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寶寶 叢佳琦
(吉林師范大學(xué),吉林 四平 136000)
宋太祖趙匡胤在開國初期即已重視并推行“崇文抑武”的文化政策,社會各階層的文化變革與發(fā)展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正如陳寅恪所認(rèn)為的“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年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后漸衰微”①。宋太祖為了彰顯其文化的最高話語權(quán),除了圖書經(jīng)籍之外,亦關(guān)注書畫的收藏,雖然起初所得作品不多,但亦小心裝背保存?!疤嫫浇?,所得圖畫,賜本院,初有五十余軸,及景德、咸平中,只有兩村牧牛圖三軸,無名寒蘆野鴨三軸,徐熙筆;五王飲酪圖二軸,周文舉筆,亦令重裝背焉?!雹诘剿翁跁r更加注重對書畫的搜集,其即位后不久便開始在全國范圍內(nèi)搜集書畫名跡。宋高宗趙構(gòu)在其《翰墨志》中對宋太宗書畫收藏情況有言:“本朝承五季之后,無復(fù)字畫可稱。至太宗皇帝,始收羅法書,備盡求訪?!雹鬯翁谏踔痢霸t天下郡縣搜訪前哲墨跡圖畫”,詔令一出,各地臣僚爭相晉見,以此邀寵者難以勝紀(jì)。宋太宗還敕高文進和黃居寀搜訪民間圖畫,并命禮部侍郎李至點撿圖書,得正本書萬卷、前賢墨跡數(shù)千軸等,可見宋太宗搜訪墨跡圖畫的決心和范圍之大。郭若虛《圖畫見聞志》“敘國朝求訪”條對此記載詳盡:
太宗皇帝,欽明濬哲,富藝多才……太平興國(976-983)間,詔天下郡縣搜訪前哲墨跡圖畫。先是荊湖轉(zhuǎn)運使得漢張芝草書,唐韓幹馬二本以獻之;韶州得張九齡畫像并文集九卷表進。后之繼者,難可勝紀(jì)。又敕待詔高文進、黃居寀搜訪民間圖畫。端拱元年(988),以崇文院之中堂置秘閣,命吏部侍郎李至兼秘書監(jiān),點撿供御圖書。選三館正本書萬卷實之秘監(jiān),以進御退余,藏于閣內(nèi),又從中降圖畫并前賢墨跡數(shù)千軸以藏之。淳化中閣成,上飛白書額,親幸召近臣縱觀圖籍賜宴,又以供奉僧元靄所寫御容二軸藏于閣。又有天章、龍圖、寶文三閣,后苑有圖書庫,皆藏貯圖書之府。秘閣每歲因暑伏曝?zé)?,近侍暨館閣諸公,張筵縱觀。圖典之盛,無替天祿、石渠、妙楷、寶跡矣。④
宋太宗趙光義對于搜尋進獻書畫有功者賞賜頗豐,甚至給加官晉爵。蘇易簡就是因為搜訪古書名畫千余卷,進獻有功,得到了宋太宗“百卷賜之”,拜為翰林丞旨的恩賞?!疤K大參雅好書畫,風(fēng)鑒明達。太平興國初,江表平。上以金陵,六朝舊都,復(fù)聞李氏精博好古,藝事云集。首以公倅是邦,因諭旨搜訪名賢書畫。后果得千余卷上進,乃以百卷賜之。公后入拜翰林丞旨?!雹蓐P(guān)于蘇易簡搜訪古書名畫的相關(guān)情況,米芾在其《寶晉英光集》“跋晉賢十三帖”中亦云:“本朝參知政事蘇太簡……被太宗遇,使第諸國,簿收書畫三等,賜予甚多。公卿之家,無出其右?!雹薮送?,北宋收藏大家王溥家族為了響應(yīng)宋太宗書畫搜訪的詔令,精選家藏十五卷,進獻太宗?!巴跷墨I(溥)家書畫繁富,其子貽正,繼為好事,嘗往來京雒間訪求名跡,充軔中衍。太宗朝嘗表進所藏書畫十五卷。尋降御札云:‘卿所進墨跡并古畫,復(fù)遍看覽,俱是妙筆,除留墨跡五卷、古畫三卷領(lǐng)得外,其余卻還卿家,付王貽正?!雹叨蹁呒易逡蜻M獻有功,得到了宋太宗“王羲之墨跡,晉朝名臣墨跡,王徽之畫,唐閻立本畫《老子西升經(jīng)圖》,薛稷畫鵝,凡七卷”⑧的恩賞。
