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毛飄飄（組詩）

□何美然

神的舞蹈

彌天的雪花舞蹈白馬山寨

凜冽的寒風渲染水墨印花

熊熊篝火點燃正月初五的盛大祭祀

背水姑娘在雄雞啼曉的那一刻

搶回水神恩賜的新年第一桶“新水”①

唱著水歌屋里屋外祭祖凈身燒茶

祈水的心愿福佑吉祥安康延年益壽

男女老少鮮艷妖嬈的節(jié)日盛裝璀璨山寨

一簇簇柏香枝葉掛滿花花綠綠的紙幡

牽系家家戶戶最美的祈愿

一團團青稞面在雕刻圖案的印版上滾動

抽象簡約的十二生肖和各路鬼神齊聚一堂

五顏六色的剪紙山神和毛人供奉神壇

牛皮鼓鏗鏘悠揚

白謨②在一張牦牛皮上攤開厚厚的經(jīng)卷

密密麻麻的苯教文字飄散濃茶的音符

莊嚴宏大的敘事在高亢的鼓點中升華

白謨的念唱身陷悲憫的故事神靈附體

血淋淋的羊頭懸掛山門

一張羊皮訴說白馬人對山神的膜拜

一碗鮮紅的羊血羊腎羊肺羊肝

敲鑼打鼓呈現(xiàn)給神圣的山神葉西納蒙③

各家各戶的生老病死祈福山神護佑

是非恩怨疑難“案件”依靠山神“神判”

將災難像野狗一樣攆走

讓幸福跟牛羊馬群回家

咕嘟咕嘟的羊肉熱浪翻滾香霧飄彌

等待每一個人享受山神賜予的全部福祉

熱辣辣的火焰映紅山寨

白馬姑娘脖子上的海馬牙齒串隨火苗舞蹈

胸前的魚骨牌項鏈熠熠生輝人丁興旺

絢爛多彩的百褶裙隨著歡快的舞步飛揚

漂亮的坎肩閃亮的圍腰布和歌聲一起飄

腰系銅錢串打著動人的節(jié)拍腰纏萬貫

手織羊毛花腰帶裝飾五彩幾何圖案

針針線線縫補白馬人祖先翻過多少山

跨過多少江穿過多少森林越過多少平原

一頂頂蟬皮帽是綻放的雪蓮花

荷葉邊鑲嵌珠貝插上搖曳的白雞翎

勇敢剛直的男人們拉著純潔溫柔的女人

圍著篝火跳起圓圓舞

月亮探出云縫星星眨巴眼睛

低沉雄渾的顫音是古歌無休止的合唱

神秘莊嚴的歌詞在難懂的語言長征中馳騁

詼諧粗獷的舞步跋涉歷史的長河

感天動地的故事是一部長篇史詩

火槍齊鳴 煙花絢爛山寨的黎明

反穿羊皮襖的曹蓋④兇猛可怖沖向篝火

手持大刀踏著鼓點和奪補河一起回旋跳躍

刀刀舞在排山倒海的鑼鼓聲中狂舞

白謨的牛角嘹亮山寨的那一刻

寨民手持柏香枝迎著風雪走向神山

祭山的隊伍載歌載舞一路播撒祈愿的種子

拜山拜水拜樹人神共舞

凜然肅殺的曹蓋舞步威猛大起大落

一條火龍蜿蜒在深山峽谷

一場盛大的祭祀感動山神

曹蓋“嗬嗬嗬”挨家挨戶驅邪避災

火神燃旺火塘等候曹蓋暢飲美酒

甜蜜的蜂蜜酒千杯不醉

動聽的祝酒歌情深似海

推杯換盞 對酒當歌

注：①〔新水〕新年鐘聲敲響的第一桶水，白馬人在奪補河背回的第一桶水。

②〔白謨〕白謨是白馬人中的神職人員，是白馬人自然宗教中的祭師?！鞍字儭笔前遵R語的音譯，相當于“端公”。

③〔葉西納蒙〕白馬語的音譯，相當于漢語的“白馬老爺”，山神的意思。

④〔曹蓋〕“曹蓋”是一種面具，原木雕刻成，重約一二十斤不等。木質黝黑，獠牙鼓眼，面目猙獰。

烏鴉嘴

漆黑的烏鴉

漆黑的嘴

漆黑的眼睛

在白馬神山前

看頭戴五佛冠①的

白該②念經(jīng)

