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志

黎落

凌霄花

她們又退后了一點，兀自美麗

像流光瀑布

隔著一條江，幾個詞或紀(jì)年

我們只要聆聽就好

只要理解聆聽里的芳香就好

雨后。我們清新的妻子被制造出來

她們后退

去除油煙味和低矮的坍塌

我們清新的妻子

拖著行李箱開始她響亮的旅行

我們飽蘸對凌霄意義里包裹的火的贊美

但回避妻子的日常：

傷風(fēng)。關(guān)節(jié)炎。腰如籮筐

我們想“火樹銀花”真好看

我們制造言詞的纏繞和境界

而凌霄花在撒金：

虛構(gòu)的鞭炮拍痛自己的手掌

很早就這樣了——

我們的女人沉默著離開

生自己的細葉。開自己的花：

紅色，橙色或白色的花

櫻桃花

櫻桃花中間有我們要找的

輕質(zhì)的合攏和盛開

有秘密的移動

有時，也安靜地站成瀑布

仿佛一種凝視和諦聽。從很遠的地方看

中央滂沱一些，邊緣

很薄，透出某類哀傷或懷遠。像

紙張上滴了一團粉紅色顏料后

快速地暈開

整張紙都帶上了那種不可估算的

力量和秩序

櫻桃花就附著在上面，慢慢向遠方送出

一條芬芳的大道

你撫摸這粉白的花瓣

意念的想象通過指尖的電遞過去

當(dāng)花瓣融化

一棵樹得到滾燙的果實

你，得到消失已久的安慰

女貞

媽媽長久來在樹下

收集女貞子

為治愈我的眩暈和盜汗

媽媽用自制的工具，也用手抓扯

小而黑圓的果子應(yīng)聲而落

籃筐滿了，中部堆起一個高高的塔

像孕肚。媽媽將收集的果子洗凈

平攤在報紙上

晾曬。再磨成細粉。新制的粉末

沒那么黑——陽光拿走一部分

母親拿走剩余的部分

現(xiàn)在，它是一種溫和的灰

啞默的灰，牛奶般，永記的灰

唉。你也吃過女貞的苦味嗎？

還保守沉默嗎？

青白的飛蓬般的細花簇擁著的高高枝丫間

是一座座良藥加工廠

梅枝

她保持中立，只開自己的花：

深紅，淡紅，雪白

小院那么深

如果她向一側(cè)傾斜，并非獲取

而是自身重量的

累加，意外獲得了一點點審美

但這點美并不為我母親所用。她繼續(xù)

彎成石頭，樹枝

一生都把彎曲當(dāng)成一種行為方式

我驚覺梅花美的自洽背后

細致的，理想的海浪。也驚覺母親

越來越卷曲和輕質(zhì)

我想握住什么？但

那灼傷極快地刺痛了我碰觸的指頭——

翻滾，從花的內(nèi)部到達石頭內(nèi)部

折耳根

“每條命有每條命的用法”

