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xiāng)給我黑亮的眼睛

□胡金華

1 被炊煙熏黑的人

一生成不了高飛的大雁

只有長途的遷徙

才有資格稱家鄉(xiāng)

鄉(xiāng)下人只有厚土

墓碑就插在出生地上

偶爾是鳥低飛，暫時的遠行

也是討食的盤旋

是一只家雞

蹦不了幾尺便回到雞棚

一輩子活成了一句諺語

“家雞打了團團轉(zhuǎn)

野雞打了滿山飛”

不知道飛行和生存有何佛緣

只知道自己來自鄉(xiāng)村

炊煙熏黑了雙眼熏黑不了心

無論是在荒野的風雨里淋

還是在鬧市桑拿房里蒸

都洗不掉一生的煙火味

2 大地的憂傷

什么風吹皺這田野山崗

什么神攪亂這日月星辰

明明是漲端午水的季節(jié)

抽穗的稻田卻裂開了腳跟

一場細雨己很滿足

蔥蘢翠綠之上已云靄縹緲

大地究竟有多少憂傷

需要這么多紗布包扎

3 鄧家灣

如一粒稻谷散落在湘中一角

怎么描繪也畫不全也不重要

一顆小石丟入附近的漣河還有水花

誰人會關注水里還有一只小蝦

可我不能不關心和愛啊

那是一個游子魂牽夢繞的家鄉(xiāng)

如果水府廟前的山風散布一個秘密

鄧家灣無一人姓鄧

全是胡子胡孫的天下

應該會激起多少人的好奇心

特別會聚集社會學家深邃的目光

如果您去鄧家灣探秘

一灣一灣的水田會告訴您

翠綠迤邐的山丘會告訴您

多情的清溪水會告訴您

石板路連著古宅后的湘軍墓會告訴您

4 東方白鸛

在黃河入?？诘恼訚傻?/p>

在高高的鐵塔上

在狂風暴雪之中

稀罕的東方白鸛稀罕地選擇此時產(chǎn)卵孵化

遷徙的顛簸改變不了天生的孤傲和責任

母鸛幾乎耗盡最后的體溫

父鸛每天抓捕上公斤的小魚

幾乎嘔盡最后一滴血

就算是這樣

三五個蛋也只有一半的小鳥成活

據(jù)說全球成鳥不到一萬

我不敢看這樣的畫面

不禁想起一輩子沒離開過田地的父母和鄉(xiāng)親

是草民就得像野草一樣生長

我們自然抵不上一只野鳥珍貴

5 清峻亭

深秋的大樹在久旱中面容憔悴

葉子如我的發(fā)過早飄落

鋪滿古道還有牛羊與人的垃圾

過多的塵埃讓崎嶇石道變成模糊

山下有紅袖章警示

山上有古廟吸引

通往神靈的路無法控制

清峻亭，腳踩衡陽雙峰兩縣上千年

山下已水貴如油

亭里居然有接自山泉的自來水

印證了高山有好水的古話

神靈保佑如桃李不言

一定會有神的啟示

不然鬼精的人類不好糊弄

這古道走過多少達官貴人與草民

西風吹過多少悲歡離合的故事和愿望

歲月無痕

寺廟的鐘聲也靜黙

一切靜謐

一切靜好

都如秋風吹起的落葉

好大的亭子一個守亭人

枯瘦如嶺上的老樹

同這個季節(jié)一樣熱情

無編制無合同無上級

幾十年了全靠善舉

6 登南岳

南岳七十二峰峰峰是佛

相距七十二里己聞菩薩氣息

菩薩保佑天下蒼生

菩薩告誡不要殺生

菩薩普世救度渡芬芳馥郁

菩薩心腸香浸天下

登南岳，香煙裊裊中

似乎看見虔誠的祖母外祖母

三步一拜九步一跪

想起在這山道上祈福的祖祖輩輩

時時刻刻祈盼神的降臨

名山歸來不看峰

南岳歸去心中立起一尊佛

7 古井邊的豆腐店

一口古井

流出一條古溪

一對夫妻流浪到此

水和汗磨出豆腐與生計

傳說女店主貌若天仙

裂開的笑容里露出一排豆腐白

白白嫩嫩的水豆腐

白白嫩嫩的好時光

白白嫩嫩的兒孫窩成一個村

聲名鵲起隨溪水遠流

漲成欲望和寂寞

她的重孫女卷發(fā)進城成了豆腐西施

城里一下流行起霓虹燈般的五色豆腐和人流

老村如霜后的豆枝

村里的后生如散落一地的黃豆

神龕上老夫妻的畫像

長著霉豆渣樣的綠毛

老曾祖母的眼神好像亮而憂傷

如我奶奶的那雙眼

在村口手搭眉頭盼我放學歸來

8 家鄉(xiāng)的毛毛雨

毛毛雨長著薄絨

毛毛雨是有顏色的

比梨花還嫩的淡淡的白

抹亮眼前的草和樹梢

欲望朦朧掛在睫毛和枝頭

輕紗吹拂大地

遠處是一灣又一灣的水田

水田有白鷺或立或低飛盤旋

還有晃動的蓑衣斗笠

最遠處，如黛青山蔥蘢縹緲

天地山水渾然一體

混沌之中欲仙欲醉

立于南方丘陵任意一處

心和野花一起綻放

靜心傾聽

有布谷鳥和牛的召喚

還有遠山寺廟的鐘聲

久違了的故鄉(xiāng)

久旱后的春雨

喚醒我的童年和對土地的愛

這種愛代代遺傳

我的父親站老在水田睡在遠山

毛毛雨此刻就是清明的幡

毛毛雨輕輕地飄在江南

飄過季節(jié)溫柔地撫摸金黃的秋

9 端午的記憶

雙峰山、黃龍山、豬婆山、梅山

一個一個的粽子

粽繩穿在一起

便是連綿的南岳七十二峰

若把群山般的粽子堆在盤中

一下勾出饑餓和久遠的記憶

那時，三五個粽子后明擺著青黃不接

雄黃和艾草熏走邪趕不走愁

孩子們只知道吃

恨不得吞下漣水河一條一條的劃子

讓端午水都漲成糧和米湯

女人的粽子始終藏在衣襟里

最可憐的是我一群姑奶奶

粽子和禮教包成了腳

三寸金蓮一搖一擺

這天跋山涉水一定要回趟娘家

越近娘家花紙傘撐得越高扭得越快

臉上堆滿霜和笑容

關上門都是寡婦的姑嫂抱頭痛哭

一邊流淚一邊扯出長長的裹腳布放松

沒過了多少年

雜草淹沒了這條回娘家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