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橋梁的修建看古代地方社會治理
--以南安豐州金雞橋為例

洪思慧

（福建中國閩臺緣博物館，福建 泉州 362000）

0 引言

在中國古代社會，尤其是河流眾多的閩南地區(qū)，橋梁是重要的交通設施。金雞橋位于福建南安豐州鎮(zhèn)，始建于宋代，是泉州境內(nèi)橫跨晉江、溝通豐州兩岸的重要橋梁。由于其重要的地理位置與交通功能，金雞橋在歷代都得到較好的修繕與維護。金雞橋的修建更是與民間“積德行善、修橋鋪路”的觀念緊密相連。修建的過程不僅反映了地方經(jīng)濟社會的發(fā)展，同時涉及多方人員的參與，反映出古代泉州社會對公共事務的經(jīng)營方式。

1 金雞橋的修建背景

橋梁位置的選擇與當?shù)氐娜丝凇⑿媸蟹植技暗乩項l件有關(guān)。金雞橋（圖1、圖2）位于今南安市豐州鎮(zhèn)①，古稱武榮鎮(zhèn)。三國東吳永安三年（260），在豐州建置東安縣，南朝梁天監(jiān)（502-519）置南安郡，為全省三郡之一。唐武德五年（622），在舊南安郡地置豐州，州治設在金雞橋所在的豐州。唐貞觀九年（635），豐州撤銷，南安、莆田兩縣隸屬泉州，此后，南安一直隸屬泉州管轄。直至1936年，豐州一直為南安縣治，是歷史時期內(nèi)福建南部地區(qū)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②。金溪位于豐州九日山下，是晉江流經(jīng)豐州的一段，居江口之上游，為晉江東西二源匯合處，江面深廣。六朝時，金溪一帶就已經(jīng)成為重要的港口，發(fā)泊放洋駛向海外。當時的郡縣設置在金溪上游飛陽山前廟下村一帶③。當?shù)剡€流傳有“金雞斗黃龍”的傳說，故金溪在民間還有別名“金雞溪”，其渡口與橋梁便以金雞命名。最初金溪上只有古渡通行，俗稱“金雞渡”。為了行政管理與經(jīng)濟交流，建橋成為必然。在泉州的造橋史上，金雞橋展現(xiàn)了重要的技術(shù)水平。金雞橋采用了“睡木沉基”法，使橋墩建在堅實的基礎上，增強橋墩的堅固性，既簡便，又省工省料。

圖1 在古金雞橋遺址上修建的金雞攔水閘

圖2 1900-1910年的金雞橋

金雞橋的建成在歷史上也有傳說色彩。當?shù)赜兄V語“金溪行人，狀元方始生”，指的便是在金雞橋建成后不久泉州第一位狀元梁克家出生。梁克家，出生于宋靖康二年（1127），紹興三十年（1160）參加殿試時由宋高宗欽點狀元及第。這則傳說亦印證了金雞橋在泉州的知名度和地位。

2 金雞橋的修建過程

金雞渡自古有之，而金雞橋直到宋代才建成，其建成背景與宋代泉州社會有密切關(guān)系。宋元時期，泉州為世界最大貿(mào)易港之一，當時的泉州港北負洛陽江，南面晉江，帶以金溪石筍之阻，跨越浩浩江流，須有橋梁津渡連貫，構(gòu)成運輸動脈④。金溪兩岸聚集了大量的百姓，是泉州重要的經(jīng)濟聚集地。

北宋宣和二年（1120），邑人江常因葬母渡溪，在江上聯(lián)舟架板造浮橋。南宋嘉定年間（1208-1224）郡守葉廷珪命僧守凈募捐造橋，造石墩十七，高四十尺（約13.33米），架以木梁，復以樓閣。南宋末年橋被水沖壞，郡守真德秀又命僧惠魁重修。元代僧人介勝又重修金雞橋。乾隆《泉州府志》載：“修造圭峰報親寺，并造金雞橋，所費巨萬，悉出己資。凡百經(jīng)營，一手操勞，時賢稱之?！雹菟卧獣r期的四次修建使金雞橋的規(guī)模日益恢宏，不僅成為溝通南北的交通要道，同時成為行人休憩的場所。

