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對文字作品進行影視化改編,就必須在保持原作核心的基礎上進行創(chuàng)新,并對人物塑造、情節(jié)發(fā)展和視覺效果等方方面面進行精心策劃和制作。成功的改編作品不僅能夠滿足觀眾的審美需求,同時也可以成為原著小說的有益補充和拓展,進一步推動文學和電影藝術的交流與發(fā)展。
劉慈欣是中國當代最著名的科幻作家之一,他的小說因其豐富的科學知識和充滿想象力的科幻概念而在國內外廣受歡迎?!读骼说厍颉废盗泻汀度w》電視劇作為劉慈欣小說改編而成的影視作品,受到了很高的關注。兩部作品的影視改編通過敘事改寫、情節(jié)增補等方式,塑造了具有中國式特色的父親、英雄、科學家等人物形象,增強了影視作品與現(xiàn)實世界之間的聯(lián)系,降低了觀眾的觀影門檻,能引起他們與影視作品中的人物的價值觀念和情感選擇的共鳴。本文通過對《流浪地球》和《三體》兩部小說的影視改編作品進行比較分析,探討了兩部文學文本影視化改編過程中人物塑造的異同。
1 人物蘊含的中國式美學
1.1 父親形象的塑造
小說《流浪地球》中的“父親”是一名宇航員。小說中,作者對他形象的塑造極為克制,在為數(shù)不多的描繪中,有一段劇情是關于父親的婚外情:父親愛上了“我”的小學老師,于是離開家庭,兩個月后回來,母親對此也沒有表現(xiàn)出不開心。這段劇情意味著在小說的世界觀下,人與人之間情感的聯(lián)系如同薄薄的一張紙。如果影視照搬小說,這種末世生存背景下人與人的情感很難得到家庭觀念一向很重的中國觀眾的認同,所以《流浪地球》電影對父親劉培強和兒子劉啟之間的關系進行了顛覆性的重塑。
近年來,許多學者研究中國文藝作品中父子關系的流變,往往認為中國式父子關系深受傳統(tǒng)儒家思想影響,父親代表著權威,任何形式的解放首先是擺脫父親的解放[1]。
影片中的劉啟對父親的印象是高大、威嚴、沉默寡言的。幼年時期,劉啟的母親重病,作為宇航員的劉培強只能讓一個監(jiān)護人帶孩子進入地下城,他因此選擇提前結束劉啟母親韓朵朵的生命。后劉培強離開家人到太空空間站任職,父子二人很少有過深入交流。劉啟將所有過錯歸咎于父親,從臺詞“你有什么資格,替我做決定?我媽死,就是當年你的決定?!币痪?,也可以看出他心中的父親像是一個威嚴的大家長,決定了他的生活,給予他的是束縛,他因此想要沖破禁錮完成自我解放。沉默的父親和叛逆的兒子,這種形象的再造不僅符合中國家庭的模式,也更易觸及觀眾內心。
《三體》原著中汪淼也是一位父親,但父子互動并不多,僅在妻子想為兒子拍照時被汪淼阻止過。電視劇中汪淼是一位嚴慈相濟的父親,自己狀態(tài)不好不慎打碎了杯子,便趕緊和女兒解釋,不把個人情緒強加給孩子;女兒詢問父親愿不愿意在學校開講座,汪淼沒有敷衍,而是深思后給出回答;女兒做錯事吃了冰激凌,他便變得嚴厲起來。影片通過挖掘一個父親內心的柔軟,成功塑造了一位親切和藹、理解孩子的父親,賦予更能引起觀眾共鳴的特質。
1.2 英雄形象的塑造
原著中,英雄皆是普通人,他們?yōu)椤傲骼说厍颉庇媱澋奶岢龊蛯嵤└冻隽司薮蟠鷥r。有人聽從調遣,遠離親人;有人擠在狹小擁擠的地下城,過著不見天日的生活;有人需要應對各種意外,并做出隨時犧牲的準備。在災難面前,沒有救世主,他們共同推動計劃,人類文明的存亡大于每一個人的個體意義。
小說中的高潮是叛軍聯(lián)合圍剿剩下的主張 “流浪地球”計劃的五千名官員和科學家。面對死亡的威脅,五千人堅持自己的信念,從未妥協(xié),甚至喊出“這顆叫地球的行星,就是我們永恒的紀念碑!”這樣震撼人心的話語[2]。他們具有至高無上的犧牲精神,又有著“朝聞道,夕死可矣”的覺悟,是中國傳統(tǒng)觀念里典型的“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英雄主義形象。
