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彤煜
弗蘭茲·卡夫卡是個孤獨的個人奮斗者,但在20世紀,個人奮斗顯然已經(jīng)走向末路,孤立無援、不被理解、恐懼絕望是卡夫卡的常態(tài),這與他創(chuàng)作的《變形記》中的主人公格里高爾·薩姆沙有著相似之處??梢哉f,格里高爾是卡夫卡絕望情緒極端化的具現(xiàn),配上足以讓荒謬的故事發(fā)生的物化社會背景,悲劇就此發(fā)生。
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1]
《變形記》以看似荒謬至極的語句開始,并絲毫沒有打算將“人”變成“蟲”這一反常識的事件進行合理解釋,而是直接向讀者拋出設(shè)定并將故事進行下去。更反常識的是,格里高爾對于自己突然變成一只大甲蟲這一詭異事件完全沒有合乎人情的反應(yīng),反而擔(dān)心自己能否趕上上班的車。
此處就顯示出格里高爾作為一個“人”卻缺乏身為“人”的本能。根據(jù)薩特的存在主義學(xué)說,“人的存在先于人的本質(zhì)”是將人與物區(qū)分開來,賦予人自身獨特性的標志,是追尋自我本質(zhì),實現(xiàn)自我升華的根本。但格里高爾卻連人的本質(zhì)都喪失了,他這一輩子似乎都是為別人而活,他的房間有三扇房門,早上父親、母親、妹妹都來問候他。如此的房間布局表明格里高爾“公眾化”的地位,盡管他有著緊鎖房門的習(xí)慣,保留著做木工的愛好,但這只是格里高爾作為人的潛意識抗爭,微弱到無法阻止格里高爾的個人意識從自我邁向公共的步伐,他從一個人變?yōu)橐患灿闷罚蔀闉楦改高€債、支撐家庭的工具,連他唯一可能稱得上自私的愿望,都只是送他親愛的妹妹格雷特上音樂學(xué)院。
卡夫卡的諷刺無處不在,在格里高爾變成甲蟲之前,他是家里的頂梁柱,受人敬仰,出現(xiàn)異樣后,家人首先擔(dān)心的不是格里高爾本身,而是他是否能去掙錢,最后看待他如同累贅、垃圾般嫌惡唾棄。
卡夫卡特意囑咐過,不要畫出格里高爾變成的蟲,因為它并不是尋常意義的蟲。德語中指出格里高爾變成的是“Ungeziefer”,是“害蟲、寄生蟲”。在格里高爾變成這樣丑惡的蟲子之前,他的家人們也像“寄生蟲”一樣蠶食著他的存在價值,并在存在價值徹底歸零后將其拋棄。
在格里高爾變成蟲后,在他身上同時出現(xiàn)了自我意識的萌芽與自我存在的湮滅兩種對立情況。作為蟲存在的格里高爾,由于喪失了社會價值而導(dǎo)致其存在價值的驟降,卻反而得到了足夠的時間與空間來讓自我意識真正萌芽,他開始有了自己的愛好,喜歡爬行到天花板上娛樂,開始知道了自己喜歡的食物,開始有了保護自己領(lǐng)地的意愿,他的自我意識在被妹妹的琴聲打動后發(fā)展到頂峰,爬出自己的房間想要保護妹妹,將自己恐怖的外形第一次派上用場。