作為重要的公共設施，地方橋梁的修建與中央政策密不可分。明洪武二十六年（1393），朝廷下令各地橋梁應由官府興修，要求各級官府切實執(zhí)行。明代是金雞橋修建次數(shù)最多、參與人數(shù)最多的時期。明洪武三十一年（1398），知州胡器重修金雞橋渡。明永樂元年（1403），橋梁又毀于火災，僅存石砌橋墩。成化十年（1474），郡守徐源命南安縣令馬燧重修金雞橋，成化十五年（1479）年告成，本次重修歷經(jīng)五年，是歷次重修時間最長的一次，中斷近百年的金雞橋重修恢復通行。弘治六年（1493），知府李哲與知縣黃濟重修金雞橋。正德四年（1509），金雞橋再毀于火，其間再無重修記載。萬歷十一年（1583），泉州僉事王豫將殘存的橋墩筑壩截流，鑿渠灌溉農(nóng)田⑥。數(shù)任地方官曾想重修金雞橋，但因財力、物力及動亂等原因無法實行。萬歷二十一年（1593），南安縣令蔣如京下令重修金雞橋?！赌习部h志》記載：“金雞橋功力浩大，久廢不修，京提倡興修，不一年而橋成?！痹谶@次修建中，蔣如京耗資千金，累基架梁，使金雞橋煥然一新，兩岸復通。但是這種盛景僅持續(xù)了二十年。二十年后“而橋亭及樑，日傾以圮，行者凜凜懼焉”⑦。萬歷四十三年（1615），南安縣令趙時折去長廊，構(gòu)橋亭三座于橋上。三年后，橋又壞，崇禎三年（1630）南安知縣李九華重修金雞橋，又將長廊復蓋于橋上，亭屋增至九十三間。此時的金雞橋規(guī)制宏麗，全長百十七丈（約56.67米），寬二丈（約6.67米）。

清順治五年（1648），鄭成功率軍同清兵在豐州一帶作戰(zhàn)，金雞橋因戰(zhàn)火而焚毀。直至清康熙三十二年（1693），南安知縣李廷基復修金雞橋，金溪兩岸再次互通。但好景不長，金雞橋又被損毀，僅剩橋墩，之后長期失修。

3 金雞橋修建背后的多重力量

3.1 地方官員的主導作用

橋梁的建設與維護一直是政府的重要職責。在金雞橋的修建過程中，地方官員發(fā)揮了重要的主導作用。宋代，金雞橋在郡守葉廷珪和真德秀的主持下修建完成，明清時期的地方官亦多次重修金雞橋。

金雞橋在明代的修建極具代表性。由于稅制改革、閉關(guān)鎖國政策與倭寇侵犯等因素影響，明代福建沿海地方財力吃緊，萬歷至崇禎年間，福建的地方財政瀕臨崩潰，明后期福建的大型水利設施也往往由于官府的失職而日益毀壞⑧。地方的社會穩(wěn)定與財政情況直接影響到橋梁的修建。在明代金雞橋的修建記錄中，亦談到籌備資金的困難。南安知縣李九華在《崇禎庚午重修金雞橋記》中談道：“蓋不筑舍，難；不后時，難；費靡帑出，役靡農(nóng)妨，難；知人而誠任之，無撲抶呼召之，難。”⑨清代由于閉關(guān)鎖國與地方遷界政策影響，福建地方政府更無力負擔橋梁之類的基礎設施建設。因此，明清時期福建許多橋梁的修建政府無暇顧及，只能依靠民間力量。但從文獻記錄來看，明清時期地方官員仍在金雞橋的修建中發(fā)揮了重要的主導作用。究其緣由，地方官員建造維護金雞橋，一方面出于傳統(tǒng)，一座修建得當?shù)臉蛄菏瞧湔兊闹匾w現(xiàn)；另一方面，金雞橋位于南安治所豐州，連接縣城兩岸百姓，人員貿(mào)易往來密切，更具修建價值。此外，由于金雞橋修建較為頻繁，橋雖有毀壞但橋墩尚在，且基本結(jié)構(gòu)完整，修建難度較低。