不同于以往好萊塢個人英雄主義的救世主,這兩部改編的影視都繼承了原著中以集體主義為內核的英雄精神,打造了復合式的圓形英雄形象[3],即塑造了“有缺點”的英雄。這些英雄也許并不完美,甚至與傳統(tǒng)道義不符,但是都具備頑強的毅力和堅定的信念,愿意為人類的發(fā)展放棄個人利益,不斷為文明的未來尋找方向。
學者劉麗菲認為,2010年后的電影作品中的父親形象,多體現(xiàn)為“英雄的父親”,意為具有英雄品質和精神的父親形象[4]。電影中,劉培強就是這樣一名擁有家國情懷的平凡英雄。劉培強的父母都是普通的軍人,父母離世后,他被父母的戰(zhàn)友張鵬收養(yǎng)。他會為妻子的生老病死感到無力,也會為家人的生存問題竭盡全力,這都是他平凡的一面。他重新返回太空之后,接下了布置核彈的任務。明知留在月球是兇多吉少,他還是堅決留下,一個人完成任務,最終“相控陣”布陣成功,地球啟航。對于劉啟,他可能是一個不負責任的父親,但是站在集體利益上,他是當之無愧的英雄。
《三體》中葉文潔的形象比較具有爭議。作為聯(lián)系三體人的罪魁禍首和地球三體組織的首領,她應該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反派”,不能稱作“英雄”。但是,也有學者認為人性與道義是科幻文學中的英雄最不需要倚仗的行為準則和道德約束,葉文潔身上具有的是與道義無關的英雄品質[5]。
葉文潔的人物形象是復雜的,原著中她的形象已經非常立體,作為一個經歷“文革”的女性科學家,在父親被批斗致死后,接連遭遇了朋友、親人的背叛,來到紅岸基地后,偏執(zhí)地向三體世界發(fā)出了信號,從此讓兩個星球產生聯(lián)系。科學家的身份,讓她得以站在人類命運的交叉路口,但是因為慘痛的經歷,讓她選擇了一條不歸路。她希望借助外星文明的力量,清除人類文明的黑暗面,為了自己“崇高的理想”,她成為地球三體組織的“統(tǒng)帥”,甚至犧牲了自己的丈夫和女兒。
她在經歷黑暗后,仍然具備頑強的毅力和堅定的信念,尋找人類文明未來的希望,并且在知曉三體文明的真正意圖后,做出了反思和補救。她的行為準則永遠是為了人類文明的前進,只不過適時突破了傳統(tǒng)道德,是一位具有科幻英雄主義的女性角色。電視劇繼承其英雄形象,但是放大了葉文潔內心的糾葛,她不再像小說一樣冷靜理性,而是顯得偏執(zhí)又矛盾。比如葉文潔割斷楊衛(wèi)寧和雷志成繩子的那一場戲,原著的描述是“冷靜、毫不動感情地做了”[6],電視劇的葉文潔在割繩子的一瞬間,臉上閃過迷惘、不甘、委屈、決絕,面對一個自己朝夕相處的人,她沒辦法做到完全的冷血,這是她人性的展現(xiàn),更容易激起觀眾的情感共鳴。
實際上,兩部作品都展現(xiàn)了中國文化中的集體主義價值觀。我們沒有像好萊塢電影中的超級英雄,每一位英雄都是普通人,歷經過世事挫折,清楚自己渺小,但是他們能突破人性的弱點,敢于向未知前進,為至誠的理想和人類的未來而奮斗。這也是這兩部科幻小說和其改編影視作品的魅力所在。
1.3 中國式的科學家應該具有的精神、科學家的情感與家庭以及傳承
兩部影視作品不約而同地將科學家的形象回歸家庭,符合中國人對“家”的期盼。電影《流浪地球2》中的科學家圖恒宇,一直致力于數(shù)字生命的研究。但是意外車禍導致他的家庭支離破碎,妻子當場去世,女兒由于某種契機成為初代數(shù)字生命,因此圖恒宇日后一直不肯放棄數(shù)字生命研究,女兒是他所有的執(zhí)念和情感寄托。這個角色也是小說中沒有的。
