燒上一壺水,把我扔在盆子里洗個澡。還有城里的姑娘都很洋氣,就像大姐,自從她到城里上班之后,冬天穿上呢子大衣神氣地走在大街上。村里人都說她好洋氣。
可是我就是喜歡撒丫子跑在一望無際的松軟的麥地里,春天麥地里會長出不知名的野菜,放肆地開著各種顏色的花,我和我最好的朋友香香放學了總能摘到很多的野菜放到書包里。我們會緊拉著生滿凍瘡的手,在小河邊盡情地唱歌,盡管初春的暖風將紅腫處吹得癢癢的。
可是來到城里上學,我和城里格格不入,沒有牛糞味,沒有炊煙裊裊,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一群陌生人替換了我所有的鄉(xiāng)村熟人,然后我要硬生生地一一與這些形形色色的陌生人打招呼,見到他們我總是張開口發(fā)不出聲音。爸爸說我沒禮貌,不和來家的客人打招呼,走在院子里也不知道和爸爸單位的同事問聲好。兩個姐姐也說我不會講話。
那天早晨去上學,與對面的一位三十歲的阿姨相撞,明明是她把我撞倒了,我不但和她道了歉,還給她賠了一塊錢修車費,那可是媽媽給我的早餐錢啊。我想自從我搬到了城里,我就變得無比窩囊。我在農(nóng)村,自由自在,而來到了城里,什么事都要講理?;貋砗屯劳鯐悦氛f起,她說,你太老實,要我非罵她不可。我說,城里人不是不講粗話嗎?她說,那也要分人,對于無賴,不罵就沒法講道理。王曉梅的一番言辭和理論讓我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
去學校報到的那天是個深秋的早晨,爸爸用自行車馱著我,他冷冷地讓我認好中午回家的路,以后中午沒人去接我回家,每天我要自己從學校找到幾里外的新家。我亂蓬蓬的短發(fā)被風吹得像一團亂毛線,默記每個路口瞬間掠過的建筑物,沒有穿襪子的腳踝被寒風吹得涼颼颼地疼。
見到了班主任,在爸爸的授意下,我給她鞠了一個很深的躬。爸爸特意找到校長把我安排到這個班,說這是全校數(shù)一數(shù)二的優(yōu)秀班級。當我站在講臺上向全班同學自我介紹時,我有些瑟瑟發(fā)抖,聲音微小又嘶啞。講臺下有一名男生突然喊了一句,你是男生還是女生?我腦袋低得不能再低,甚至下巴能抵到胸口,我壯實的身體與自由的靈魂到了城里變成了癟氣球。
王曉梅是我的同桌,她扎著兩條大辮子,眼睛黑黑的,身材瘦小,腦門禿禿的,像個燈泡那么閃閃發(fā)亮。王曉梅之前就低低地問我,你是“非農(nóng)業(yè)”嗎?我說,這個很重要嗎?她說當然,如果是“非農(nóng)業(yè)”,即便將來考不上高中或者中專、師范,最終也能去布廠工作,雖然工作累些,但是可以吃商品糧,每個月除了供應面、米、煤等日常生活用品,還給補助7.5元的副食補貼。但是如果是農(nóng)業(yè)戶口,不但什么都沒有,如果考不上學,就只有回家臉朝黃土背朝天地去種地。我說我不知道。我小聲問她是不是“非農(nóng)業(yè)”。她驕傲地點點頭,還告訴我她有個姐姐,她爸爸是個打沙發(fā)的木匠。她神氣地說,她家一間半房,她和姐姐住一個房間,每天早晨都要往公共廁所去倒尿盆。你家呢,你家?guī)组g房?我想我要是告訴她我家的房間數(shù),她可能會嚇壞——爸爸在市里直屬單位工作,我家有五間房,家里不但有廁所,還有電話,家里還有一個小花園呢。我瞥了她一眼,笑了一下說,我家不大。
轉(zhuǎn)學前,我那些鄉(xiāng)下的同學是多么羨慕我去城里上學,她們還讓我給她們寫信,告訴她們城市是什么樣子,她們很多人從來都沒有去過縣城。她們羨慕的眼光看我就像看到一顆名貴的寶石一樣;我嘛,就像寶石一樣在人群里熠熠放光?,F(xiàn)在,我那在鄉(xiāng)間被陽光曬得發(fā)紅的臉上,驕傲勁已蕩然無存。就像烏云突然遮住了明晃晃的太陽,我的心情陰郁,自卑得就像冬天的樹枝,脆弱得不堪一擊。
王曉梅下午第二節(jié)美術(shù)課回來了,眼淚汪汪的,像是哭過。我說班主任批評你了,她可說要叫家長的!她撇撇嘴搖搖頭,然后遞給我一個紙條,字跡歪扭著像一個個小爬蟲!寫著:我失戀了,現(xiàn)在對什么事都是心灰意冷的!她無力地趴在課桌上,兩條辮子也無精打采地耷拉到大腿上。心灰意冷?剛十幾歲就心灰意冷!我說,你真沒出息!你懂什么叫心灰意冷!我沖王曉梅她那個亮亮的腦門吹了口氣。
晚上臨放學時,班長給每人發(fā)了一張登記表,說回家讓父母給填好交上來。放了學,我奮力地騎著車子,沒穿襪子的腳踝被刺骨的春風刮得生疼,鼻子和嘴被風吹得也沒了知覺,大腦被戶口這事占據(jù)。我?guī)е簧淼暮畾饣氐郊?,把登記表遞給爸爸。
晚飯是餡餅,我不愛吃,媽媽又拿煉完油后的肉渣與白菜做餡,爸爸也嚷了媽媽一頓,說這樣吃飯沒有營養(yǎng),影響身體健康。媽媽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說城里不好,不如在鄉(xiāng)下活得暢快,每天伺候一家老小這日子過膩了。這米面都是從鄉(xiāng)下帶來的,要是靠爸爸供應的糧油,還不把一家子餓死。爸爸不說話,他從來不與媽媽吵架,像個悶葫蘆,每天上班時臉沉如水,下班還是臉沉如水,誰也摸不準他的性格。只有他喝酒后才能看到他張牙舞爪的樣子,有一次他喝酒喝多了見到我就笑,手舞足蹈的!喝多了酒的爸爸才最可親可愛。
早晨一睜眼,登記表就放在了茶幾上,大大的戶口一欄被爸爸寫上了“農(nóng)業(yè)”兩個字,我慢吞吞將表放在書包里,哎,真懶得上學呀。怎么去和老師圓這個謊呢?班長都登記了。
吃早飯時,我問媽媽,媽,為什么我還是農(nóng)業(yè)戶口?媽媽在爐子邊烙著餅回我,農(nóng)業(yè)戶口怎么了?我們有地,咱娘倆一人五畝地呢,你爸和你大姐別看吃商品糧,什么都沒有!媽媽說的話像炒崩豆,我的心也像炒崩豆,煩得不得了。戶口正在辦理,目前有些小麻煩。爸爸一邊看報紙,一邊沖媽媽說。到了學校,王曉梅無精打采地趴在課桌上,像塊木頭,失戀了能把人打擊成這個樣子?真是沒出息。我把登記表攤在課桌上,看著發(fā)呆,一會兒班長來收我怎么和她解釋?我愁得眼睛都酸了。我的腰眼被誰捅了一下,我一扭頭,王曉梅正呆愣愣地看著我,能不能給我找點水喝?渴死我了,她有氣無力的。我看了她一眼,不屑地說,你被一個像猴子的人甩了就這么成打蔫的雞了?她一個勁地推我,給我弄些水來!
