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趣人生

林旖

生命之美，美在色彩斑斕，美在濃淡相宜。清茶一盞，意趣人生。

蜚聲國際的華人作曲家葉小鋼率性而活，活得透徹而唯美，詩意且哲學。世間況味從他筆下自然流淌而出，對萬物的情懷借由音樂或文字抒發(fā)。

獨屬于葉小鋼的旋律，彌漫著純粹的東方文化色彩，廣泛吸收歐洲創(chuàng)作技法，將中西方文化完美融合，如同一條永不枯竭的河流，連接著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精神、情感與哲思。

為師與辦學

葉小鋼1978年考入中央音樂學院，師從杜鳴心學習作曲。1980年，他在英國劍橋大學亞歷山大·戈爾作曲班進行了短期學習。1981年，他在中央音樂學院小禮堂舉辦了人生中第一場個人作品音樂會。1985年，葉小鋼完成了成名作《地平線》。1987年，已在中央音樂學院任教四年的他獲得獎學金前往美國伊斯曼音樂學院學習。七年后，他回到中央音樂學院繼續(xù)任教。

2021年4月，香港中文大學（深圳）音樂學院宣布葉小鋼出任首任院長。這是葉小鋼在擔任中國文聯(lián)副主席、中國音協(xié)主席以及中央音樂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的同時，擔起的又一份責任。作為院長，葉小鋼也在學院擔任研究生的教學工作。

“教師”是葉小鋼人生中最重要的身份之一。幾十年來，他教出的許多學生在事業(yè)上取得成功，活躍于中外樂壇。在學生眼中，他一直是個極其嚴厲甚至有點吹毛求疵的老師。“嚴厲到經(jīng)常要重寫。”

對學生，葉小鋼從來都是傾盡全力?！拔蚁Ｍ麄兌寄艹晒?，我也傾盡所有、全力以赴地幫助他們。至于學生將來能否成才，或者在為人上是不是如我所希望的那樣，這很難預測。我對每個學生都很好，但不是每個學生都能完全健康地成長。作為一個付出者，我不指望學生們給我什么回報，至于對社會有沒有回報，要看時代的命運，看歷史的運氣、社會的福澤，也要看老天爺給予的造化。”

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77、78級“明星班級”出了多位中國音樂界的重量級人物，葉小鋼便是其中一員?！暗浆F(xiàn)在好像也沒太多人能夠把我們這個班級的光環(huán)給蓋住。”葉小鋼認為，自己以及同輩作曲家們的成功，與時代有很大關聯(lián)。“盡管有的學生很不錯，技術比我們當年要好，但不見得一定就能功成名就。歷史很殘酷，歷史上的成功者也不一定個個都是完美的人。漏洞百出的人也有可能當總統(tǒng)。能夠在歷史上留下來，是歷史的運氣。”

目前，音樂學院的工作占據(jù)了葉小鋼日常80%的精力，他的創(chuàng)作時間也因此被壓縮?！拔矣X得一方面時間上是沖突的，但另一方面也讓我有機會站在一個更高的位置，站在中國當前社會文化語境下審視自己的創(chuàng)作，審視中國音樂的創(chuàng)作?！辈煌趩渭冏髑娜?，身為領導者或組織者，葉小鋼看問題會多一些，發(fā)現(xiàn)中國音樂教育的問題也會多一些。“中國的音樂教育和音樂創(chuàng)作是分不開的，和創(chuàng)作者的心態(tài)也是有關的。很偶然的機會我當了院長。實話實說，擔任院長以來，我覺得我還是更應該搞創(chuàng)作，把更多的時間放在創(chuàng)作上。”