《三體》中材料學領域的科學家汪淼同樣擁有一個家庭,不同的是電視劇補充了很多關于他家庭生活的細節(jié)。比如汪淼在見識宇宙閃爍后,深感自己的渺小,開始反復質疑自己。但是女兒關心他,妻子寬慰他,一家人溫馨地吃飯、交流,親人的愛幫助汪淼逐漸走出困境。比起原著冷靜地自我排解,這種來自家庭的理解和寬慰顯然更貼近普通觀眾的生活,也就更容易觸動觀眾的心弦。
同時,傳承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很重要的一個部分,它代表了一種價值觀和人們對于歷史文化及道德責任的認同。影片中老一輩科學家實事求是、勇于探索,他們謳歌人性,贊頌人類的勇氣與堅毅,同時也將這種精神傳承給了下一代。
在電視劇的改編中,汪淼通過兩個鐵球同時落地的實驗,向小朋友傳授基礎的物理知識,更重要的是傳遞一種勤懇踏實、捍衛(wèi)真理的科學家精神。他因此同時完成了這個角色從質疑自我到追求真理的蛻變,展現(xiàn)出人物弧光。馬兆作為圖恒宇的老師和數(shù)字生命研究所的所長,一直暗中幫助圖恒宇進行研究。水下重啟互聯(lián)網(wǎng)任務中,隕石砸落導致建筑進水,馬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向圖恒宇傳遞了技術的核心思想“沒有人的文明,毫無意義”,告訴他人的能動性至關重要。
家庭的回歸和傳承的加入,使得這兩部影視作品中的科學家形象變得更加立體和真實。他們不僅擁有理性的思考和探索未知的精神,同時也如普通人一樣看重感情。這種刻畫方式符合中國傳統(tǒng)文化價值觀,也讓觀眾更加能夠產生共鳴和感受到人物的情感內涵。
2 人物塑造的易與同
2.1 敘事改寫
兩部作品改編都繼承了小說宏大敘事下的人物書寫,以文明的命運、末日的災難為背景,把個體命運融入劇情之中。《流浪地球2》繼承原著太陽氦閃即將爆發(fā),人類文明將面臨滅頂之災的背景,塑造了末世之下的普通人、科學家、決策層三種不同層次的人物群像?!度w》的背景是三體星人即將到達地球,涉及人類文明、宇宙真理的探討,這是一個非常宏大的主題。故事以科學家的視角切入,賦予了不同人物不同的個性和情感,各個人物線有沖突有聯(lián)系,共同完成了群像書寫。
兩部作品都對小說敘事結構進行了不同程度改編,只是側重各不相同。
《流浪地球》突破了原著中以“我”為主視角的單線敘事。第一部中改為地面線和太空線雙線并行的敘事結構,第二部更是運用紀錄片的形式,以時間順序,通過三個人物視角,一條人工智能暗線視角完成先后敘述。人工智能莫斯(Moss)是一個非常冷靜的觀察者,由于人工智能的存在特性,它無處不在,能完整地呈現(xiàn)事件始末。
《三體》原著的敘事已經非常復雜,不僅有各個角色群體的視角穿插,時間跨度也相當之大,甚至還有天馬行空的游戲“三體”故事線,給影視化帶來極大考驗。整體而言,電視劇完整承接了多條故事線,主要呈現(xiàn)“一主兩翼”情節(jié)鋪設[7]?!耙恢鳌睘橥繇岛褪窂妰扇说恼{查,“兩翼”分別是游戲線和葉文潔成長線,觀眾帶入的是調查線,通過層層遞進,最終得知三體人的真相。
綜上,改變敘事結構,延續(xù)多視角風格,為人物塑造提供了更多的層次和維度。觀眾能夠清晰完整地了解到每個角色的成長過程、行為動機和心理活動,也因此能夠更好地理解和認同人物,感嘆角色的命運無常。
2.2 情節(jié)增補
劉慈欣作品的特點之一是人物具有“工具性”,一切行為為劇情服務,易導致人物的“臉譜化”[8]。所以兩部影視改編時,都聚焦于“人物化”,增添人物間的沖突,以矛盾激化來塑造形象,增加人物的復雜性。