我從化學課代表那借個燒杯,給她上鍋爐房打了一杯水,一路上幾乎把杯子給扔地上,杯子好燙,燙得我不停地左手右手來回倒換。回來時王曉梅正拿著我的登記表在看,她接過水一邊輕輕地喝著,一邊趴在我耳邊嘀咕,原來你是農(nóng)業(yè)戶口啊。我點點頭,臉紅紅的。可是,可是,我吞吞吐吐說,昨你不在時我竟然報給班長,說我是“非農(nóng)業(yè)”,怎么改呀?我無奈地咽了一口唾沫。她用胳膊肘拱拱我,悄聲說,我有辦法。她看看左右無人,拿起筆在爸爸寫的“農(nóng)業(yè)”兩字前加了一個大大的“非”字。雖然歪歪扭扭,可我的心一下子放到了地上,我好像都聽見了心落地上的“噗通”聲,我如釋重負,還是她有辦法。我們倆一塊兒趴在桌子上笑得身子一弓一弓的,就像兩只快烤熟的大對蝦。她拿起我的表,又從書包里把她的表拿出來放在一起,順勢遞給她右邊戴眼鏡的男生。然后我們兩個的小手指勾在一起,像拉鋸一樣,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我說,保密,是絕密。然后連擊三掌。王曉梅隨后又趴在桌子上,無精打采地說,我昨天有些煤氣中毒,蜂窩煤爐上面的煙氣熏的,幸虧爸爸下夜班回來得早,不然今天你都看不見我了!姐姐現(xiàn)在還躺在床上起不來呢,媽媽和我要輕些,我現(xiàn)在頭疼得很,渾身沒勁。
上完第二節(jié)數(shù)學課。班主任氣哼哼地說,王曉梅你的家長怎么沒來?王曉梅軟軟地抬起頭說,老師,昨晚我家受煤氣熏了,我媽媽現(xiàn)在還躺在床上。那你怎么來了?我,我中毒輕。王曉梅委屈得幾乎要掉下淚來。老師說,不知道你是真的還是裝的,課間趕緊先去做操,回來和你算賬。
我們魚貫走進了操場,自動拉開距離,王曉梅搖搖晃晃地站在我前面。第一節(jié),伸展運動。預備!起!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喇叭里好聽的男中音,隨著節(jié)拍唱和著,大家就像在跳青春圓舞曲。我發(fā)現(xiàn)我前面的王曉梅突然在跳躍運動時不動了,瞬間,她站立的地上濕了一大片,她,她竟然尿褲子了!然后,她突然捂著臉就跑了??墒俏遥覐埓笞?,竟然看到自己穿了兩只不一樣的棉氈鞋,一只是黑色,一只藍色。對,我有兩雙樣式一樣但顏色不一樣的棉鞋,今天竟然穿錯了。班主任急匆匆地跑了過來說,李小丫,王曉梅怎么了?這一問嚇了我一跳。我趕忙說,老師,早晨她好像受了煤氣,一直說不舒服。班主任沉吟了一會兒說,那你現(xiàn)在送她回家吧,下午再來上學。我應了一聲,轉(zhuǎn)頭逃向教室。今天我們兩個可是丟了大臉了,都十幾歲了,一個尿了褲子,一個竟然穿錯鞋,真是一對搞笑活寶。王曉梅正趴在教室的門上哭。我扶住她,用手給她擦擦淚,手上的粉筆末兒也順勢抹在了她臉上,與淚水混合成了一道粉彩。我說老師讓我送你回家。我攙著她,背上我倆的書包往學校外面蹭,天冷冷的,空中像浮了層灰氣,路被凍得硬邦邦的。她就像個生病的老太太,臉上一點生氣也沒有。蒼白如紙,嘴唇一點血色也沒有。褲腿兩側(cè)濕漉漉的,發(fā)出尿臊味。她不好意思地看著我,李小丫,你不會笑話我吧?我說,哪會,今天我不也穿錯鞋嗎!你看看,我指指我的鞋,一只黑色,一只藍色。她低頭看看,哈哈哈哈!我倆的狂笑把樹上的麻雀都驚飛了!接著她腦袋無力地靠在我肩上,壓得我肩膀子怪疼。她喘口氣說,李小丫,咱倆別走大路了,咱走小路吧,你看咱倆這樣多丟人!我說,行,聽你的。王曉梅,你受煤氣了怎么還上學,你爸媽可真狠心!我上次周日早晨睡得太香,九點還沒起來,家里人聽我沒聲音,我爸爸還把我家玻璃窗都鑿壞了,怕我受煤氣。要是我受煤氣了,他能顛顛地跑來給我請一周的假。要是我像你這樣,早給家里打電話了,爸爸早就來接我了。她抬起頭,愣愣地看著我說,你家你自己一個房間?那你家要有多大?真羨慕你!她睜大眼睛看著我。我看看她,雖然你爸爸是個木匠,可是你是“非農(nóng)業(yè)”呀!我也很羨慕你!她用大眼睛看著我,長長的眼睫毛像蝴蝶的翅膀在扇著。她笑了,我也笑了,我們的手拉得好緊。
王曉梅失策了,這小路的路旁邊密密麻麻的都是商販,賣菜的,賣小商品的,還有賣貓、賣狗的。今天是商貿(mào)大集,讓我倆趕上了,商販們蹲在地上,我的鞋和她散發(fā)著臊氣的褲子,被他們一覽無余,有一個賣鞋的大嬸一個勁兒沖我們笑。趕集的人多,我們兩個瘦小的身軀時不時就撞上迎面來人的胸口,走也走不動。這時,王曉梅突然停住腳步,壞了,忘了一件事。我說,怎么了?她說我媽讓我每天放學后去賣菜的地方撿些白菜幫子!