作曲家辦學當然要著重抓作曲、抓創(chuàng)作?！霸谝魳穼W院，創(chuàng)作就是最大的科研，作品就是衡量科研成果的重要標準。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我認為很重要?！弊鳛樵洪L，作為中國作曲界的領軍人物，葉小鋼很推崇這一理念。“我希望不管是什么類型的題材、風格，不管你寫主旋律作品還是其他作品，都不能人云亦云，要有獨立的藝術見解。這是文藝作品的生命力所在?，F(xiàn)在看來，整個音樂界，人云亦云的東西不少?！覀冇懈咴?，沒有高峰。音樂創(chuàng)作的數(shù)量不少，但品質極高的不多。音樂表演能力與西方有差距，有時需要去國際上拿獎證明自己。我做院長工作，這方面可以發(fā)揮一點作用?！?/p>

中國擁有世界上院系數(shù)量最多的高等音樂教育體系，但同質化與一般化現(xiàn)象逐漸凸顯?！半S著改革開放不斷深入，香港中文大學辦到了深圳，讓我們音樂學院站在中西音樂文化之間，英語教學讓我們與國內(nèi)其他音樂學院不同。同時，我們在專業(yè)設置、教育方式、創(chuàng)作風格、音樂表演與研究上又具有中國特色，這使得我們與西方音樂學院也不同。兩種文化的融合、兩種教育方針的交匯使我們學院深具獨特性，這種獨特性具有跨文化的理解與合作，也許能形成未來人文學科發(fā)展的主流?！?/p>

葉小鋼秉承“精于藝，博于文；志于道，成于行”的辦學理念，致力于培養(yǎng)學術水平和表演能力兼具的高端音樂人才，創(chuàng)新音樂藝術人才培養(yǎng)模式，力求為每一個渴望在藝術方面深造的學生提供國際化、創(chuàng)新型、世界一流的音樂平臺?！澳芊癜岩魳穼W院辦好，最重要的是我們的歷史使命感，面對任何挑戰(zhàn)都要一以貫之地奉行至高無上的人生準則，把心中終極的音樂理想付諸實踐。”

關于學院未來發(fā)展的構想，葉小鋼希望在辦學規(guī)模上能與國內(nèi)重要的音樂學院相媲美?！霸谵k學政策上，我們的目標是成為非常國際化的學校，不會太偏執(zhí)于某一個領域。我們向全世界開放?！?/p>

上任院長以來，葉小鋼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為招生操心。因為招生機制的原因，研究生水平較高，而本科生水平堪憂?！拔耶斣洪L比較著急。學生水準問題是整個社會需要考慮的，而不僅是我們一所音樂學院。”藝術類院校把高考文化課分數(shù)提高，許多學生考學更難了，當然這也是社會需要，對學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耙魳穼I(yè)的學生從小開始學琴，其他科目相對薄弱，對社會的認識相對狹窄。音樂家需要集中精力在音樂上，多高深的文化談不上，如果要用非藝術類院校學生的文化課水準來要求那些從小學習藝術的孩子，肯定有難度。人的時間是有限的，拿八個小時來練琴和拿四個小時來練琴的效果肯定是不一樣的。要想成為出類拔萃的音樂家，就得小小年紀每天練琴八小時、十小時。”

交響樂刻畫榮國府，詩意頌英雄

2013年2月10日，葉小鋼作曲的芭蕾舞劇《紅樓夢》在北京天橋劇場進行首演，場場一票難求?！拔液苤匾暋都t樓夢》的創(chuàng)作，一生也許只有一次機會對這部曠世名作盡情揮灑，且不受任何限制?！?p>

“《紅樓夢》誕生三百年，今人解讀恐怕還需要知識儲備，否則看不懂。”為寫《紅樓夢》，葉小鋼把《石頭記》以及《清·孫溫繪全本紅樓夢》重讀了一遍。

一百個人心中有一百個《紅樓夢》?！拔业摹都t樓夢》是我對中國當代社會的理解?！都t樓夢》其實不是悲情故事，它只是以悲情故事作為框架，實際上講的是社會的衰亡、榮國府的衰亡。”葉小鋼的《紅樓夢》音樂，刻畫最多的是榮國府?！昂苌儆腥擞媒豁憳访枥L榮國府，但人物心緒可用音樂表達，音樂可以刻畫現(xiàn)實中每一個你我他?！?/p>

