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曉岸的散文詩組章《出海紀》(由21節(jié)組成)又一次面向了“大?!边@樣一個恒久的空間,面對著一代又一代人的“復寫”,這一精神類型的寫作顯然充滿了危險和歧路,稍有不慎,就會滑入經(jīng)驗和套路化的慣性抒寫之中,稍有不慎,脆弱的個體就會被黑沉的大海所吞噬掉。顯然,曉岸筆下的大海已經(jīng)成為精神場域和命運坐標,個體不斷予以自我盤詰和調(diào)校。作者并未局限于此,而是由大海又輻射到周邊事物以及相應的繁復經(jīng)驗,由此,我們看到的是經(jīng)由回溯、幻想和重構(gòu)所連綴、輻射開來的網(wǎng)狀情志空間和難以言說的焦灼的存在狀態(tài)。正如作者所慨嘆和詰問的:“這是活著的意義嗎?在海水未冷卻前,不要讓肉體也嘗試著適應腐爛的結(jié)局?!痹诖?,我們聽到了哈姆雷特的聲音回響。
“大海不適宜觸摸”作為抒寫主調(diào)復現(xiàn)、穿插在文本之中。可見“大?!迸c抒寫主體之間的關(guān)系或心理距離,它讓一代又一代的詩人為之抒寫,也讓一代又一代人在時間的浪花和漩渦中湮滅,“大海從未掩飾它的不屑。//它,一次一次用狂浪卷出水中沉浮的骨骸。它用恐嚇緊緊包藏它孤寂的情懷。它的不屑直接化成冰冷的海水灌進你動蕩不眠的夜晚?!庇纱丝梢姡蠛<仁怯篮愕恼賳菊吆挽`魂的撫慰者,又是神秘的存在主義者以及嚴酷的埋葬者和終結(jié)者。毋庸諱言,個體的存在(生老病死)之路在終極意義上都是超級一致的,即都是單向路上快速消耗、消殞的肉身,而困惑卻總是恒常如新的,“你用鐵鋸截斷生長的記憶,用它濃稠的汁液涂滿天堂的鏡子。你的臉在鏡子背后扭轉(zhuǎn),一再拒絕,忍受著衰老的誘惑,忍受著那神秘吟唱的溶蝕?!迸c此同時,生活的邊界和想象的邊界總是在大海這里得以拓展和更新。大海帶來的是時間之謎的永恒命題,是哈姆雷特式的糾結(jié)與困惑,也就更需要希緒弗斯式的永不疲倦、永不停歇地追問與精神地搏斗。無疑,大海作為永不休止的時間動作會激起每個人的恐懼、敬畏,激活每一個生命體的經(jīng)驗和超驗。
該散文詩的第2節(jié)是一個略顯“突兀”而又是時下諸多寫作者都要面對的一個顯豁的精神背景或存在情勢。當“油燈灰暗,火苗閃動”這一相當老舊而又溫暖場面出現(xiàn)的時候,回憶的火光中一個面孔斑駁“講故事的人”也就隨之登場了。接下來,村莊、城鎮(zhèn)、流浪狗、鐵軌、火車、夢、離鄉(xiāng)者、群山都成了倫理化的景觀,城市的現(xiàn)代化與鄉(xiāng)土的前現(xiàn)代性之間的齟齬猶如鋸齒在不斷加深。第4節(jié)出現(xiàn)了與之接續(xù)的類似場景和心境,“在陌生的城市之光下,打開手掌的命運之線,若有若無。用一把黑色的鹽粒將它填塞、阻截,你就真的會回到真正的生活?”第5節(jié)也是如此,城市(異地)與個體(故鄉(xiāng))之間齟齬的精神空間與失重的存在狀態(tài)再次得以復寫,“在別人的城市,出租房和公園的長椅,甚至在圖書館旁紫色的竹林,那些你所說的重與輕,都是別處的生活。