端拱元年(988),秘閣在崇文院名下已開始建置,寶藏古書名畫,至淳化中始建閣成,于閣內(nèi)圖書、前賢墨跡數(shù)千軸等,典藏甚奉。《宋朝事實類苑》卷五十“秘閣藏書”條中載:
端拱元年(988),以崇文院之中,常置秘閣,命吏部侍郎李至兼秘書,提點供御圖書,選三館正本書萬卷寶之。……秘閣列于集賢之下,寫御書及百余卷,即秘監(jiān)以奉進御,退藏于秘閣,內(nèi)居從中降圖書及前賢墨跡數(shù)千軸以藏之。⑨
到了淳化年間,內(nèi)府收藏皆東晉南朝至唐時的名賢墨跡、繪畫,數(shù)量已相當(dāng)可觀,《宋朝事實類苑·秘閣畫》載:
太宗皇帝淳化元年(990)八月,內(nèi)出古畫墨跡百一十四軸,藏之閣上。有唐太宗、明皇,晉王羲之、獻之、庾亮,梁簫子云,唐歐陽詢、顏真卿、柳公權(quán)、懷素、懷仁墨跡。顧愷之畫維摩詰像,韓幹馬,薛稷鵝,戴嵩牛,及近代東丹王李贊華千角鹿,西蜀黃筌白兔,亦一時之妙也。⑩
內(nèi)府的收藏已如此繁富,但宋太宗對書畫典籍的收藏?zé)崆榻z毫沒有減退。至道元年(995),太宗遣內(nèi)侍裴愈出使江南諸州購募圖籍。此舉“凡購得古書六十余卷,名畫四十五軸,古琴九,王羲之、貝靈該、懷素等墨跡共八本,詔藏于秘閣”?。
由于每朝皇帝對前哲墨跡、圖畫的大力搜訪與購求,到了北宋末期,內(nèi)府收藏書畫作品的種類和數(shù)量均達到了驚人的地步。蔡絛《鐵圍山叢談》中記錄了宋徽宗天縱雅尚,即大位后就開始“酷意訪求天下法書圖畫”,宋喬年、米芾等書畫鑒藏大家曾先后為徽宗執(zhí)掌御前書畫所,徽宗朝內(nèi)府僅“唐人用硬黃臨二王帖至三千八百余幅,顏魯公墨跡至八百余幅”,唐時其他名家如歐、虞、褚、薛甚至名臣李白、白居易等人書跡更是不可盛會???上胍姳彼位兆诔瘯嬭b藏風(fēng)氣之繁盛、內(nèi)府法書圖畫藏品規(guī)模之一斑。
又鄧椿《畫繼》中說:“秘府之藏,充軔填溢,百倍先朝。又取古今名人所畫,上自曹弗興,下至黃居寀,集為一百帙,列十四門,總一千五百件,名之曰《宣和睿覽集》。蓋前世圖集,未有如是之盛者也?!?據(jù)此可知,《宣和睿覽集》著錄了內(nèi)府所藏上自三國下至北宋初的名畫,總數(shù)達一千五百件之多。對于鄧椿記錄并認(rèn)為徽宗朝內(nèi)府收藏百倍先朝之盛況,我們不排除有夸張的成分,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徽宗時期書畫藏品之富是之前任何時期所無法比擬的,僅從徽宗之子鄆王致力于書畫即可想見北宋時期皇室對于書畫藝術(shù)的文化權(quán)威的重視?。“鄆王,徽宗第二子也。能畫花鳥,克肖圣意。墨花妙入能品,嘗見一卷,后題年月日臣某畫進呈。徽宗御批其后曰:‘覽卿近畫,似覺稍進,但用墨稍欠生動耳,后作當(dāng)謹(jǐn)之?!酥粫r諸王留心于畫者,皆如此也?!?又“(鄆王)稟資秀拔,為學(xué)精到。政和八年,射策于庭,名標(biāo)第一,多士推服。性極嗜畫,頗多儲積。凡得珍圖,即日上進,而御府所賜,亦不為少,復(fù)皆絕品。故王府畫目至數(shù)千計”?,可見鄆王同其父徽宗一樣,性嗜畫、好收藏、善射獵,收藏甚奉,加上御府所賜,畫目至數(shù)千計。一個王府竟有如此規(guī)模的書畫藏品,難以想象當(dāng)時內(nèi)府庋藏的古書名畫會壯觀到什么樣子?;兆诔群缶幊伞缎皖S[集》《宣和畫譜》《宣和書譜》等幾部書畫大作,開啟了官修書畫著錄的風(fēng)氣,進一步促進了文人士大夫及民間的書畫鑒藏活動。僅從這幾本官修書畫巨作中,我們也可以推知北宋時期文學(xué)藝術(shù)尤其是與書畫相關(guān)的鑒藏活動之繁盛?;适覟槲幕囆g(shù)的繁榮發(fā)展奠定方向的同時也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