《流浪地球》原著中主人公和父親幾乎不存在溝通,家庭沖突常常一筆帶過。電影增加了父子矛盾,主要有直接呈現(xiàn)和非直接呈現(xiàn)兩種樣式,更有真實感[9]。其中直接呈現(xiàn)包括對話、沖突等形式。在空間站工作的劉培強擔心劉啟一行人的安全,使用緊急通信聯(lián)系到他們,這時劉啟說道“和他有什么好說的”,表明父子二人無法正常溝通,凸顯矛盾之大。此外,父子矛盾被間接呈現(xiàn)在物件和色彩上。開頭的一張父子合照中,父親的頭像被挖掉,暗指兩人的矛盾之深。但是,劉培強并不是兒子想象的罪大惡極之人,反而是為了讓家人都活下去,選擇去往太空空間站,承受寂寞和孤獨。這些矛盾豐富了劉培強這個角色,他并不是冷酷無情的人,只是在末世別無選擇。觀眾能感受到人物的無奈和掙扎,能與之共情。
同樣,《三體》原著中由于三體人的科技封鎖,實驗數(shù)據(jù)失去意義,汪淼身上出現(xiàn)了現(xiàn)代科技無法解釋的怪事,導致他一度陷入迷茫和無助,在停止和繼續(xù)實驗中搖擺不定。電視劇加重了對汪淼個人情緒的渲染,讓他不再是原著里那個遇事異常冷靜、執(zhí)著于分析的科學家,他也會害怕、會迷茫,會對自己研究產生質疑,經歷崩潰,這讓他后期的自我救贖顯得難能可貴,也由此立住了人物。
白沐霖和葉文潔的沖突也從原著中的旁白敘述改為電視劇的正面沖突,白沐霖為了逃避罪行,直接抓起書砸向葉文潔。葉文潔頭上緩緩流下的鮮血,更是將人性中的惡赤裸裸地擺在觀眾眼前,充足鋪墊了人物的后期反轉。
人物的工具性往往讓其失去鮮明的性格特征,對于敘事跨度大的小說文本而言,利于簡潔表達和劇情推動,但是呈現(xiàn)在銀幕上容易使觀眾感到乏味。因此,這些戲劇沖突的調整生動地為人物補白,使得劇情更富有戲劇張力,也讓人物更有溫度,更易建立和觀眾的情感聯(lián)系。
3 結語
通過對《流浪地球》和《三體》小說影視化改編作品進行比較分析,我們可以看到人物重塑在影視改編中的重要性和價值。改編即是一個再創(chuàng)作的過程,改編者需要在保持原作核心的基礎上進行創(chuàng)新,在貼近現(xiàn)實的基礎上深入挖掘人物的內心世界和情感體驗,降低觀眾的觀影門檻,進一步增強觀眾的情感共鳴和認同感。
具體來說,兩個改編都以中國元素書寫人物,嘗試重塑了父親、科學家、英雄三個典型人物范式,增加現(xiàn)代社會價值觀念,如歸鄉(xiāng)與傳承,豐富了人物形象內涵。
對于《流浪地球》系列,創(chuàng)作團隊打破原著敘事結構,大膽增加原創(chuàng)情節(jié),將小說中的群像人物形象具體化、立體化,使得故事更加具有戲劇性和沖突感。這些改編策略的成功運用,使得電影《流浪地球》系列在人物塑造方面取得了較好的口碑。
對于《三體》來說,原著劇情已經比較飽滿,所以改動主要在敘事結構調整、生活細節(jié)增刪等方式上,將小說中的宏大敘事和復雜人物關系進行重新架構和詮釋。
綜上所述,小說能否成功改編成影視作品,改編者是否能夠抓住原著核心,并對人物塑造、情節(jié)發(fā)展和視覺效果等方面進行精心策劃和制作是至關重要的。成功的改編作品不僅能夠滿足觀眾的審美需求,同時也可以成為原著小說的有益補充和拓展,進一步推動文學和電影藝術的交流與發(fā)展?!?/p>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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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曾曉雯(2002—),女,福建廈門人,本科,就讀于福建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