“偉大的藝術應當把世界的本質剖析到最徹底。藝術不需要被唱贊歌，而應讓人警醒、敬畏、觸動，或讓人憎恨、害怕，甚至討厭。曹雪芹寫《石頭記》需要隱晦，這造就了瓊樓玉宇般的文字。用音樂刻畫紅樓人物靈魂，我不需要了?！蟮匾黄酌Ｃ＃娓蓛?。這是中國的哲學，也是中國人對《紅樓夢》作者、對當時社會的看法。”

從音樂本身而言，芭蕾舞劇《紅樓夢》的音樂從頭至尾都很美。每一個主題、每一段都有一條“洗腦”的旋律，令人過耳不忘。葉小鋼創(chuàng)造旋律的能力，多源自天賦。

中國作曲家深耕中國題材作品的創(chuàng)作，不僅“討巧”，也能在世界上立足。但如何才能從當下眾多中國題材作品中脫穎而出？“我覺得脫穎而出的關鍵是不用刻意。如果人本來就是脫穎而出的人，寫的作品肯定就脫穎而出。平庸的還是占多數(shù)?！比~小鋼在這一點上有優(yōu)勢，也充滿自信。

2023年，葉小鋼還寫作了一部重要的委約作品——大型交響聲樂套曲《英雄頌》。作品以歌頌百年黨史英雄譜為主題，以歌和樂回溯黨的百年偉大征程，展現(xiàn)中國共產(chǎn)黨帶領中國人民救國、興國、富國、強國的壯闊歷程。

歌頌偉大時代，葉小鋼沒有被委約主題要求束縛，他選取了李大釗、方志敏、毛澤東、王進喜、雷鋒等十四位不同時期的共產(chǎn)黨人寫作的詩詞名篇或言論入詞成曲?！袄畲筢摰脑姾茔皭?，方志敏的詩歌頌美好的中國，雷鋒的日記非常正面……沒有一句口號，沒有一句唱高調(diào)。這是我的特色，完全變成了一個藝術作品?！薄队⑿垌灐吩趪掖髣≡荷涎莴@得巨大成功，充分證明了葉小鋼作為專業(yè)作曲家的全方位寫作能力。

當葉小鋼與杜甫在音樂中相遇，便有了為女高音、男高音、男中音與樂隊而作的《少陵草堂》。作品將我國唐代偉大詩人杜甫的六首著名詩歌《狂夫》《登樓》《春夜喜雨》《贈花卿》《登高》和《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譜成樂曲，以聲樂與交響樂隊合作的形式展現(xiàn)出杜甫憂國憂民的情懷，體現(xiàn)了作曲家深厚的人文情結。

不同于葉小鋼中年時期懷著對人生的欲望與掌控力以及對世界的勃勃雄心創(chuàng)作的《大地之歌》，我們在《少陵草堂》中聽到的是作曲家參透人生、從容淡定看待世間事的心境?！皩懙蕉鸥Φ臅r候已經(jīng)和當年不一樣了，無可奈何花落去?！?h3>人生的意趣

葉小鋼喜歡植物，他有許多作品是以植物命名的?！拔壹依镉泻芏嚓P于植物的書，有關喜馬拉雅山、亞馬遜河流域周圍還有東南亞南部的一些植物，我喜歡讀這類書。我寫過很多植物，比如南方的竹子、曼陀羅花、風信子、菊花等，其實也是古典音樂中標題音樂的一種表達方式，我比較喜歡這樣的東西?！?/p>

《消失的銀杏》是葉小鋼亞熱帶植物系列作品中最新創(chuàng)作的一首。銀杏樹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樹木之一，也是中國的國樹，姿態(tài)神秘而美麗。葉小鋼用五個字的標題營造了一種極富文學想象力的意象。