干嗎用???我好奇地問。洗凈放咸菜缸里,腌著,每天早晨可以當咸菜吃!我說,王曉梅,你們家至于這么窮嗎,你媽不會是后媽吧?
她看了我一眼,眼眶里滾出一滴淚,瞬間像雨線一樣往下流!和你說,你不要告訴別人,她抽泣著,我媽真的是后媽,姐姐是媽媽帶來的,我媽媽死了好幾年了。所以我和姐姐的待遇不一樣,姐姐有時候有面包吃,我沒有。她腿有毛病,什么也不能干,學習就是活。我回家要做飯、刷碗,做完家務活后沒工夫?qū)W習。今天我倆一塊兒煤氣中毒,她沒讓姐姐上學。她說我中毒輕,可以去,中午回去不但要帶回一些別人不要的白菜幫,可能我還要做飯呢!
那后媽打人嗎?我問她。她用衣服袖子抹抹眼淚說,不打,但是她擰我大腿根兒,都在爸爸看不到的地方。而且我媽媽有病,所以很多家務活爸爸都讓我干。
以前我總認為我媽媽是后媽,因為我小時問她怎么生的我,她說是下雪天用糞箕子從地里撿來的。我想,我是秋天的生日,冬天撿來的,不可能??磥韹寢屵B說謊都不會!一到冬天她讓我穿那么厚的棉襖、棉褲。棉襖也就罷了,新棉褲穿上笨得走不開步,棉褲脫下來空筒能站在地上。沒搬到城里前,一入冬我總是因為穿衣服的事與媽媽開戰(zhàn)。有時偷偷地脫了把棉褲扔到院子里的雞窩上,只穿著一條薄毛褲奔出去。媽媽會老遠地沖我喊,你趕緊把衣服給我穿上,不然,一會兒找你們老師去。結(jié)果忐忑了半天她也沒來學校找老師。但是經(jīng)過一上午天寒地凍的折磨,中午放學回家,我會自動將脫下的棉褲穿上,穿衣服的戰(zhàn)爭就此結(jié)束,年年如此。媽媽說了我有姐姐,家里什么家務都不用我干,油瓶倒了也不用我扶,只要好好學習。看來與王曉梅比,我媽還真是親媽。
想到這,我便說,你渾身沒勁,我?guī)湍阋粔K兒上前邊賣菜的地方撿白菜幫。菜市場賣菜的沒有幾家,而且撿菜幫子的活也不好干,有兩個老太太也在那撿,別人只要一往外扔,頓時大家像百米運動員往上沖,我說可爭不過那兩個老太太。我氣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突然想起,兜里還有一塊錢,是媽媽給我的早餐錢。我說這一塊錢是我的早餐錢,給你吧。你拿著,你買兩棵白菜,剩下的錢你哪天搶不著白菜時再買吧。她接過錢說,李小丫,以后我長大掙錢了還你吧。我說隨便你。
王曉梅家在學校的東北面,城區(qū)邊上,挨著護城河。過了河岸就是一排排平房,一家挨一家,出來進去的人讓人感覺灰頭灰臉的,茅廁在路邊,飄出的味道真難聞,這要是夏天,我想我得吐了。我說你家里有廁所嗎?她說沒有,每天早晨我和姐姐輪流來倒尿盆,每天都是在這里上廁所。這一片居民要有上百戶,大早晨上廁所要排很長的隊呀。
王曉梅家在一進路口的后兩排左手胡同內(nèi),鐵門上都是銹。她拿鑰匙打開門,院子小得只能放兩張一米半的桌子那么長,院里擺滿了盆與水桶,我倆將白菜放到院內(nèi)。進門一間房,感覺屋里滿地的東西,一張雙人床旁邊有一張沙發(fā),床上坐了兩個人。王曉梅說,李小丫,這是我媽媽和我姐。我立即鞠躬喊,阿姨好,姐姐好!王曉梅受了煤氣,老師叫我把她送回家里來了。她媽媽笑了說,那謝謝你!小同學!你家住哪?她媽媽臉色黃黃的有些虛胖,我媽媽也胖,但是那種飽滿豐盈的富態(tài)。我說住光華宿舍。她的眼里頓時射出一束光,像探照燈一樣幾乎把我打透。她又湊近看看我,她眼皮幾乎遮住了半個眼球。我怕她半只眼看不清我,趕緊往她沒被遮住的這面挪了挪。她拉住我的手說,你看人家白光水滑的,長得多俊啊。她摩挲著我的小胖手,她的手就像銼,摸得我手背生疼。媽,王曉梅囁嚅著說,我褲子濕了,您給我拿條棉褲穿吧!