宋太祖“少親戎事,性好藝文,即位未幾便召山人郭無為于崇政殿講書”?,推崇讀書,大重儒學(xué)之士,認(rèn)為“讀經(jīng)書,欲其知為治之道也”?,同時表示“作宰相須是讀書人。自是大重儒臣矣”?。北宋“崇文”政策的實施促進了社會文化的發(fā)展,壯大了文人士大夫群體,書畫藝術(shù)也得到了足夠的重視和發(fā)展空間,并逐漸成為文人標(biāo)榜其文化身份的重要標(biāo)志,書畫創(chuàng)作與作品流通等相關(guān)的書畫鑒藏活動日益興盛?。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室書畫鑒藏之風(fēng)尚和審美趣味極大地影響了文人士大夫及社會中下層群體,一定程度上帶動了一個時代的審美與鑒藏標(biāo)準(zhǔn)。當(dāng)然皇室的審美趣味是建立在文人士大夫高格調(diào)的文化素養(yǎng)和審美追求之上的,毫無疑問皇室是這種鑒藏趣味的有力推動者和宣傳者?。文人士大夫仍然是書畫鑒藏的主要群體,書畫鑒藏也成了朝堂之外文人士大夫文藝交游的重要活動之一。
相對于皇室來說,文人士大夫在購買力與政治權(quán)力上則薄弱得多,但是他們所表現(xiàn)出來的對書畫鑒藏的熱情絲毫不遜色于皇室,甚至不惜重金傾囊去置換或購買所鐘愛的書法名畫。正如蘇軾所說,“貴人金多身復(fù)閑,爭買書畫不計錢”,這句話似乎可以概括整個北宋時期上層社會對書畫鑒藏的文人心態(tài)。米芾《寶晉英光集》“記顧愷之畫”條中云:“芾近收顧虎頭《金粟坐石存神像》,李伯時見欲傾囊易也?!?并不是所有藏家都愿意將自己珍愛的藏品與人交換或者買賣,米芾就曾垂涎駙馬都尉李瑋家藏的《謝安帖》,博易十年無果而苦惱不已,米芾在“跋晉太保謝安帖后”條中說:“余特愛此帖,欲博以奇玩,議十年不成。元符中,歸翰長蔡公,建中靖國二月十日,以余篤好,見歸……余生辛丑丙申時獲之此非天耶。”?此條與《寶晉英光集》“太師行寄王太史彥舟”條中所記為同一事,記錄了米芾癡心博易而無獲的苦惱、無奈和得到之后的欣喜若狂。在米芾看來是上天注定一般,生動的細(xì)節(jié)描述和流露出的喜愛之情,似乎重現(xiàn)了米芾與李瑋等人博易的真實場景:“磨墨要余定等差,謝公郁勃冠煙華。當(dāng)時傾笈換不得,歸來嘔血目生花。十五年來兩到國,朱門如舊無高牙?!陼r直辛丑日,此帖忽至庸非天。臨風(fēng)浩思王仲寶,江南宰相只謝安?!?駙馬都尉王詵家舊寶徐處士碧檻《蜀葵圖》,僅有兩幅,“晉卿每嘆闕其半,惜不滿也”?,甚至?xí)袄勰晁烨笞阍獢?shù)”?來彌補內(nèi)心的缺憾。趙明誠與妻子李清照夫婦購買徐熙《牡丹圖》,因為無法湊齊客人之索價而失之交臂,惋悵數(shù)日:“德甫在太學(xué),每朔望謁告出,質(zhì)衣取半千錢,步入相國寺,市碑文果實歸,相對展玩咀嚼。后二年,從宦,便有窮天下古文奇字之志,傳寫未見書,買名人書畫、古奇器。有持徐熙《牡丹圖》求錢二十萬,留信宿,計無所得,卷還之,夫婦相向惋悵者數(shù)日?!盵27]北宋文藝發(fā)展環(huán)境的優(yōu)越性為文人書畫鑒藏的繁榮創(chuàng)造了文化空間,培養(yǎng)出了數(shù)量巨大的文人書畫家群體,同時也催生出了許多附庸風(fēng)雅的書畫“好事者”。黃庭堅曾對駙馬都尉王詵所藏書畫作品作出“輒貶剝令,一錢不值”的批評,并認(rèn)為“書畫以韻為主,足下囊中物,非不以千錢購取,所病者韻耳”[28]。在此需要說明的是,雖然王詵書畫鑒賞能力有限導(dǎo)致其藏品多“病者韻耳”,但是王詵詩畫創(chuàng)作的水平及人品卻得到蘇軾等元祐文人的大加贊賞,蘇軾在其跋王詵《煙江疊嶂圖》(圖1)中夸獎王晉卿“不獨紀(jì)其詩畫之美,……亦朋友忠愛之義也。……風(fēng)流文采磨不盡,水墨自與詩爭妍”[29]。以上文人書畫鑒藏之例比比皆是,不再贅述。