然而缺乏自由生命的格里高爾注定走不長,格里高爾自我意識的掙扎屢次受挫,最后斷送了自己的生命。在自我價值逐步上升的同時,社會存在價值卻在逐步降低,人活在社會中喪失了存在價值,幾乎被看作垃圾對待。當(dāng)家人對格里高爾恢復(fù)無望后,他便沒有了存在的必要,而他微弱的抗爭便隨著自我意識的扼殺而走向絕路。
格里高爾自變成蟲之后,他的所有抗爭意識都是不自覺的,他從始至終將自己當(dāng)作家庭的一員,自覺地想融入家庭之中,但只能像個“局外人”一樣困在陰暗的房間里聽著,擔(dān)心母親的健康、夸贊父親的深思熟慮、欣賞妹妹的琴聲,但又為家庭的喜悅而快樂,自始至終為別人而活。但比起自己的家人迫切盼望著自己去死更可悲的是,“他消滅自己的決心比妹妹還強烈呢,只要這件事真能辦得到”[1]。就像格里高爾變成的蟲從來沒有長出翅膀,生存的本能在他身上完全喪失,最終格里高爾“懷著溫柔和愛意想著自己的一家人”[1]在希望的晨曦中死去了。
格里高爾一直壓抑、屈從、束縛著自由意識去面對荒謬的世界,渺小的抗爭表現(xiàn)出卡夫卡對“人的哲學(xué)”的思考。究竟怎樣的人算是人,是蟲化的格里高爾,還是衡量價值后無情拋棄著親人的薩姆沙們?;闹囀澜缰械闹魅斯~向通往死亡的絕路是表達主旨的常用手法,是壓抑情感的最終爆發(fā)點,像恒星爆炸發(fā)出耀眼光芒后歸于寂寞,是對悲劇式英雄的塑造。
所以,《變形記》嚴格意義上是違背存在主義主旨的,但卡夫卡通過冗雜反復(fù)如死水般停滯的語言,表現(xiàn)出了艱難阻滯的思維與前路阻礙;貫穿全文采用的復(fù)合結(jié)構(gòu)展現(xiàn)了房間內(nèi)外,雙方阻隔的心理與無法溝通的現(xiàn)實加上時間的推移與空間上的活動展現(xiàn)了自我存在的悲壯追求。但最終比起重新融入荒謬的社會無自我地活著,死亡似乎是最好的抗爭。格里高爾的死亡換來了家人的“生”,而他也完成了從“非人”向“人”的轉(zhuǎn)變,成為“神圣人”??ǚ蚩ń璐吮磉_了對“人的存在”與自我意識的思考與現(xiàn)實阻遏進行的注定無希望的抗爭。
加繆的《局外人》是加繆的反抗精神體現(xiàn)得最明顯的一部作品,加繆通過默爾索對外界的反應(yīng)來體現(xiàn)灼熱暗藏的抗爭精神,是自我意識保護個人對抗荒謬的體現(xiàn)。但由于默爾索的反抗方式似乎比外界更加荒謬,很多初讀《局外人》的讀者會覺得默爾索是個感情疏離、心理麻木、無自我、缺乏愛的人。實際上,默爾索是個感情豐沛而又充滿愛的人,只是他的愛不對荒謬的世界流露,就像加繆所解釋的:“他不是沒有感覺的人,他的內(nèi)心被一股堅韌不拔而意蘊深厚的激情驅(qū)使,驅(qū)使他追求一種‘絕對’和‘真實’?!保?]