濕了在爐子上烤烤,一會兒就干了,她媽媽沒好氣地說。我趁勢抽出手說,不是的阿姨,今天她難受才尿褲子了。她媽媽氣得大睜著三角眼,射出的光就像手電筒一樣寒森森的。隨即用力抻抻王曉梅的褲腿,這孩子,半大姑娘了,真沒出息!多大了,初一了還尿褲子。你自己趕緊把棉褲用水洗洗,咱沒有多余棉褲,告訴你,今天褲子不干,你就光著吧。王曉梅哭了,抹著眼淚。我看看我的褲子,是條皮褲,其實是革的,式樣挺新潮,是北京做設計師的姨夫給的,給我們姐仨一人一條。我說要不你先穿我的皮褲,反正我里面是條棉褲,穿上它趕緊去洗棉褲和外褲,洗完了,再把褲子給我,你蓋上被子,趕緊在爐子上烤吧。下午你就別上學了,我就和老師說你病還沒好。
她感激地看看我。她姐姐看著比她大兩歲,和她媽媽一樣長著一對三角眼,但是細眉細眼不難看。她從我們進門就坐在床上端著碗慢吞吞地吃飯,碗里像是雞蛋炒米飯。我說阿姨,王曉梅早晨就沒吃早飯,您給她拿些飯吃吧!哼,你看她配吃飯嗎?那么大個子還尿褲子,她媽媽氣哼哼地說。王曉梅穿著我的皮褲,在院子里洗棉褲和外褲,粗短的胳膊揉著衣服,手凍得像個小紅蘿卜,不時抹眼睛,她在偷偷地哭。
從王曉梅家出來,我返回學校騎車,再飛奔回家吃飯?;氐郊?,二姐和媽沖著我笑。笑什么笑,我脫下一只鞋就扔在了二姐身上,哼!知道我穿錯了鞋還譏笑我。姐姐說,媽,你看她又打我,自己穿錯了鞋還賴別人,就她這不講理,都讓你們給慣壞了。姐姐又把鞋給我扔到了地上。我說,你幸災樂禍,就讓你轉(zhuǎn)不了“非農(nóng)業(yè)”,找不著好對象。二姐說,我轉(zhuǎn)不了,你也轉(zhuǎn)不了,到時對你考學有影響。我一聽,一下子像個泄了氣的皮球。不過還要嘴硬,哼,轉(zhuǎn)不了就轉(zhuǎn)不了,我不稀罕,讓你轉(zhuǎn)不了戶口,嫁個小結(jié)巴!我故意氣她。
小結(jié)巴是我們在鄉(xiāng)下學校的英語老師,長得挺帥的,就是說話稍微有些結(jié)巴,但是教英語特別好,沒搬到城里來之前,有人做媒,要撮合他和二姐。小結(jié)巴看過二姐的照片,說不嫌二姐是農(nóng)業(yè)戶口。但是二姐不同意,直言說不喜歡老師這個職業(yè)。她哪是不喜歡老師,她是不喜歡以后過農(nóng)村生活。自從知道我和二姐的關(guān)系,小結(jié)巴老師對我格外關(guān)照,沒轉(zhuǎn)學之前我英語成績可好了。
二姐氣得向我撲來,我立即關(guān)上房門,迅速插上了門,她跑到我房間外的玻璃窗前,拳頭鑿得玻璃窗“咚咚”響,她揮著拳頭喊,你等著,看你出來我不揍扁你。
下午上學,我告訴老師王曉梅身體還是不行,給她請了假。見我吞吞吐吐好像還有話說,老師說,說吧,還有什么事?我說,老師要是我說了,你保證不告訴別人好嗎?老師看看我,你還不相信老師?我心想,你罵我們臭丫頭、臭小子,讓我怎么相信你呀。我想了想說,您還是別找王曉梅家長了,她是后媽,每天到家就做家務,做完了家務才學習,可辛苦了,況且那個“猴頭”和她已經(jīng)掰了。你咋知道?老師的眼瞪得挺大。王曉梅告訴我的。老師點點頭,行,你告訴王曉梅,老師不追究了,但是這學期必須要好好學習。
我剛要走,老師又叫住了我:把糧票領走,每人25斤,王曉梅你倆的。我樂顛顛地坐回了座位,偷偷地把兩手放到桌斗,摩挲著那糧票,像摩挲我家小花貓。忽然想到我泄露了王曉梅的媽媽是后媽的秘密,再一想,這應該不算秘密,這件事我們并沒有“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我們拉鉤的是戶口問題。所謂其他的秘密,即便后來嘴用線一針針縫上,也會以別的方式泄露出去。
看著手里的糧票,才想起我填的表格,“農(nóng)業(yè)”改成“非農(nóng)業(yè)”,這秘密要是泄露出去,我的臉往哪放?就班主任那暴脾氣,要是知道了還不把我的耳朵揪下來呀!我的后背一陣陣發(fā)冷,臉漲得通紅,腦門不住地出虛汗。晚上我沒有將糧票交給媽媽,我想等王曉梅上學后,讓她給我出主意看這個謊話怎么圓。
第二天,她來上學了,眼睛有些紅腫,似有淚痕。課間去廁所的時候,我把糧票交給她,問糧票能買什么。她說一斤糧票能換兩個維生素面包。她用手給我比劃了一下。我說我怎么將糧票交給媽媽,我上學這么多年也沒發(fā)過糧票。這是破天荒頭一次。她“咯咯”地笑著,你也太笨了,就說學校發(fā)的,每個學生都發(fā)。你媽媽一定信!