這冷酷的真相，早就埋在植物的根須里

從前我們?yōu)榍笞C一種道德

會反復(fù)申辯。邏輯在這里會多次折曲，像

蛇行，地下的部分蜿蜒

地面以上，顯出蒼綠或褐色的紋飾

它有魚腥味和祖母的老邁

有失衡制造的那種，重口的味道

在它金屬的鈍感后面

是甘蔗般的、兒童般的直率

當(dāng)它進入你，是把它的命交給你

并在你的身體里繼續(xù)生長

當(dāng)你帶著它，走入陽光

光線柔美

它終于能換一種方式，從陰暗面

來到陽光下

這種轉(zhuǎn)換，有一點甜脆和哀傷

干花

老道爾太太的苜蓿開得很好看

我常臨摹它們

因為離得近

能看見它們透明血管里有一種

叫做礦脈的活物

古老，有哀傷的可燃性

我努力收集

內(nèi)部火絨般的細雪

又擔(dān)心被灼傷

但與我設(shè)計的不同

苜?；ú]有因脫水而燃燒

也沒有因或深或淺的眷顧而卷曲

和老道爾太太一樣

在花與制品之間失掉性別，顏色

我已不大可能完成偉大的藝術(shù)了

羞愧感突然降臨

蘭……

蘭從課本、制度、構(gòu)建史中

獲得的意象未必

多于自然和思想中的。蘭在水邊的盛開

和在紙上也有不同。言語中的蘭

和語境中的不是同一個

閃電送來的蘭轉(zhuǎn)眼又消失

香味中蘭能保持略久。一個概念被合理使用

反復(fù)滴落的時間被抹去。蘭

已經(jīng)在長久遷徙和復(fù)現(xiàn)的陶土花盆里

被我們多次推送

直到成為非蘭，蝴蝶或別的。直到

和植物脫離干系

在歷史和河流中重新定義

守著放空的陶罐，我們

細長的葉脈，在空中搖擺

蘋果

最初一月一次

蘋果還能保持新鮮

后來是三個月，半年，一年

終于，沒人去看她了

蘋果會在那嗎？

不確定性就這樣成為必然。我想起

她的臉

在夏天，像畢加索的抽象畫

一只蘋果失去形式后

已經(jīng)留不住香氣

現(xiàn)在，墓園走動著新人

不斷有新鮮的蘋果堆積在新土包前

人們需要儀式感

需要慎重地給祭祀一個證據(jù)

我在餐桌前坐好

手中的蘋果和樹上的一樣，完滿

看不出內(nèi)部很深的傷口

霸王芋

一個古代的人找到塵世的真身

觀音。這顆透亮的水滴

在蒲團般的葉片上，傾倒她的南海

紫竹林

時間再次長出歷史葉芽

時間，延續(xù)他的孤獨

他，即將突破屋頂。房間充斥危險

我的客人們感到了壓迫

我心悸一個霸王芋的劍拔弩張

他掌握生命的鑰匙。時而又引起海水潮汐

觀音，雙手合十

哦，我家花盆里——

“一株植物茂盛的慈悲心，

找出他，一個主觀判斷上英雄般的史詩”

籬上花

植物有避世之險。善遁之人一身酒氣

開南窗，和一把墨菊交心

南山遠。南山近

俯仰之間：橫在半山的命，用絢爛的開放

和無處落筆對抗

很輕的飛行和很重的爭斗對抗

她那作為花頭的部分

被一種力扶住，被攀爬送向遠方

而根須，持續(xù)向漆黑的地底蜿蜒

在那里，獲得另一種永生的蠻力

這使她的婆娑帶著很深的泥土味

仿佛那無用的寫作，終因和命運扯上關(guān)系

而一躍成為懸在高處的氣象

她也因此理解一位母親

用蜂針，啄取苦蕊中的蜜汁時的那種喜悅

霜花

一個人同時擁有植物和湖水

是什么體驗？

當(dāng)傾斜在體內(nèi)發(fā)生

堅硬的部分就會變成冰雪

而松軟變成花朵

一個人可以同時

出現(xiàn)在多處。避開修飾

只用多重身份的小劑量之一

就化解掉一個詞性的矛盾

為霜和花創(chuàng)造出更多面孔

人間有最綿密的織補法，能均衡

生命在極寒時候

向世界投放出的野生美

楊樹林

在一個年久塌陷的土堆前

你說——

這一大片楊樹林中

只有這一棵

樹干筆直，樹冠橫跨多個省份

父親。我在星光里擇黃葉

風(fēng)正把一株未來的野楊樹

推給我看

桃花

又用最輕的唇把古老的詞語講出來

上帝在樹頂偷聽

來。讓我們把所有明亮的、芳香的

事情都做一遍

采葛

植物亦有玲瓏心

沿藤蔓、深谷到天空

一架軟梯徐徐拉開

瀑布變短

事物向上聚集于中心

采摘變得困難。弱小的燈舉著自己

徹夜無眠

風(fēng)長于交換。它吹

使白溶解黑或黑溶解白

使農(nóng)事和狩獵更挨近你們的親昵或疏離

技藝如此古老，落于你面前

但良人：她是長生葛，你卻不是三秋

彼岸花

有種花叫做彼岸花

細瘦的長莖支著一朵傘狀的紅色花頭

在草叢、山澗的陰濕處

有時也落在我家花盆

我常驚異于這花的孤絕

不解釋，不彎曲，一個一個筆直地開

像制造了現(xiàn)有的安慰

又像完成了別處的諒解。我猜

必然有另外的繁茂不為人類所見

繃緊的高處，必然有

更細致的溫柔和放開

她們身體中，空的部位

應(yīng)該有諦聽之外的回聲：那是

日夜奔騰的長江

蒲公英

他們中一些已過了西橋

余下的，跟隨你

進入江漢平原或課本?？罩?/p>

細小的傘兵，沿氣流上升或下降

飛行不是你熟知的

脫離了現(xiàn)代性，更近似一種冥想

和原生態(tài)