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昨天,我搞不清。[2]
《局外人》開篇便將一個荒謬的人擺在讀者面前,一個對母親的死感到無所謂的人,這是反常識的,但隨著劇情的發(fā)展,我們發(fā)現(xiàn)母親的死亡僅僅只是一個開端。全書共描寫了三次死亡:母親的自然死亡、阿拉伯人被槍殺、默爾索被判處死刑。隨著死亡的逐步推進,默爾索的形象也在慢慢浮出水面。剛開始時,默爾索對待母親的死亡持一種“無所謂”的態(tài)度,剛參加完母親的葬禮就去看喜劇電影,讓人覺得他感情匱乏;在雷蒙詢問是否可以成為朋友時,默爾索表示“都行”;面對瑪麗的詢問也是表示“愛不愛都行”并在思索過后表示“我想,我是不愛的”,體現(xiàn)出愛的喪失。之后,默爾索在面對關(guān)乎他生命的庭審時,也只是回答“我沒意見”,處處充斥著荒謬,但這是默爾索的反抗,直到故事結(jié)尾處才爆發(fā)出強烈的自我對異化世界的反抗,比起默爾索更加荒謬的是世界本身。
在前期的劇情發(fā)展中,默爾索采取的是一種“可行可不行”的對抗方式,拒絕作出個人判斷,沉默而又蔑視著人們重視甚至不惜相互爭吵反復(fù)詢問的事,這在默爾索眼里是無所謂的。死亡是無所謂的,反正人固有一死;爭論對錯是無所謂的,反正人活著總會犯點什么錯;對將自己當(dāng)作“局外人”卻判處死刑的法庭是無所謂的。這種消極應(yīng)對、沉默回應(yīng)的抗爭方式確實是荒謬的,但用荒謬的抗爭方法去對抗荒謬的世界,換來的卻是真實。
生活是荒謬的,日復(fù)一日的單調(diào)枯燥卻無法擺脫,置身其中;人們是荒謬的,用有限的生命面對必然到來的死亡卻如臨大敵,憂慮不堪;世界是荒謬的,法庭在完全把默爾索排除在外的情況下為他指派律師,判處他死刑,又派來一個神父想要救贖他的靈魂,去追求虛假的來生。
默爾索早就看穿了荒謬世界的一切,便用封閉自我的抗爭方式來保護自己。撥開默爾索的外殼,可以看到他飽含豐沛情感的內(nèi)心。
對母親的死無動于衷,是因為默爾索已經(jīng)看透了死亡的本質(zhì),死亡不可避免,所以接受了它;他將母親送往養(yǎng)老院是因為母親可以在那里找到與其說話的人,并非他不愛自己的母親,正相反,默爾索在多次詢問中都承認他愛他的母親,也在死亡來臨時理解母親想要重新開始的愿望,所以檢察官“控告這個人懷著一顆殺人犯的心埋葬了一位母親”[2],認為此人毫無靈魂與人性并因此定下死罪時,違背了司法的公正性與客觀性,是看似正義實則荒謬的。雖然面對瑪麗的詢問,默爾索覺得自己是不愛的,但當(dāng)同瑪麗一起去海邊的時候,卻萌生了結(jié)婚的念頭。默爾索也會去安慰死去了陪伴多年的狗的薩拉瑪諾,來表達他的理解與善意。
但默爾索是個矛盾的人,在近乎不加選擇、不加思索的對事件的敘述中,默爾索似乎是個麻木呆滯而刻板的人,但在自由直接引語描寫下的心理活動卻表現(xiàn)了默爾索的敏銳犀利。默爾索是遵循本能行動的人,追求真實排斥虛假,不會做出違背自己內(nèi)心的事,也對神父那番救贖靈魂、向往來生、虛無縹緲的言論感到憤怒與嗤之以鼻,他不相信上帝,不相信不真實的東西,只想過“一種我可以回憶現(xiàn)在這種生活的生活”。[2]
默爾索像一個英雄一樣用自己的方式對抗著屬于世界虛假而荒謬的一切,并一直貫穿始終。但反抗的英雄總要有歸宿,加繆用愛與人道主義為默爾索一生沉默蔑視的抗爭畫上了句號。在批判了神父荒謬的救贖論與揭示了世界的荒謬之后,默爾索躺在監(jiān)獄里,懷著樸素的愛,想起來世間一切美好真摯的事物,如布滿星斗的夏夜、泥土的潮濕與海鹽的味道,第一次向這個世界敞開了心扉,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活在當(dāng)下,活在最真實的生活中,面對世界的仇恨來完成悲劇,達成一個英雄悲壯而華美的謝幕。