晚上放學時,我摟著她的肩膀說,慶祝我發(fā)了糧票,給你記一大功,咱們用糧票換維生素面包去,我請客!好!她拉著我的手,向?qū)W校門口的小商店奔去。我給了她一斤糧票,她像旋風一樣奔進了商店,一會兒抱著兩個面包飛奔到我面前,大口地喘息著。于是我們兩個一人一個,一手推著自行車,一邊吃著面包。面包好松軟,黃黃的,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可能是維生素的味道。吃完后,她拍拍兩手,從兜里掏出一個東西,放到我手里,這個糧票我沒用,給你!我問,你沒用?她搖搖頭,我呀,她左右看看說,我和那個售貨員說用糧票換兩個面包,一開始先拿了一個,結(jié)果這時正好來了一個人買東西,賣貨的上里屋取東西,我趕緊說,把糧票放你柜臺上了,就抱著兩個面包奔出來了!頓時我覺得胃里好像不是面包,倒像是一塊石頭,惴惴然。這可真是錯上加錯了。騙來的糧票,又騙了兩個面包。
晚上回家,我把糧票放到媽媽手里,媽媽問,哪來的?我說發(fā)的。城里的學校都發(fā)糧票。媽媽看著糧票說,看來什么都是大城市好,連學校都發(fā)糧票。媽媽高興地把糧票放到抽屜里。坐在沙發(fā)上喝茶的爸爸看了我一眼,我的心一沉,可是他什么都沒說。
第二天我老早就來到那個賣面包的商店,來買早點,買了一個燒餅一個炸糕,炸糕放在燒餅里,咬上一口好吃極了,又香又酥又軟,這是我的最愛。賣東西的是個中年婦女,一邊賣東西一邊和買早點的老奶奶嘀咕,昨有個學生在我這買兩個面包,她說把糧票放我柜臺上了,結(jié)果怎么也沒找見。老太太說,你可真傻,怎么能相信那些上學的孩子,都鬼精鬼精的,準白吃了你兩個面包。賣面包的一下子緩過神來說,要是這樣,下次再來我這買東西,我要好好問問她。我嚇出一身冷汗,靈機一動,把昨天王曉梅給我的那一斤糧票偷偷地放在地上。四下望望,又假裝將糧票撿起來說,阿姨,你家地上有一斤糧票。我隔著柜臺遞給她。呦,她接過來,笑著對那老太太說,看來我還真錯怪昨天那孩子了。售貨員展開皺巴巴的糧票翻來覆去地看著。謝謝你呀,小同學。
這次之后,每到周日我都會邀請王曉梅來我家里玩,把我的美國餅干拿出來給她吃,還有進口糖。她說你家好大呀,沙發(fā)也比我家打的沙發(fā)好,這餅干也好吃極了。我們在院子里玩丟沙包,有一次,還在院子里逮到了一只大蜘蛛。我們每次都整整玩一個下午,瘋得滿頭都是汗。我還把咖啡豆放到電水壺里煮,但是卻沒有姐姐煮出來的咖啡好喝。
她走后,媽媽說,這個孩子面黃肌瘦的,有些營養(yǎng)不良。我說,她后媽對她不好,在家里什么都讓她干。還有,她還談戀愛,失戀了,所以臉色不好。初中生談戀愛,真是,本來家庭條件不好,就應該努力學習,還談戀愛。媽媽撇撇嘴。我說,她喜歡五班的“猴子”,可癡心了,可她現(xiàn)在無心學習,現(xiàn)在對什么都心灰意冷。心灰意冷?媽媽大笑,對爸爸說,這么點兒的孩子竟然知道心灰意冷!哼,我瞪了媽媽一眼。真老土,你們哪知談戀愛的滋味,就知道笑話人!
反正以后的日子,王曉梅經(jīng)常來我家,我們做完功課,就玩跳房子,或者看雜志。
我是個插班生,除了王曉梅,我好像再也沒有可以聊天交流、無話不談的朋友。當然,進入初二下半學期,學習越來越緊張,每門功課都像拉開的弓,累得人身心都疲憊。這陣王曉梅上學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上課也打不起精神。叫她去我家她也沒心思去。功課很忙也無暇和她聊天,在我們宿舍大院里我就是孩子們的標桿,上學的孩子都向我看齊,大人們也說我是個有出息的孩子,學習好,將來不得了。
班里調(diào)整了座位,我和一個男生同桌。和王曉梅交流越來越少了,遠遠看她像個木頭人,木訥訥的,有時走到我的書桌旁好像有話要說,卻欲言又止。
那天晚上放學,家里很熱鬧,我好像聽見我家客廳有說話聲,趴在窗戶上一看,原來我們班主任在這里,怎么會,家訪嗎?我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我多領糧票的事這回徹底暴露了。我偷偷地跑出門,躲在了胡同口邊上的磚墻邊。暮靄降落把我隱藏在陰影里。我一動不動,一會兒看見我們班主任從我家出來,后面是爸爸,媽媽、兩個姐姐簇擁著她給送出門外。她推著車子漸漸走遠了。
我彳亍著,往家蹭,我知道,改戶口的事暴露了。還有那25斤糧票。我的腿像灌了鉛,臉漲得紅紅的,一進門,媽媽說,哎呀,這孩子是不是發(fā)燒了?爸爸也走過來,一臉嚴肅,我以為他又要像往常一樣用食指點我的腦門,批評我做壞事、說謊,還侵吞國家糧票。誰知他竟然把厚厚的手掌放到我的腦門上對媽媽說,嗯,這孩子還真是有些發(fā)燒??焐衔萏芍グ桑粫褐笮┙撬屗攘?,發(fā)發(fā)汗!
我對媽媽說,咱們剛才是不是來客人了?媽說,你們班主任家訪啊,還夸了你呢,說你學習很好,可能要發(fā)展你當團員了!媽媽喜形于色的臉,像綻開的牡丹花,讓我放心了不少。看來是我多心了!