你逐漸輕盈，褪出身體

像空的氣泡。風(fēng)推送你，路在消失

在無極擴大

讓出橋。山。玻璃……越來

越多的人或物質(zhì)在變小，變短

直到，成為永遠

往事的宿敵不斷壓縮你。光線昏沉

天黑前，你渴望

找回那樣一個原點

四周闃寂，沒有風(fēng)和勝出

玫瑰

一株虛化了的植物

被一只白鳥帶到更高的地方

在空蕩蕩的樹冠流動

直到撐破整個夜晚

現(xiàn)在。我接過這玫瑰

想象她怎樣層層打開，沖破阻擋

卓絕的事物，讓我眼窩滾燙

仿佛一個賭徒，意外獲得了好的愛情

櫻花

院墻邊，兩株櫻花樹

別家的已經(jīng)花枝滿樹，而她們還在孕育

櫻花！你為什么緊捂口袋

不作一次透徹的懇談？

你多重的翎羽和色彩的深淵

為何如此令人心驚？

那么小的紅房子，門窗緊閉

透出微薄的光

要多久，我才能從去年的空枝上讀出你

那時天已經(jīng)亮了，除你以外

其余的櫻花樹都落下寂靜的花瓣

你，唯一的建筑者

冷靜地敘述著暮春

而語言的后面，你紅日般的面龐

會不會令我膽怯

曇花

她已暴露一小塊端倪

但聲音沒有更圓。她，是無聲的

《植物志》說，曇花出其不意的美

具備攻擊性

對尖銳的事物我們要有防備心

多年來，她從未開花過一次

我也并不澆水上肥

我們彼此憎恨?？墒?，報告出來了

她做了母親。我做了祖母

在這個平常的黃昏

我們

為急于分享這奇跡而忽略掉敵意

柿子樹

最早的柿子樹，是我六歲

老家院子的秋千架，我掛在上面

像金黃的小柿子

母親在背后推送我，像推送

一種命運。我尖叫，離院子越來越遠

我在飛。以飛的名義

但我終于還是回到地上。接受遠方邀約

開花。結(jié)果。老去

見識更多柿子樹，也推送新的小柿子

像重復(fù)一種命運，我做和母親同樣的事

當(dāng)村莊低矮，柿子樹越長越高

我向空中倒懸，以更接近土的方式

當(dāng)陽光照射，時間釀出蜜汁

我感知生命的甜，再把它封進古老陶罐

蘆葦

是時候贊美蘆葦了，贊美

另一條大河。沿長江

流動的蘆葦非常茂盛，風(fēng)把它們

身體內(nèi)部的陡峭逼出來

長江又將它們系在原地。站在江邊

你能預(yù)想長江身上驚現(xiàn)另一條江嗎？

集體倒向另一方向的蘆葦

用力量抬高你的聆聽

它們吹響你。如同吹響一枝同類

這不是你熟悉的秩序：但太像了

你已不能區(qū)分你和這些蘆葦

你在變輕，放空，長出嫩芽

夢幻的新生育像奇妙地飛

你忍不住眼窩發(fā)熱，心帶著辛辣的甜

淌著水珠。你目送一株蘆葦跑遠

帶走白雪一樣的蘆花

你也老了。和它一樣，越來越小

只夠裝下一條故鄉(xiāng)的江

麥子

你織補的母親

從野外歸來。她懷里黃金的小兒女

生出朝陽的小雀斑

秋天。年輕的農(nóng)夫在議論各自的妻子

不遠的田里

麥穗的聽力異常靈敏

樹葉的濃密作為背景遮不住幾滴

飽脹的鳥鳴：它們的腹部在發(fā)聲

積香山已經(jīng)熟了

掉入丐幫的大口袋。這人間最龐大的群體

每粒都是講究大義的草民

麥香

你必須記取空氣中的那種野生力

讓弱化的味蕾重新飽滿

如同此刻，平安路上的秋天正以顆粒狀走向

你

新烘焙的面包有好聞的形式

傘兵們在香味里飛