圖1 王詵《煙江疊嶂圖》蘇軾和王詵的題跋
北宋時期的文藝創(chuàng)作在皇室一系列文化政策的支持與推動下得到了充分的發(fā)展,官私爭相收藏古書名畫?;适液臀娜耸看蠓螂A層是從事書畫鑒藏相關(guān)活動的主要群體,他們的審美趣味和鑒藏標(biāo)準(zhǔn)深刻影響著整個北宋時期的書畫鑒藏風(fēng)尚。另外,從事書畫鑒藏相關(guān)的活動除了“好事”和良好的鑒識能力之外,須有雄厚的財力作為收藏的資本,這是皇室與上層文人士大夫群體文化權(quán)威的展示和游藝書畫的文人精神追求。
注釋
①陳寅恪.金明館叢稿二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245.
②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卷五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653.
③趙構(gòu).叢書集成初編:翰墨志[M].北京:中華書局,1985:2.
④郭若虛.叢書集成初編:圖畫見聞志:卷一[M].北京:中華書局,1985:10-11.
⑤郭若虛.叢書集成初編:圖畫見聞志:卷六[M].北京:中華書局,1985:229.
⑥米芾.叢書集成初編:寶晉英光集:卷七[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9:61.
⑦郭若虛.叢書集成初編:圖畫見聞志:卷六[M].北京:中華書局,1985:230.
⑧郭若虛.叢書集成初編:圖畫見聞志:卷六[M].北京:中華書局,1985:230-231.
⑨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卷五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653-654.
⑩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卷五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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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卷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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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洪邁.容齋隨筆:四筆:卷五[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668.
[28]蘇軾.蘇詩文集:卷七十[M].孔凡禮,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2219.
[29]蘇軾.蘇東坡集[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3: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