可是第二天,我還是不放心,連騎車都沒有精神。快到校門口,遠遠地看到了王曉梅,我推車緊走幾步迎過去,拍了她一下肩膀。我“嗨”的一聲,連自己都被嚇了一大跳??赏鯐悦分皇锹月钥戳宋乙谎郏@表情也太冷淡了吧。我說,以前你像打了雞血,今天怎么垂頭喪氣的?她呆看了我一下說,沒事,就是肚子不太好。課間時,老師把王曉梅叫到了辦公室,不知道說了什么,回來她還是悶悶的。晚上快放學時,班長喊我,說老師找我有事。我到了辦公室,班主任正在檢查我們的作業(yè)。老師向我招招手,她的眼鏡卡在鼻梁上,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兒,拍拍我的肩膀說,李小丫,你們家啥時候搬到城里的?你家面積真大,你爸爸真有本事。我不作聲,她沉吟了一下說,這一陣子你學習很努力,成績也很不錯,要再加把勁,爭取走在年級的前列。我點點頭。對了,她接著說,明天你把你家戶口本帶來,我要給你的檔案完善些資料。我的腦子“轟”的一聲,像裂了一樣,血往上涌,腦門瞬間涌上一層汗珠,眼睛都直了,如果沒有眼眶,眼珠準會一下子蹦到地上。老師拍拍我的肩膀說,回去吧,明天別忘了帶戶口本。
我又是蹭到了教室,腳底沒根,渾身沒勁。看來老師真的知道我在騙她,戶口的事,要了我的命了,我的眼淚“唰”地像兩條線一樣瞬間就滑到了我的嘴角。淚有些咸,我沒猜錯的話,王曉梅真的向老師告了密,除了她,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我是農(nóng)業(yè)戶口。難道就是因為我告訴老師她媽媽是后媽?也虧她這么沒良心,吃了我那么多好吃的,還了解了我那么多的秘密。放學了,同學們都走了。其實我真想沖到王曉梅的家里問問她,為什么泄露我的秘密!可是,是我撒謊在先。
我推著車子,幾乎是走回了家,院子里一陣肉香,客廳里一大屋子人,都是媽媽的朋友。
我該怎么辦,既然老師要戶口本,說明老師已經(jīng)知道了一切。于是一個大膽的計劃在腦海閃現(xiàn)。對,我明天交戶口時向老師承認錯誤,將糧票退還給學校,求老師給我保密,不要把這件事告訴爸爸。否則爸爸雖說不打人,但是他一定會用食指指著我的腦門,嚴厲地訓斥我,說我是個壞孩子,可能還會向我的臉上吐唾沫,到那時我的自尊會像玻璃杯一樣被摔得粉碎,而且爸爸絕不會黏合它,還會將它碾為齏粉。我迅速跑到媽媽的房間,拉開媽媽放糧票的抽屜,令人驚喜的是糧票還在,我將那一沓糧票放在褲兜里。這糧票放在這將近一年了,奇怪,媽媽竟然給忘記了。我又來到客廳,媽媽正在和幾個阿姨聊天。有個阿姨看著我說,看看我們小丫,又聰明又水靈,給我當干閨女吧!這么水嫩,你媽天天都給你做什么好吃的?媽說,什么好吃的,粗茶淡飯。我閨女,底版好,吃啥都水靈。我說,媽,您有一斤糧票嗎?媽說,要糧票干嗎?我說,我明天要用它買維生素面包。一個阿姨,順勢遞給我一張糧票,說好丫頭,趙姨這有一斤,拿著吧。媽說,我有,快還給阿姨。趙姨擺擺手,笑笑說,不用,我家糧票多著呢,聽說糧票可能以后會作廢,有糧票趕緊花啊,她嘎嘎笑著,笑聲好敞亮。我好像自從來到城里,很少聽到這么敞亮的笑聲,自從來到城里,我的心好像就沒敞亮過。城里的生活總是讓人感覺瑣碎和緊張,自從擔心戶口的事暴露,我好像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個不開花的小棉花桃,這一年來我焦慮得就連個子都停止了生長,渾身上下總感覺伸展不開。我說,媽,老師還要戶口本呢。媽說,知道了,你先做功課去,明天早晨給你放在茶幾上。這時候,真希望媽媽說戶口本丟了。
寫完作業(yè),躺在床上,我輾轉(zhuǎn)反側(cè),王曉梅和老師說什么了?她家幸虧沒有電話,否則電話非打到她家去不可!煩心,傷心,我像是一個陀螺,在床上轉(zhuǎn)了一宿。早晨起來,眼睛又干又澀,太陽穴懵懵的。洗完臉,看見戶口本放在桌上,我順勢扔進了書包。早飯也沒心思吃,我推著車子在校門口徘徊了很久,我想在門口等下王曉梅,可是半天也沒見她的影。我的眼睛四下搜索著,肩膀冷不丁地被誰拍了一下,我的心“咚”地掉在了地上,是班主任老師,她的黑眼鏡夾在鼻梁上,看著搖搖欲墜,真想給她往上扶一扶。戶口本帶來了嗎?我點點頭。順勢從書包中把戶口本遞給了她。心想,糟了,明天叫家長難逃一劫了?;蛘哂涍^、開除也是有可能的。爸爸準定一口唾沫吐在我的臉上,以后我會成為全院大人孩子的笑柄。我想把糧票掏出來給老師,告訴她,上學期我多拿了學校的糧票。我……我,我嘴唇囁嚅著,想著該怎么向老師道歉。老師推了我一下,說趕緊去上早自習,一會兒我找你。
王曉梅還沒有來,我上完早自習,老師也沒有來找我,昨天老師講的英語單詞我一個也沒背下來。我上完第一節(jié)課后,偷偷地溜到老師辦公室,班主任不在,我迅速掏出糧票,放到老師的辦公桌上,頭也不回地跑出去了。
第二節(jié)課,王曉梅喊報告,老師讓她進來后,她的眼睛紅紅的,好像是哭過,她把書包放到書桌抽屜,耷拉著腦袋,看到她可憐的樣子,我張了張口,卻什么也沒說出來。
忐忑地做完課間操,班主任在樓道上喊,李小丫,來辦公室一趟!我拖拽著那顆掉在地上的心,沉得邁不動腳步。老師坐在椅子上,手里拿著我的戶口本。我……我……老師,那戶口,還有那……糧……票……我心在哆嗦,說不出一句整話。老師突然一只手抓住我,我嚇得縮了一下脖子。李小丫,你知道咱倆快成親戚了嗎?我搖搖頭,心想,親戚?你能不把今天的事告訴我爸媽就是萬幸了!我完蛋了。我感覺眼淚馬上要涌到眼眶了。按說,你以后應該管我叫表嫂了。那天我去你家后,你媽和你說了嗎?我搖搖頭,又點點頭。我姨家表弟正在和你二姐談戀愛,我姨想弄清楚你姐姐到底有多大,今天讓你拿戶口本就是這意思。行了,戶口本拿走吧!我驚呆了,嘴巴張得好大。我說,老師,你表弟不嫌棄我姐姐戶口嗎?而且,糧票……我還你了!老師笑了,她從來沒這么慈祥過。你姐姐是“非農(nóng)業(yè)”,長得那么漂亮,我表弟真有福氣!她把戶口簿遞給我。天呀,我打開戶口本,我和姐姐、媽媽都是非農(nóng)業(yè)戶口!我的眼睛如果沒有眼眶攔著,相信當時一下子會掉出來砸到我腳背上!原來爸爸在我填表后沒幾天就已經(jīng)把我們轉(zhuǎn)為了“非農(nóng)業(yè)”,怨不得我給媽媽的糧票她都沒用,原來我家里的糧票不緊張了。突然我感覺自己腰板也直了,嘴角也揚起來,渾身上下說不上的舒服。我想反正糧票已經(jīng)偷偷地放到了老師辦公室,也不屬于我了,她愛給誰給誰吧。
我?guī)缀跏翘芟蚪淌?,看來我誤會王曉梅了!我真小心眼兒,我真的很自責。我們可是拉過鉤的朋友,王曉梅怎么會出賣我?