翅膀上的金色，密集又陡峭

走過龍門，你聽見有人在唱長江之歌

其音如芒

密密織補著江漢平原

野鳶尾

樸素的，錯落的證詞，一旦暴動

必然會使我們

“只身犯險，居于鄉(xiāng)野而遼闊。”

模仿烏托邦

置身空無而草木之心蓬松

但“翹起的屋檐此消彼長”

藍野馬和鳶尾花之中

必然有一個先被領(lǐng)回

我承認和她們有相通的命運

當(dāng)她們開滿原野

我也覺得輕盈

迎春花

沿著彎道是她們的鵝黃和金黃

一直向下垂，貼近水的時候有玲瓏的曲度

但這是我在設(shè)想

實際上，她們聚集在離水很遠的護堤

更挨近深廣的泥土

她們的垂懸也保有必要的寬度

適宜用動態(tài)描述

花豬不理解她們的美，它跑來跑去

如果我強硬地把它形象為一只黑白色蝴蝶

迎春花也不會反對

都是溫和的人，正逢美的黃昏

無雨水。無風(fēng)虐

空中灑滿半透明花粉。散淡人

喜歡這三月末的景深

這無涯花枝上浩大的盛開

像風(fēng)云際會，像熱烈的嘴唇

在滾燙的面頰留下熱辣辣的親吻

又觸及到我的初老，植物一樣漫溯的柔韌

我感覺一陣驚心

已經(jīng)收回了中年的翅膀。沿著彎道

是我所理解的生活——

意料之內(nèi)的靜謐，之外的大璀璨

金盞菊

他說，客居人沒有故鄉(xiāng)

在云溪，我長時間觀察金盞菊

像條淌金的大河。向北方使勁地流，使勁地流

但花瓣是極輕的物質(zhì)啊

一枝金盞菊帶不動一小塊泥土里面的流水

但如果綿延的火焰呢？

生于黃河邊的客鄉(xiāng)人手扶滾燙的金色

他的指尖上

跳動著黃河之水。我長久地注視這北方人

一點點融化

眼睛里的光芒像金色的火焰，慢慢熄滅

我目睹一朵金盞菊由開放到衰敗

像釘子，扎進我身體

向日葵

見過燈盞的島嶼嗎一

空中碩大的花盤，昂揚不滅

見過皮膚赤黑乳房下垂的母親

風(fēng)馳電掣的騎行嗎？西部空渺的荒原

叢林里閃動著好看的豹子

像力與美的查審

阿勒泰。你明目張膽的黃金般的閃爍

哦。我母親的向日葵全開了

綿延十萬里

后記：寫給詩歌

喜歡詩歌的理由很簡單，錯落有致的分行和點到即止的懸停，有能生發(fā)無限感觸和空間的可能性。也曾涉足小說和散文，但最后發(fā)現(xiàn)刻在骨頭里的文體還是詩歌。簡直就是病入膏肓而又甘心耽于此中的人。

詩歌能帶給我最大的精神安慰，感覺就像和一個理想化的“自我”完成了一次橋接。我喜歡閱讀，也喜歡寫。如果沒有意外，這個過程可以一直循環(huán)下去。當(dāng)詩歌成為我生命中自然而然的存在，我覺得我就是幸運的，被眷顧的。

我要感謝和詩歌的相遇。它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我相信每一個愛上詩歌的人都是自覺自愿地把這份相遇延伸出去，每一粒文字，每一首詩的背后都有一顆對應(yīng)的火熱的心。每個人心里都有一顆花種，管它是玫瑰還是狗尾草，種下就是了，總能開出自己的花田。

因為生活已經(jīng)不那么完滿，但幸好還有文字和藝術(shù)讓我們沉醉，有一群因詩結(jié)緣的朋友。至于結(jié)果，那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