烏鴉站在神樹上

白馬人長長的隊伍

一起祭祀山神

他們的禱辭和歌聲

是神的語言

融入神山圣水

樹上的烏鴉盤旋著

開始爭搶祭品

白馬人深信

烏鴉是神的代表

那是神在借烏鴉的嘴

享受供品

爭搶的祭品越多神越高興

越是吉祥的兆頭

糧食播種或成熟豐收

漆黑的烏鴉

漆黑的眼睛

漆黑的嘴

死盯著莊稼

白馬人扎草人嚇唬烏鴉

他們確信

烏鴉不是神

神只是借烏鴉的嘴吃東西

一些烏鴉跑了

神的烏鴉是白馬人的信仰

注：①〔五佛冠〕“五佛冠”是五片樹葉狀厚紙片，上有手繪的佛像，用細繩連在一起，纏在白氈帽上。

②〔白該〕白該是白馬人中的神職人員，是白馬人自然宗教中的祭師。“白該”是白馬語的音譯，相當于“端公”。

織花腰帶

一條厚厚的羊毛花腰帶

跨過連衣百褶裙

束住綽約的腰肢

山顫水軟里百褶裙隨風舞

七彩的幾何紋樣在流淌

花朵綻放的白馬姑娘

坐在木樓的走廊上

一手拿梭 一手數(shù)線

云的姿態(tài) 風的樣子

鋪展千絲情萬縷線的夢境

梭子在彩線里飛舞

姑娘在梭子上舞蹈

纖指柔情的律動

拉緊黑白和紅橙黃綠青藍紫

夢境的章節(jié)是大自然的色彩

花的韶顏 飛禽的羽毛

抽象成三角形、棱形、方形的幾何圖案

軟軟的光線下

織進星星的燦爛和月亮的嬌艷

舞蹈的彩線鑲嵌質樸的民族情結

一根銅錢串閃亮人面魚身

一條花腰帶鋪開心上一條路

一串魚骨牌項鏈

這是全世界最美的一串，

最珍奇、最溫情的一串，

最耀眼、最神秘的一串，

亮閃閃的，樸實的，最珠光寶氣，

古老、潔白的魚骨牌項鏈。

江南，江北，

哪一個城市，哪一個海邊，

這被時光雕刻的魚骨、海貝，

經(jīng)歷了怎樣的艱辛，

生長到深山老林。

精打細磨成紋理精美的白馬婦女

抹胸上一串魚骨牌項鏈。

一串可以辟邪鎮(zhèn)怪的魚骨牌項鏈，

是母親傳承下來的，一代又一代，

沾一些體溫和血緣。

锃亮，珍貴，

誰是誰的母親，

誰又是誰的女兒，

魚骨牌項鏈都知道。

白羽毛飄飄

沉睡千年的白馬湖一塊斑斕的翡翠

風的觸手梳理古老幽深的湖面

白馬寨鋪上綠色的地毯直達藍天

小河邊蕎麥花兒開朵朵白云慢慢飄過來

嫩草牽著一匹老馬的唇暢享奪補河的情歌

飄落殘葉的秋挽留不住半山紅葉半山雪

竹籬編織的扒昔加寨拉深歲月的犁鏵

飛速發(fā)展的科技撬開遺世獨立的山寨大門

一個原生態(tài)的封閉世界一躍跨越千年

堅不可摧的民族文化正在發(fā)生蛻變

原始森林在近半個世紀的砍伐中消失

伐木場的刀鋸一陣陣地割在白馬人心坎上

奔流不息的奪補河滋養(yǎng)電站截流進山洞

皴裂干涸的河床夢幻激流勇進的濤聲

杉木板三層樓的古寨子消失在搬遷的路上

一座座漢藏結合的新寨子雕梁畫棟

曹蓋面具懸掛門楣白氈帽戴在房頂

白馬風情旅游風生水起白羽毛飄飄

咂酒喝起來酒歌唱起來洋芋糍粑炒酸菜

篝火陣陣人們跳著貓貓舞把快樂傳天外

古老的山寨向世界敞開胸懷

二牛抬杠的老犁鏵等待誰的耕耘

誰來手捻羊毛在梭子間編織花腰帶

誰能耐得寂寞雕刻千年的古老圖騰

念誦古藏文經(jīng)書的白馬白謨是誰

搟氈帽的精湛絕活誰來傳承

千年的族內通婚瓦解在外出打工的路上

民族服飾的縫制和瀕危的白馬語言

在科技高速發(fā)展的激流中死撐

白羽毛飄飄搖曳古老傳說

花腰帶吟唱佳話嘹亮白馬美女

古老的山寨向世界敞開胸懷

傳承魚骨項鏈的你是誰

抽蘭花煙的白馬老人

86 歲的她

坐在木樓前的石階上

抽出插進棉褂的長煙桿

在貼身的衣兜里

掏出一個手織麻布煙荷包

風輕云淡地打開

拈一小撮蘭花煙葉

將金黃金黃的細絲

輕輕按進白銅煙鍋

火柴劃亮云霧繚繞

輕輕一吸就像是吸著奪博河的水

品味日月 滋味悠長

煙鍋在石階上輕磕

抖落過往的夢境

石板上一躺天藍水綠

這個廝守歲月的白馬老人

又摳出一些煙葉按進煙鍋

長聲悠悠地唱起煙袋歌①

“鐵頭煙袋是小伙子用的

白銅煙袋是姑娘用的

木頭煙袋是老年人用的

蒿草稈煙袋是放羊娃用的……”

她唱完歌笑瞇瞇地說

“以前白馬普遍種蘭花煙

解放前連鴉片煙都種過

現(xiàn)在都不種了

蘭花煙葉稀缺得很

我到‘那邊’去了后

就把長煙桿插在墳頭上”

然后又猛地咂了幾口

就像是要吸盡這白馬山色

臉上是山的斷層水的皺褶

吐出的煙圈繚繞百褶裙

插在白氈帽上的白羽毛隨風搖曳

她坐在煙圈彌漫中

淡定如山水

吸著骨頭一樣的長煙袋

就像是把自己也要吸進去燃燒成灰燼 渾然天然

注：①〔煙袋歌〕煙袋歌是白馬人抽煙時唱的歌曲，白馬人不論男女都抽自種的蘭花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