王曉梅又不在教室,書包也不見了,真奇怪。整整一個星期王曉梅也沒有來上學。我問班主任,王曉梅是不是病了?老師說,她不上學了,她已經(jīng)退學了。我說,怎么會?王曉梅的理想是以后當豆芽菜專家,況且她學習也是中上等。老師說,不知道,反正她說她不上學了。前兩天同學告發(fā)她是農(nóng)業(yè)戶口,冒領糧票,結(jié)果一個星期前我去家訪,一查還真是這樣。我原本打算讓她把多領的那25斤糧票上交,結(jié)果她趁我不在時偷偷給我放到辦公桌上,她媽媽說她家里經(jīng)濟困難,況且她又不想上了,不如早早上班貼補家用。
天!這是怎么了?王曉梅她竟然隱瞞了她是農(nóng)業(yè)戶口這個天大的秘密。她最終也沒給老師糧票,班主任不知道那沓糧票是我放在她桌子上的。而她不上學了也沒有告訴我。
一晃,三十幾年了,同學組織聚會,王曉梅,這回我要和她好好敘敘舊。
談起同學聚會的事,母親突然笑了說,你知道當初王曉梅為什么不來咱家了嗎?我搖搖頭,母親說那是你爸爸的“功勞”。當初王曉梅早戀,導致學習不好,有一次她來找你,你爸爸特意和她說,要好好學習,以后就不要來找我們家小丫了!
大人的干預,就像一面冷冷的高墻,攔住了我曾經(jīng)最真摯的友誼,讓我失去了年少時最好的玩伴。王曉梅消失后我再也沒有碰到過像她一樣的朋友。
我的同學聚會結(jié)束了,可是我最想見的人沒有見到,我去了王曉梅的家,可是那片平房已經(jīng)沒了蹤影,拔地而起的是一棟棟高樓大廈,綠地如茵,那些一排排灰色的小平房,還有散發(fā)著尿臊味的茅廁都不見了蹤影。三十年,變化真大呀!光陰就像抹墻的滾子,覆蓋了一層又一層,連王曉梅的樣子在我的腦海中都抹得快沒有痕跡了!
我向同學們問起,很多人說好多年也沒見過她了。據(jù)說她輟學之后又和五班的“猴子”在一起了,后來他們還結(jié)了婚,再后來就沒有消息了。
那天,兒子說天真熱,想喝雪碧,我讓先生將車停在學校路邊的一個小商店門口,自己進去給他買。商店里很清靜,柜臺里一個女人在擺弄著縫紉機,原來這家商店不但賣貨,還接裁縫做衣服的活計。我說買瓶雪碧,那個坐在縫紉機旁的女人站了起來,走路一瘸一拐的。我和她對視了一下,我愣了,那雙眼睛怎么像在哪看到過?她眼皮有些往下耷拉,臉上也很松弛,不油潤。她定定地看著我,一下子抓住我的手說,你是李小丫?我點點頭,尷尬地說,你,你是誰?對不起,我說,我真的想不起來在哪見過你,可是覺得好像在哪見過。她拉著我的手說,你還記得你的初中同學王曉梅嗎?我連忙點點頭。她說,我是她的姐姐呀,你以前還上過我家串門呢,忘了嗎?我睜大了眼睛,是三十年前捧著碗在床上吃雞蛋炒飯的那個女孩。我笑了,想起來了。我說三十年沒見了,都認不出來了!那王曉梅還好吧?自從她輟學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前兩天同學聚會,想和她見一面,結(jié)果她也沒去,很多同學也不知道她的消息。
哎,一言難盡。她姐姐拉著我的手,蹣跚地坐在椅子上。她說,你知道我從小就是個殘廢,小兒麻痹,我們家除了繼父是“非農(nóng)業(yè)”,我、王曉梅和媽媽都是農(nóng)業(yè)戶口。每天放學后我妹妹王曉梅還要去菜市場去撿別人不要的菜,寒暑假我們姐倆還要到垃圾場去撿未燃盡的煤核,曉梅說你家可好了,爸爸是干部,房子很大,吃得也很好。當然她辦了一件蠢事,假冒“非農(nóng)業(yè)”領糧票,老師找她談話讓她還清,可是我們家實在沒有多余的錢和糧票,為此我繼父還狠狠地揍了她一頓。沒有糧票上交她就逃學,后來老師家訪說糧票王曉梅已經(jīng)給她放在桌子上了,讓她回學校去??赏鯐悦泛桶謰屨f死活不去學校,她說,學習不好也不會有什么好結(jié)果,不如早早掙錢養(yǎng)家。誰知其實她那時是在早戀,家里竟然不知道,后來她懷了孕,肚子很明顯了,家里人才有察覺。孩子的父親就是你們學校的那個叫“猴子”的。哎,年齡小,那時不能要,她受了挺大的罪呀。那個“猴子”說了,只要我妹妹跟他,將來轉(zhuǎn)戶口的事包在他身上。那家伙和我媽說,沒有“非農(nóng)業(yè)”,即便現(xiàn)在再努力上學,考不上中專、大學的,照樣吃不上商品糧!后來“猴子”也輟了學,兩人不管怎么說倒是結(jié)了婚,“猴子”家里人托人,在他們結(jié)婚后也給王曉梅轉(zhuǎn)了“非農(nóng)業(yè)”,還生了個兒子。再后來兩人開了個小飯店,一開始僅能維持生活,后來飯店的生意越來越好,她就讓“猴子”一個人打理,自己在家專心帶孩子。可是那個“猴子”根本不是個踏實人,他與飯店的服務員有了孩子,女人到我妹妹家去打架,爭風吃醋。我妹妹不容易呀。沒辦法,他們前兩年離了婚,那男人鬼混還欠下好多外債,妹妹受不了和他扯皮糾纏,干脆選擇凈身出戶,只能自己帶著孩子在外面掙命,現(xiàn)在她就在咱市區(qū)路口的菜市場賣菜,可能你現(xiàn)在見到她你也認不出了。她的姐姐眼里含著淚水,似掉非掉,心里是說不出的酸楚。
走時我向她要了王曉梅的手機號。