就像群山中生銹的鐵軌,平行,筆直,卻又各自斑駁,失散。”在第10節(jié)中,這兩大生存空間的摩擦狀態(tài)再一次出現(xiàn),“他們一定經(jīng)過那里——沉寂的鐵軌和落寞的村莊。開過花的道路上,雨水正消失?!睂Υ?,需要提醒寫作者們(包括曉岸在內(nèi))注意的是要盡量避免倫理和道德的過多滲入,不能淪為簡單的倒退式的自怨自艾的“鄉(xiāng)愁主義者”。顯然,曉岸已經(jīng)注意到了這一點。
寂靜、孤獨、焦慮、虛無以及死亡重新被大海與火山激活,它們一次次來到文本中尋找自己的位置,而恒常如新的困窘與困惑猶如命運所帶來的一個個悲欣交集的時刻。這是類似于“秋天的戲劇”的過渡與轉(zhuǎn)換時刻,所以,在曉岸的筆下,我們與群山、礁石、海岸線、灌木叢、秋風、夕陽、黃昏以及黑夜、星光迎面相撞,那些搖晃不已的風中之樹以及游蕩者、夢幻、沉默的思考者顯然是時間的寓言化對應,它們是命運在四季輪回和時間更迭中不斷要面對的生命狀態(tài)。在第7節(jié)中,“自由”作為高頻詞附著在以大海為中心的場景中,它們出現(xiàn)的次數(shù)越多,與之對應的個體的限囿和困惑就越是無法消解。
“星空”(“星光”“鏡子”“圓月”“航燈”“燈塔”“水手”)與“大?!弊鳛榇怪钡木窬S度構(gòu)成了一條永恒的時間之路,在既向上(回溯、記憶、幻象、矚望、黎明、遠方)又向下(此刻、現(xiàn)世、命運、黑夜)的路途中,那么多人在“蹈?!卑愕难鐾⑴逝?、探詢、抗辯、叩訪,那么多人試圖借助永恒的時間光梯或黑夜中的船帆把自己從人世的沉沉淵藪中拉拽和救贖上來,“一個人躲在星光的后面,不停地擦拭著銅鏡,它帶來記憶的磨損抵消了你對大海的渴望。那些記憶順著大風流淌的方向流失。而所有的帆,都在黑夜升起的地方靜默。//并不是每一種黑都來自于光,來自于困囿光的壁障?!比欢?,這一希緒弗斯和哈姆雷特式命運獲啟的過程是如此之艱難,很多人在途中墜落到沉沉無邊的大海浪濤中去。于是,在“大?!钡慕K極背景下一個“游蕩者”的形象出現(xiàn)了,“你似睡非睡,迎著暗光而去。迷離的光亮里,一只黑藍色的蝴蝶跟隨著你。它的翅膀扇動著,極其細微的灰塵漂浮起來。仿佛有暗流召喚,那些閃著光的灰塵在你身體留下的影子中遁形?!?/p>
是的,在社會時間尤其是城市化、現(xiàn)代性時間的背景之下,我們目睹了越來越多的游離者、游蕩者,他們作為夜行者更多是在午夜或凌晨或夢幻中出現(xiàn),往往面孔模糊、背影沉暗、語調(diào)駁雜。更為重要的是,這一大海與星空之下的“游蕩者”并不是自我放棄的精神孤兒,并不是沒有方向感的離群索居甚至自暴自棄,而恰恰是融合了哈姆雷特與希緒弗斯雙重性格的蹈海者、追問者、探尋者以及精神自證者。
在靜寂和虛無中,他們胸腔中不斷發(fā)出號角般的聲響。他們在漫無邊際的海岸線上向大海隨手扔出了漂流瓶,等待又一個命運在萬千偶然中將其撿拾、打開。時間的秘密與存在的困惑已毋庸多言,這是被照徹又瞬間淹沒的時刻。瞧,那個精神游蕩者正在向我們?nèi)鐗艋萌缑造F般走來,而我們可能正是這個游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