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艾
相識那年,她25 歲,還是個堅定的獨身主義者。
1915 年,《留美學生季報》主編任鴻雋收到一篇投稿,作者署名“莎菲”。一讀之下,頓時驚為天人,對那篇《來因女士傳》,他給予了高度評價:“文辭斐然,在國內(nèi)已不數(shù)覯,求之國外女同學中尤為難得。”
從此,他們開始書信交流,隨著了解的加深,一個新女性的形象逐漸生動鮮活,任鴻雋生出了愛慕之心。
“莎菲”,正是陳衡哲的筆名。她生于官宦之家,父親是舉人出身,擅詩書,母親則是畫家,這樣的家學淵源,注定了她的不同尋常。三舅看出了她的天賦,欣賞之余,常常激勵她:“你是一個有志氣的孩子,應該努力學習西洋女子的獨立精神。”
為了獨立,陳衡哲遠赴廣東、上海求學。17 歲那年,父親來信說,已為她選好夫婿,命她回家成親?;匦胖?,陳衡哲態(tài)度堅決:“永遠都不結婚!”她“渴望自由,決心在知識界發(fā)展”,而在當時,要實現(xiàn)這一抱負,唯一的出路只有獨身主義。
父親大發(fā)雷霆,母親苦口婆心,奈何陳衡哲毫不妥協(xié),父親切斷經(jīng)濟來源后,她靠教私塾謀生。1914 年,陳衡哲順利通過清華留美預備學校的考試,成為我國第一批公派女留學生之一。
在留美學生中,陳衡哲的獨身主義,令追求者知難而退。任鴻雋卻恰恰相反,通信日久,他越來越欣賞她的卓爾不群,熱烈邀請她加入他創(chuàng)辦的中國科學社。
大概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借到一本泰戈爾的《飛鳥集》。我小時候讀書有一個習慣,不做閱讀筆記,覺得太浪費時間?!讹w鳥集》真是讓我驚艷,我把這本書整本抄了一遍。
一年后,在科學社的首次年會上,任鴻雋終于一睹陳衡哲的芳容。眼前的陳衡哲,穿著淺色旗袍,身材嬌小,眉目清秀,雖然不施粉黛,亦無首飾加身,卻別有一種迷人的風情,眉宇間的英氣更令他怦然心動。留影時,他們比肩而坐,定格在照片上的拘謹,泄露了他內(nèi)心的秘密。
分別之后,任鴻雋作詩表達感受:“新陸不復見蘭蕙,每憶清芬心如醉?!币灰妰A心顯而易見,且“愛慕之情與日俱深”。然而,他這廂害著相思之苦,卻無法向伊人表白,無奈,一腔相思只好對月遙寄:“不知近何事,明月殊惱人。安得駕蟾蜍,東西只轉輪?!?/p>
作為局外人,好友胡適看得清楚,戲謔地把此詩改為:“不知近何事,見月生煩惱??上Т藭r情,那人不知道。”
事實上,陳衡哲并非沒有感覺。任鴻雋比她大4 歲,他學識淵博,曾任孫中山秘書。袁世凱竊取革命成果后,他轉為科學救國,赴美留學攻讀化學,不僅有革命抱負,古文也被胡適稱“在留美同學中最為出色”,陳衡哲如何能不動心?