菜市場人很多,賣菜的,買菜的,人聲鼎沸。前面一個肥胖的女人正在掄著膀子拿著刀切著豬肉,手起刀落,“咔咔”作響。那光亮的大腦門和嘴還恍惚有王曉梅少年時的輪廓,很難想象,她曾經(jīng)那么瘦弱的腰肢怎么會變得那么五大三粗,肚子圓鼓鼓的,兩腿的肉把褲子撐得像個面袋子,頭發(fā)很稀少,胡亂地在頭頂結(jié)了個小纂,頭皮清晰可見。王曉梅,她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她粗獷的聲音吆喝著,豬肉降兩毛,快來買,再不來就賣沒了。聲音竟然帶著男人的粗聲。生活已經(jīng)讓她失去了女人的嬌媚,從一朵花,變成了頂著烈風的門梁柱。
她旁邊賣菜的大姐突然對她說,王曉梅,今年你還租房子嗎?要不快買一套吧,現(xiàn)在房子一天一個價,快漲飛了!王曉梅一邊揮著刀一邊說,賣肉養(yǎng)家還能湊合,哪有閑錢買房子,我都想找人把我的“非農(nóng)業(yè)”再轉(zhuǎn)成農(nóng)業(yè)戶口,這樣去農(nóng)村,有房子有地多好。城市套路深,不如回農(nóng)村啊。她們嘎嘎笑著。
我遠遠地看著她,她粗壯的身子揮著刀,就像兵士持刀在戰(zhàn)場。三十年的時光,我最好的朋友竟然變成了一個身心疏遠得我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那時我和她一塊兒玩耍,喝“貓屎蛋”,抽蜘蛛絲,從來沒想過為將來發(fā)愁。而她,小小的心靈被世俗生活牽絆著,單純的思想失去了最美的初戀,這三十年值還是不值?在我們本該經(jīng)歷美好的歲月,她穿越小道,與我越走越遠??墒侨松。拖襁^冬的麥苗一樣,沒有經(jīng)歷冬天的酷冷,春天怎么會有生機?沒有春天的成長,怎么會有麥收的喜悅!
我遠遠地看著她,撥通了她的電話,她撂下切肉的刀,聲音遠遠地傳了過來,哪位?我說,王曉梅,我是李小丫,你好嗎?電話那頭沒有了聲音,我看見她把電話放在了肉板上,用手捂捂臉,然后又再次拿起了電話,李小丫……好久未見。聲音里還夾雜著她的童真,與她的外形判若兩人。聽說你在市里派出所工作。我說對,上次咱班同學聚會,你也沒去,我很想見見你。她說現(xiàn)在咱班同學我一個也不想見。不過自從你爸爸不讓我上你家找你后,我才知道咱倆的差距有多大。我與“猴子”前兩年離婚了,自己帶著孩子。告訴你,我現(xiàn)在都想再從“非農(nóng)業(yè)”轉(zhuǎn)成農(nóng)業(yè)戶口了。我知道,當年老師桌子上的糧票是你放的。老師當初發(fā)現(xiàn)我是農(nóng)業(yè)戶口,讓我退還糧票。后來老師家訪時說我已經(jīng)給了。但是我把你也是農(nóng)業(yè)戶口的秘密,還故意告訴了班長。我當時特別想看你的笑話,被學校在大會上通報。因為……因為,你的家境太好了,住那么大的房子,有那么寵愛你的爸媽,還有你的進口餅干和糖果,我從來沒有吃過那么好吃的糖果,還有你那條洋氣的皮褲。你知道嗎?你讓我又羨慕又嫉妒。結(jié)果班長私下說,老師看了你的戶口簿,說你是“非農(nóng)業(yè)”,說我散布謠言。我想你后來一定知道了這個秘密,所以我輟學在家也有這個原因,怕你怨恨我。
我笑了,說,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可能也誤解過你,但是只是一轉(zhuǎn)念。她笑了,遠遠的笑聲穿過電話向我奔來。沒事,過去的就過去了,還提那老黃歷干嗎?我安慰她。李小丫,如果你真的想幫我,求求你,就想辦法把我轉(zhuǎn)成農(nóng)業(yè)戶口吧,這種生活我過膩了!我說,別瞎說了,我哪有那本事,現(xiàn)在國家政策有規(guī)定,家庭條件不好可以申請經(jīng)濟適用房,如果租房,家庭困難,國家好像有補助,我可以給你問問。我問,你現(xiàn)在想見我嗎?她頓了頓,說,想,可是怕你笑話我。我說,你往右邊看。她回過頭,遠遠地睜大眼睛望向我,緩緩地放下她的手機。
我快步走過去,一下拉著她沾滿豬油的粗糙的手,瞬間,我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她黏膩膩的頭油味在我鼻子邊氤氳著。我摟著她水桶般的腰,笑著說,三十年,你除了漲了幾十斤肉,你還是當年的王曉梅,舞刀弄棒的很有一套嘛!她領口翻得很大,胸脯隨著嘎嘎的笑聲上躥下跳的,那個機靈淘氣的王曉梅在她的笑聲中終于現(xiàn)出了原形。
她轉(zhuǎn)身從菜攤的一個小盒子里掏出一沓東西。你看,你替我還的糧票,我私下攢好了25斤,還給你保留著呢。我一直在想,如果哪天能夠見到你就還給你,見不到就把它放在箱子底下,偶爾翻翻看看,就能看到當初的你。我說,那你就留著吧,現(xiàn)在糧票也成古董了!
我們倆緊緊地摟在一起,眼淚帶著溫熱的氣息,一串串像淘氣的孩子蹦出眼眶。我好像又看見了三十多年前,那個梳著兩條長辮子的小姑娘背著書包,我們手拉手,走在綠柳如茵的街道上。
生活,有時真的是一個玩笑,往往耗費了一生,穿荊棘過草地,混得遍體鱗傷又回到了原點。我們活得像一片片浮萍,隨波逐流,緣聚緣散,牽牽連連地就這么過了一輩子。
責任編輯: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