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嵐
曾經(jīng),我對生活和文本之間的關系有一種浪漫的設想——過自然的生活,用簡單的勞作換取物質(zhì)——就像書里描繪的那樣,因而我對山林生活也有一種不明就里的幻想。十多年前,我偶然得到去浙東一個村落生活的機會,一住就是一年多。我終于明白,自己對山林的渴望無疑是一種現(xiàn)代人的“葉公好龍”,因為在那里終日與我相伴的仍然是城市文明的產(chǎn)物——空調(diào)、電腦、書籍、音樂。
離開那兒的時候我正好在看《禮記》,書中寫道:“草木零落,然后入山林?!比藗?nèi)肷搅质菫榉ツ荆驗榇合恼莿游锖蜆淠旧L的時候,所以在古代的典制中,殺伐之事須在秋冬完成,無論是狩獵、伐木,還是“秋后問斬”。
每到村民伐木準備過冬薪柴的那幾天,山林里總會不時傳出摧枯拉朽的聲音,然后“嘩啦”一聲,拖長的“嘩”的回聲在山谷回蕩。我忍不住想上山看看,聽到遠處樹林里有動靜,我便向著聲音的方向走。本以為走得很近了,可聲音再傳來時依然很遠,只能聽到聲音,看不到樵夫。雖然我的山居理想失敗了,但還是感受了文本和情景的一種貼合,盡管我只是一個旁觀者。
在很長時間里,“漁樵”都是一種非常定式的投射,與隱居相關聯(lián)。古琴曲中除了《漁歌》《樵歌》和《漁樵問答》,還有根據(jù)柳宗元的詩句“欸乃一聲山水綠”而來的《欸乃》,繪畫當中也有無數(shù)的《漁父圖》。
“漁樵”的形象是自上而下的,他先在屈原的筆下被建構出來,然后在《莊子》里再度登場。無論是在屈原筆下,還是在《莊子》書中,漁父都是超越凡俗的,他們不是通常的避世隱居者,而是真正超乎世外的人。他們是一種理想人格的化身,具有高超的智慧,卻藏身于卑賤的身份。漁父的形象確立以后,為了與之相對稱,便有了樵夫的形象,與“山”“水”兩種意象相匹配。
山水對于中國藝術的意義相當于宗教對于西方藝術的意義。山水代表著自然,也就是“天”,但是藝術是人為的。莊子說:“牛馬四足,是謂天;絡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文明產(chǎn)生于人與自然的對抗,它是不自然的,但人與自然不會一味地對抗下去。當人對文明感到厭倦、對時代感到失望的時候,就會想到自然。自然的生活是中國人的生活理想,而接近于自然的狀態(tài)是藝術的理想。
然而,這種理想并不能等同于真實的自然山水。作為詩意空間的山水是藝術家的創(chuàng)造,在對這種空間的構建中,文人身份其實是一個“闖入者”,哪怕作為隱士,他們在自然當中依然是突兀的。所以,藝術家把理想人格的身份投射為“漁樵”,若干年后,“漁樵”成了隱居者藏身的符號。
“漁樵”這一身份被賦予了一種超越時間的意味。世事如白云蒼狗,而自然是永恒的。在1560年出版的《杏莊太音續(xù)譜》中,《漁樵問答》的解題寫道:“古今興廢有若反掌,青山綠水則固無恙。千載得失是非,盡付漁樵一話而已。”漁樵從局外人的超然角度觀察歷史往復。漁樵與隱士的區(qū)別在于,隱士是一種職業(yè),而漁樵本身就是自然的一部分,他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是看天吃飯的勞動者,并非文人、僧道那樣的“外來者”。文人筆下的漁樵是超越自身身份的智者,是更徹底的隱居者,文人隱于山水,而漁樵則隱于他們自身的身份。失意文人的胸懷是激烈的,漁樵的身份對于文人來說是一種治愈,是人在時代中無法自處時的一個反觀視角。
一個十三世紀的琴家,他跟自然的關系是什么樣的呢?創(chuàng)作了《漁歌》和《樵歌》的毛敏仲出生在爛柯山所在的衢州。許是衢州離江西非常近的緣故,毛敏仲最初學習的是江西譜。后來他改學一代宗師郭楚望的傳譜,此時他可能已經(jīng)到了杭州。此外,他還作為清客在楊瓚門下討論琴理,參與編輯了《紫霞洞譜》。
杭州一半是城市,一半是山水,既有京華的文化昌明,又有湖山之勝,是藝術家的理想居所。我不知道毛敏仲有多少時刻去凝視過西湖、凝視過越地的山水,又有多少時刻幻想自己住在山里,或者真的短暫嘗試過那樣去做。
他既作過《山居吟》這種描寫淡泊隱居生活的曲子,也寫過《莊子夢蝶》《列子御風》那樣充滿道家意味的琴曲。他最強烈的隱居意愿來自一次憤憤不平,體現(xiàn)在南宋滅亡后他所作的《樵歌》當中?!渡衿婷刈V》中對此曲的解題是:“是曲之作也,因元兵入臨安,敏仲與時不合,欲希先賢之志,晦跡巖壑,隱遁不仕,故作歌以招同志者隱焉?!边@符合文人隱居最強烈的心理動因——避世。孟子講:“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倍菔谰褪且圆缓献鞯膽B(tài)度來表達反抗,所以這首曲子的曲意并非淡泊之類。
毛敏仲不是隱士,更不是漁樵,他是藝術家。我相信參與了這場投射的其他人也是如此,他們追逐和藏身的是藝術中的那片山林,而藝術的起點只是一次凝視或一場憤憤不平。
在山中聽伐木的那個秋天,我還沒有聽過《樵歌》。后來,這首曲子成了我最喜歡的一首琴曲。
我最初聽的是老八張里劉少椿先生彈的版本。劉先生是淡泊之人,彈琴慢吞吞的,曲子的曲調(diào)也非常奇怪,全曲散板,吟猱吱吱嘎嘎,令我初聽之下不知所以。后來有次路過西湖,下著雪,我看著路邊被雪壓彎的樹杈和遠處的湖山,耳機里傳來劉少椿先生的《樵歌》。這次我完全被吸引住了,其中的一段泛音讓我覺得里面藏著一個潔凈的隱逸世界。此后我總時時想起那段泛音,我甚至覺得那是我最喜歡的一段琴聲。
后來我開始彈《神奇秘譜》中的《樵歌》。這一版的出版時間與毛敏仲去世只隔了不到一百五十年,更接近毛敏仲的原曲,作曲技法上也是劉少椿先生彈的晚期譜本不能比的,但我還是懷念劉少椿先生那段泛音,甚至想把它嫁接到《神奇秘譜》版本中來,因為它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山林之想,這是完完全全的投射?;蛟S,我喜歡彈琴就是因為它可以帶我去一個我無法到達的世界。當我身處山林的時候,那個世界依然不夠完整,只有當聲音響起的時候我才能夠真正地與那個世界親密,無論是一場摧枯拉朽的回聲,還是一段從記憶里躥出來的泛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