就在任鴻雋苦于無法表白時,他意外收到陳衡哲寄來的《風》《月》二首。自古風月總關情,任鴻雋激動不已,像松鼠藏堅果一般,這美好的戀情被他隱匿在最安妥的樹洞里。
1918 年,任鴻雋先行回國。第二年,他赴美考察時,第一站就是到芝加哥向陳衡哲求婚。他說:“你是不容易與一般的社會妥協(xié)的,我希望能做一個屏風,站在你和社會的中間,為中國來供奉和培養(yǎng)一位天才女子?!?/p>
三萬里求婚的誠意打動了陳衡哲,愛情就是這樣不可捉摸,它的力量不是誰能管束得了的,上一刻,她還是個堅定的獨身主義者,下一刻,卻想把這份愛戀告訴全世界。在給三姐的家書中,她這樣說:“他對于我們的結婚有兩個大愿望,其一是因為他對于舊家庭實在不滿意,所以愿自己組織一個小家庭,俾種種夢想可以實現(xiàn)。其二是因為他深信我尚有一點文學的天才,欲為我預備一個清靜安閑的小家庭,俾我得一心一意去發(fā)達我的天才?!?/p>
1920 年,兩人雙雙回國,受聘北京大學,陳衡哲由此成為我國第一位女教授。同年9 月,她打破不婚誓言,在蔡元培和胡適的見證下,與任鴻雋訂了終身之約。這年,她30 歲,任鴻雋34 歲。
婚禮上,任鴻雋撰聯(lián)自賀:“清香合供《來因傳》,《新月》重填百字詞。”胡適則戲贈賀聯(lián):“無后為大,著書最佳?!?/p>
不負老友胡適厚望,婚后,陳衡哲一邊著書立說,一邊生育兒女。代表作《西洋史》問世后,一時洛陽紙貴,連續(xù)再版。教學之余,陳衡哲在《新青年》《小說月報》等新文學刊物上,發(fā)表了大量作品,贏得了“一代才女”的名聲。
夫婦倆心無旁騖鉆研學問,然而,愛情生活并非旁人眼中的呆板無趣。任鴻雋兼兄長、知己、丈夫于一身,處處寵愛著陳衡哲。
1931 年,“九·一八”事變爆發(fā),對任鴻雋的救國理想,陳衡哲越來越珍視,支持他南來北往奔波。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還要忙于教務,難免力不從心,再加上胡適女兒不幸夭折,陳衡哲突然省悟到:母親是文化的基礎,精微的母職是無人代替的……家庭與事業(yè)不能兼得,她毅然辭職,專心于家庭。
1935 年,任鴻雋就任四川大學校長,陳衡哲也被聘為四川大學歷史系教授,舉家從北平搬到成都。后來,目睹種種不堪的她秉筆直書,對軍閥和官僚的腐敗,對女學生“寧當英雄妾,不做庸人妻”的論調(diào),都進行了有力的批駁。
長篇通訊《川行瑣記》發(fā)表后,四川當局又驚又懼,威脅、恫嚇接踵而來。陳衡哲被辱罵、污蔑,措辭之惡毒,令陳衡哲忍無可忍,她憤而離開四川,帶著兒女回了北平。
在妻子與社會之間,任鴻雋履行諾言,做了那面“屏風”。對于妻子的作為,他婦唱夫隨,鼎力支持,為四川問題接連寫了兩篇文章。1937 年,他不顧胡適等人勸阻,毅然辭去川大校長職務,堅持與陳衡哲共進退。
人生路上,風雨雷電,雪雹寒霜,有時會在同一個時辰向你的頭上傾倒下來,然而,只要愛人之間的感情在,坎坷和艱辛都會化作一種溫暖的慰藉。
在任鴻雋的呵護下,陳衡哲的成就更加卓越,她受邀到西南聯(lián)大作講座,盛名引來了大批聽眾,教室座無虛席,清華、北大的教授都站在臺角邊靜聽。就連周恩來接見她的時候都說:“我是您的學生,聽過您的課,看過您寫的書。”
他沒有食言,始終是一面屏風,為她遮風擋雨;她也沒有辜負他的厚望,“一代才女”名揚天下,被晚輩楊絳稱為“才子佳人兼于一身”。
抗戰(zhàn)勝利后,他們放棄去美國的機會,定居上海,埋頭著述。
1961 年,75 歲的任鴻雋因病去世。失去了同甘共苦的知音和伴侶,陳衡哲悲不自勝。盡管眼疾嚴重,她仍然摸著紙作了多首詩詞懷念,其中一首《浪淘沙》催人淚下:“何事最難忘,知己無雙;‘人生事事足參商,愿作屏山將爾護,恣爾翱翔’。山倒覺風強,柔刺剛傷;回黃轉綠孰承當?猛憶深衷將護意,熱淚盈眶。”
他走后,她過了十幾年近乎隱居的生活,1976年1 月7 日,盤踞在心頭的那個名字,終于成為她雙唇間最后的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