《局外人》是加繆的代表作,是反抗精神的集中呈現(xiàn),是對自由生命與自我意識的謳歌。加繆通過對荒謬的具體表現(xiàn)來表達哲學(xué)的反思,表達對抗爭與愛的高度贊美。運用第一人稱的兩種不同敘述方式,即自身回憶過去的敘述及過去的自身進行的敘述來塑造一個表面機械木訥、內(nèi)心機敏豐富的矛盾的人物形象。借用空間轉(zhuǎn)換與恒定的刺目光線來推動劇情發(fā)展,并暗喻人物結(jié)局。與神父的辯駁則將壓抑隱藏的情感引爆,塑造出悲劇式的英雄,展現(xiàn)出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
《變形記》與《局外人》的相同之處在于運用荒謬的手法來激發(fā)人對存在主義的思考,通過反抗去面對世界,揭示自我意識覺醒與自由生命不屈的重要性。
但兩本巨著在手法運用、主旨表達、對“人的哲學(xué)”的詮釋與對愛的思考等方面是截然不同的。
加繆曾明確指出,卡夫卡由于受到宗教的影響,仍然在尋求一種宗教性的希望,并未在精神層面徹底反抗,所以并不是真正的荒誕,真正的荒誕是抗爭到底的自我實現(xiàn)。卡夫卡在《變形記》中運用的荒誕手法主要體現(xiàn)在格里高爾由“人”變成“蟲”這一突然又沒有緣由的事件給讀者帶來一種強烈的荒誕感,再借由格里高爾與家人的反應(yīng),揭示世界的荒誕,即人性與自我意識的枯萎。加繆在《局外人》中的荒誕在于揭示世界看似合理的荒誕性,通過默爾索對世界看似荒誕的反應(yīng)與荒誕的殺人理由來表現(xiàn),通過心理敘述來表露真實想法達到的矛盾,這種荒誕的感覺在庭審的時候達到頂峰。
在《變形記》中,卡夫卡表露出的無意識自我流露與絕望的抗爭,充分體現(xiàn)了在絕望的世界中人注定沒有出路。即便通過變成蟲這種極端的抗爭,也會由于個人無意識去覺醒而湮沒,也只有這種異形化的極端抗爭才能對身為人卻“非人”化的情況作出改變。《變形記》塑造了一個絕望的世界,而這絕望卻無法改變,最后格里高爾被發(fā)出像蛇一般嘶嘶聲(Zischen)的父親用蘋果驅(qū)逐,到死也沒有改變,最終為了家人的生命而甘愿死去。正是此般壓抑絕望的思想,讓讀者從反面意識到自我意識覺醒的重要性。而《局外人》則采取外界的詢問與默爾索的反應(yīng)來體現(xiàn)荒謬感,默爾索從消極的“可行可不行”“無所謂”的反抗方式到積極同神父辯駁,完全表露出追求絕對真實的自我意識,從正面體現(xiàn)出加繆反抗虛無荒誕的決心,蔑視宗教追求來生的理論也充分體現(xiàn)了加繆對于“真實的生活,真實的人”的追求??ǚ蚩ㄔ谧非笃毡榈恼胬恚涌妱t選擇追求真實的東西。
對待“人”的方面,卡夫卡認為“成為人是最恐怖的事”。還身為“正常人”的格里高爾是“不正常”的,即便有著人身卻處在“非人”的狀態(tài),喪失了人的本質(zhì),淪為機械。但當(dāng)格里高爾變成“恐怖的害蟲”后,卻慢慢有了身為人的本能,擁有了捍衛(wèi)自己的本能與愿望,即便微小的愿望最后被扼殺,但擁有著蟲身的格里高爾卻在慢慢變成人,擁有了人的靈魂,高尚的靈魂遠比恐怖的外殼要重要得多。而加繆則對“人的靈魂”秉持著一種完全相反的觀點,靈魂是完全不被需要的,所謂靈魂、救贖、信念不過是一種精神上的懦弱與屈從。擁有靈魂的反抗是不徹底的,真正的悲劇英雄是不需要靈魂去慰藉的。如果卡夫卡在絕望的最后依托靈魂的救贖與慰藉拷問人的靈魂,那么加繆就完全拋棄了所謂靈魂,而用絕對自我來戰(zhàn)勝世間的一切荒誕,由內(nèi)到外抗爭到底。
兩位作家雖然踏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但最后都揭示了自我意識的重要性,并回歸“愛”的主題,是愛讓格里高爾安息,是愛讓默爾索與世界和解,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