“其實銀杏樹沒有消失。我用‘消失，一是從文字上產(chǎn)生一種撲朔迷離的感覺，二是表現(xiàn)我對人與自然的關系的一種擔憂?！闭孔髌方o人的感覺十分憂郁?！坝悬c金色黃昏下的風景畫的意思，是金色的、消失的銀杏?！边@是一部葉小鋼自己比較滿意的作品?！皻赓|比較舒服，沒有大喊大叫，沒有呼天搶地，沒有死去活來，沒有日子過不下去的感覺?！弊髌氛宫F(xiàn)出作曲家非常從容的態(tài)度。與《消失的銀杏》類似，葉小鋼還有一部作品《鄉(xiāng)村后院》。“這兩部作品差不多是姐妹篇。這是我另外一種狀態(tài)?！?/p>

一天，葉小鋼看到一個美麗的中藥植物標本，標本本身的美感引起了他的聯(lián)想。于是，以中藥為標題的交響樂作品《本草》就此誕生。

葉小鋼從小酷愛讀書和寫作。他非常青睞古典文學以及國學基礎較好的現(xiàn)代作家的著作?！按蟀自挼淖骷椅液苌僮x，哪怕故事再特殊。”繁忙工作之余，葉小鋼依舊保持著讀書的習慣。外國作家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中國作家魯迅、張承志、熊召政等人的著作他都如數(shù)家珍。最近他正在讀的是叔本華的《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寫作時，葉小鋼對遣詞造句尤為講究，苛求文字、辭藻的美麗，注重文章的文言化，言簡意賅?！皩懸魳肺液孟癫挥觅M什么腦筋，寫文章可要動動腦筋。我寫文章改的頻率比我寫音樂改的頻率還要高?！比~小鋼在文學隨筆《素手烹茶》中展現(xiàn)了他的寫作熱情與才華。這本書入選了中國出版集團“中國出版好書”2021年度榜“文學藝術類”前十名?！翱吹轿业拿峙c許多著名大作家的名字同時出現(xiàn)，我挺高興的，也覺得挺好玩的?！庇信笥芽滟澦f：“音樂表達不了的，你就用文字；文字不方便表達的，你就用音樂?！比~小鋼說：“這只是贊美之詞，其實具體工作還是很辛苦的。無論是作曲還是寫作，都要花很多時間?！?p>

瓦格納和勃拉姆斯是對葉小鋼影響最大的兩位作曲家，他們并非音樂風格、創(chuàng)作技法上的影響，而是音樂哲學上的?！坝惺裁礃拥娜松鷳B(tài)度，就有什么樣的音樂。”走上作曲之路，葉小鋼并沒有思慮太多?！爱敃r別無選擇。我們那個年代比較痛苦，如果我不做音樂家，就沒有前途，就要做工人、農(nóng)民了。不過我現(xiàn)在覺得做工人、農(nóng)民很好。有一次，我去一個造汽車的自動化工廠，廠房非常漂亮，干凈得不得了，工人很有技術，也很威風。但在當年，你就會有一種逆反心理?！比~小鋼當時想，自己將來一定要成為作曲家，一定要成功?！俺晒τ幸欢ǜ怕?，這和自身的努力有關，所以我為之也很努力?！?/p>

買書、看書、聽唱片、看DVD占據(jù)了葉小鋼大部分寫作之外的時間。他是一位發(fā)燒友。“我對音響不‘發(fā)燒，對唱片、作品‘發(fā)燒。買書也‘發(fā)燒，我家里的書巨多?！彼粌H收藏CD，還收藏黑膠唱片?！斑@也是一種很難克服的毛病?！?/p>

近期，葉小鋼正忙于寫作《牡丹亭》以及一部馬林巴協(xié)奏曲，還要修改《魯迅》《我遙遠的南京》等多部即將錄制唱片的作品。剛錄完《消失的銀杏》《玉觀音隨想曲》《鄉(xiāng)村后院》《詠別》，明年的眾多錄音計劃又立刻排上了日程。至今，葉小鋼已錄制出版了七八張唱片，樂譜也一直在出版。接下來，他還計劃在國家大劇院錄制出版一張黑膠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