為完成修建橋梁的德政，在缺乏公款的情況下，地方官員往往會帶頭捐俸，并積極倡導各界力量參與修建。蔣如京談到前任縣令夏碧泉筑城時曾按籍計產(chǎn)、出率錢、攔水道稅船及往來旅渡者。他并不贊成這種做法，認為“本以利民而強之，為德幾何”，強征民財民力并不符合勤政愛民的思想。但為了修建橋梁，他不得不想辦法籌集資金，他“先捐俸以倡”，同時報告上級官員，興泉永道楊公與太守汪公也捐出俸祿，又有“上津李逸吉捐俸二十四兩，買延福、報親二寺田各十二畝以食之，給以券”。通過多方協(xié)助，蔣如京得以“不動官帑半鏘，不役民間一夫也”完成了金雞橋的重修工程⑩。除了蔣如京以外，明清時期金雞橋的修建中，基本都有地方官員帶頭出資的記錄。萬歷四十三年（1615）南安縣令趙時“捐俸銀百五十金，繼以鍰贖。佐政李亦捐俸金十兩助其費”。萬歷崇禎二年（1630），李九華“于是捐俸鳩工，令耆老洪邦楊等董之”。修建金雞橋也為地方官員留下了良好的口碑與政績。地方志載：“徐源，巢縣人。天順元年進士，成化間以戶部郎出知泉州府。創(chuàng)新閘于橋南，修金雞橋于南安。人名其閘與橋曰‘徐公’。”徐源重修金雞橋后，人們曾一度稱呼金雞橋為“徐公橋”，以表彰徐源的功績?。成化十八年（1483），知府陳勉重建金雞橋上的長亭?！冻绲澑缰匦藿痣u橋記》稱贊李九華“若候之善政種種，則載在通國之口碑，不能盡也”?。李廷基在南安擔任縣令時期，修建了包括金雞橋在內(nèi)的許多公共設施?？滴跛氖迥辏?706）擢錦州牧，離任之日走上街頭送行的百姓延綿數(shù)里?。作為有穩(wěn)定俸祿的地方官員，在修橋的過程中不僅發(fā)揮了統(tǒng)籌調(diào)配的作用，還作為經(jīng)濟支撐，成了橋梁修建的重要資金來源。

3.2 僧侶的協(xié)助參與

在修建金雞橋的過程中，僧侶主要扮演了兩種角色：一種是負責募捐者，另一種是橋梁修建的主持者。宋元時期，泉州港貿(mào)易繁華，市舶之利十分可觀，這一時期修建了許多橋梁。在這一過程中，僧侶發(fā)揮了主持修建的重要作用?！度莞尽吩涊d宋代泉州有四十二座橋梁的修建與僧侶有關(guān)。究其緣由，一方面因為造橋這一利民渡涉行為與佛教中普度眾生、濟世度人的觀念相符，因此許多僧侶經(jīng)常通過參與造橋來廣積功德，擴大佛教在民間的影響；另一方面，佛教在宋代得到進一步發(fā)展，這一時期泉州不僅僧寺眾多，且有足夠的財力與人力用以修建橋梁。

為了修造橋梁，官員經(jīng)常求助于僧侶。宋嘉定年間，郡守葉廷珪命僧人守靜主持建造金雞橋于筍江上，石墩木梁，上蓋亭屋。《晉江縣志》載：“僧守凈，有道術(shù)，安平朝天樓，興化軍安利橋、延平可渡橋、武榮金雞橋皆其所建。”?守凈的師傅了性禪師同樣精通工程建設，除了建造橋梁外，師徒二人還參與了泉州東西塔在宋代的修建。金雞橋南岸建有金雞宮，元代僧人重修金雞橋時也在舊址上重建金雞宮。

宋元時期僧侶的參與為金雞橋修建奠定了重要基礎，橋墩采用的“睡木沉基”保存完好，20世紀考古發(fā)現(xiàn)中其結(jié)構(gòu)仍保存完好。明清時期，僧侶參與橋梁修建仍舊存在，但所發(fā)揮的作用較宋元時期已大為弱化，主要為參與募捐，利用自己的身份與威望號召捐款。九日山石佛亭后巖壁上有一紀事石刻《重修金雞橋、秦君亭記》，記載了明成化年間延福寺僧人察浩、圓清參與重修金雞橋的過程?。

3.3 士紳與地方百姓的共同參與

在明清時期金雞橋的修建歷史中，士紳擔任了重要的領袖角色。如前文所提，受地方經(jīng)濟衰退影響，明清時期金雞橋的修建開始傾向于“官倡民修”，即地方官倡導捐俸，士紳附和認捐，并指派官吏或商紳主持完成?！笆考潯敝饕冈谝暗牟⑾碛幸欢ㄕ魏徒?jīng)濟特權(quán)的知識群體，它包括科舉功名之士和退居鄉(xiāng)里的官員?。理學思想所提倡的仁義、慈愛促使士紳階級熱心于地方公益活動。因此，明清時期地方士紳階層在民間扮演了將國家與地方社會整合為一體的中介功能，在當?shù)胤e極參與公共事務管理。

在修建金雞橋過程中，士紳階級與當?shù)剌^有威望的耆老往往積極響應地方官的號召，擔當籌備資金與督工的角色，號召民間捐款捐工。成化十一年（1475），當時的郡守徐源便委托邑人耆老黃裳監(jiān)工，黃葵、陳繼明募緣捐助。金雞橋重修之后，黃裳、黃癸等人還邀請諸山僧眾在石佛巖結(jié)夏?。萬歷二十一年（1593），蔣如京耗費千金修建金雞橋，其中“又為募簿五十余，委坊里約正副，就民題之，有無多寡隨愿”。金雞橋重修完成后，他又在橋頭立下碑刻：“爰立石記與橋始末及有大功于茲者。上而兩院，下逮耆民，皆書其爵里姓名于左；其諸助資少者，不能悉書，榜其數(shù)于各鄉(xiāng)約所?！?足見在這次修建過程中民間的士紳、耆老、義民都起了重要作用。萬歷四十三年（1615）“縉紳士民續(xù)有募役而輸工者”?，由此可以看出，明代中后期修建金雞橋時，在士紳階級的倡導下，許多百姓參與進來了。

4 結(jié)論

金雞橋作為一座地方橋梁，與地方社會發(fā)展息息相關(guān)，其修建過程亦是中國古代地方政權(quán)與基層社會互動的一個縮影。金雞橋建成的宋元時期，泉州正處古代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鼎盛階段，開放包容的環(huán)境使政府與僧侶共同為當?shù)匕傩招藿私痣u橋。至明朝中后期，隨著財政萎縮與沿海倭寇侵犯，地方政府無力承擔公共設施的維護，金雞橋經(jīng)歷了屢次破壞，但得益于重要的地理位置、地方官員“仁政”與士紳階級的協(xié)助，金雞橋多次重修。在金雞橋的歷次修建中，展現(xiàn)了在政府財力有限的情況下，如何運用社會資源，開拓籌資渠道，號召地方鄉(xiāng)紳百姓共同參與到公共工程的建設中。由于地方財政經(jīng)費大幅度縮減，除橋梁外，包括城墻、水利等公共設施的修建只能靠發(fā)動捐款來解決。許多地方公共設施修建逐漸形成一套由政府、地方士紳、百姓共同出資出力、共同辦事的做法。這也導致了地方政府的行政能力下降，民間參與地方管理的力量不斷增強。在這一過程中，包括士紳、宗族在內(nèi)的民間力量成為地方多元治理中重要的一環(huán)。地方士紳、家族的組織與領導能力進一步增強，地方百姓從原來被動參與到主動參與橋梁修建，也與明清時期福建基層社會的“自治化”傾向相符。

20世紀60年代，當?shù)卣诠艠蚺f址上興建金雞橋閘，實現(xiàn)了“破金雞，灌晉南”的愿景。80年代又于橋閘東側(cè)建金雞大橋，金雞橋再一次屹立于金溪之上。

注釋

①1993年5月12日，國務院批準南安撤縣建市，由泉州市代管。

②福建省南安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南安縣志[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3：1.

③李輝良.南安掌故[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5.

④程光裕.宋元時代泉州之橋梁研究[C]//史學匯刊：第二期.臺北：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研究所，1969.

⑤黃任，郭賡武.乾隆泉州府志：卷65：方外[M].[出版信息不說]：18.

⑥黃柏齡.九日山志[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155.

⑦⑩?蔣如京.萬歷癸卯重修金雞橋記[M]//陳國仕.豐州集稿.楊清江，點校.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292.

⑧鄭振滿.明后期福建地方行政的演變：兼論明中葉的財政改革[J].中國史研究，1998（1）：147-157.

⑨?周維京.崇禎庚午重修金雞橋記[M]//陳國仕.豐州集稿.楊清江，點校.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2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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