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志弘,李董男
安徽中醫(yī)藥大學中醫(yī)學院 安徽合肥 230012
痢疾,以腹痛、里急后重、膿血黏液便為主要臨床表現(xiàn)。先秦至隋唐時期“痢疾”和“泄瀉”雖在鑒別、治法上有所區(qū)分,但在病名上混為一談;宋金元時期“痢疾”和“泄瀉”始見分流,在病機探討和遣方用藥上兩者各有側重,醫(yī)家對“痢疾”作為獨立病名的認識逐漸統(tǒng)一化[1]。明清以前尤其是金元時期人們對痢疾病因的認識不離“濕熱”二字,在治療上多采用清熱、瀉下的證治思路。而明清時期以張介賓、李中梓等為代表的醫(yī)家突破了以往眾多醫(yī)家以濕熱立論痢疾、以瀉清結合為通法的桎梏,在虛寒性痢疾的認識上頗有建樹。本文通過梳理先秦至明清醫(yī)家對痢疾病因病性的認識變化,突出明清時期補法治療痢疾的學術特色,希望為現(xiàn)代中醫(yī)臨床工作者提供思路上的借鑒。
《黃帝內經》中有關“瀉下”“腸澼”等描述是古代中醫(yī)對痢疾認識的開端,其中“運氣致痢”的觀點深刻地影響了后世醫(yī)家對痢疾病因的認識?!端貑枴ちo大論篇》中詳盡地論述了運氣與注瀉的對應關系。當太陽寒水司天時,(四之氣)主氣太陰濕土和客氣厥陰風木交爭化為雨,“民病大熱少氣,肌肉萎,足痿,注下赤白[2]”;陽明燥金司天時,(四之氣)主氣為太陰濕土,客氣為太陽寒水,水土氣化時“寒雨降……瘧寒之疾,骨痿血便”[2];少陽相火司天時,“其化喧囂郁懊,其變炎烈沸騰。其病上、熱郁、血溢、血泄、心痛”少陽火熱邪氣迫血妄行而注瀉?!端貑枴ぶ琳嬉笳撈芬嘣疲骸皻q少陽在泉,火淫所勝,民病注泄赤白,少腹痛,溺赤。”“少陽司天,火淫所勝,民病頭痛,發(fā)熱惡寒而瘧,熱上皮膚痛,色變黃赤……注瀉赤白”“厥陰之勝,大風數(shù)舉,倮蟲不滋,胠脅氣并,化而為熱,小便黃赤……腸鳴泄,少腹痛,注下赤白,甚則嘔吐,兩咽不通?!盵2]通過以上敘述可見,六氣之變決定了痢疾的寒熱屬性,痢疾的發(fā)病大體與“風濕”“寒雨”“火淫”有關,且病性多為熱?!端貑枴ぶ琳嬉笳撈凡C十九條中也有“諸嘔吐酸,暴瀉下迫,皆屬于熱”[2]之說,可見寒涼派從“火熱”立論辨治痢疾有著學術淵源。
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中專門論述了“下利”的癥狀和治療方藥,對于寒熱屬性的認識主要體現(xiàn)在其辨證中?!督饏T要略·嘔吐噦下利病脈證治第十七》曰:“五藏氣絕于內者,利不禁,下甚者,手足不仁”[3]此處的“五臟氣絕于內”指的是五臟陽氣大虛,陽氣不能內守,寒氣充斥于體內筋脈,清氣失去陽氣的升舉作用而下陷,故見瀉下。原文中對寒性痢疾描述頗多,如“下利脈沉弦者,下重;脈大者,為未止;脈微弱數(shù)者,為欲自止,雖發(fā)熱不死……”[3]仲景亦有對熱性痢疾的描述如:“熱利下重者,白頭翁湯主之。”[3]綜上,張仲景論治“下利”既有寒也有熱,且寒性痢疾有著明確的證候描述,虛寒痢疾一證也并非空穴來風。
如前文所述金元時期許多醫(yī)家受到運氣學說的影響,在痢疾的病因病機認識上以火熱為主?!昂疀雠伞眲?chuàng)始人劉完素認為里急后重的原因在于“火性急速而能燥物”[4],下利色赤白的病因都為火,正如其在《素問玄機原病式》中論:“或言下痢白為寒者誤也。若果為寒,則不能消谷,何有反化為膿也?”[5]朱震亨認為飲食物留滯于腸胃中,不能盡排,“濕蒸熱淤,郁結日深,伏而不作”[6],等到炎暑季節(jié),相火司令之時,酷熱之毒邪侵襲體內,秋季陽氣逐漸衰減,火氣下降,蒸騰腸胃之中的積滯,故見瀉下。李杲認為痢疾的病機是“客氣強,主氣弱”,所謂“客氣強”指的是長夏的濕熱氣盛,“主氣弱”指的是飲食內傷導致太陰脾弱久而傳腎,使其失去通調二便之效[7]。
明清時期,部分醫(yī)家對金元時期將痢疾的屬性歸為火熱的觀點提出了異議。張介賓認為“炎熱者,天之常令也,當熱不熱,必反為災……夏日多炎,陰邪易入。暑熱是主,風寒是客,口不受寒,痢從何得?[8]”人們在暑季因熱貪涼,體內寒氣積聚,故見下痢。其依照所得寒痢之人的胃氣強弱的不同,歸納了發(fā)病時間的前后順序:一為胃陽氣充實者,體內陽氣可抑制生冷之寒邪,不發(fā)??;二為暫不發(fā)病者,隨著體內寒邪的積聚,陰長陽消,寒邪占據(jù)主動而發(fā)??;三為素來胃陽不足,稍食生冷,病從中生。張介賓還剖析了寒涼藥物治療痢疾得效的原因有二:一者胃強陽盛之人,得濕從陽熱化;二者元氣壯實,邪氣難敵,正邪相爭而發(fā)熱,并指出雖然兩者皆有,但數(shù)量極少。
李中梓同張介賓一樣將炎暑氣候和過食生冷兩種因素結合分析,其曰:“夫痢起夏秋,濕蒸熱郁,本乎天也;因熱求涼,過吞生冷,由于人也。氣壯而傷于天者,郁熱居多;氣弱而傷于人者,陰寒為甚?!盵9]同時李氏還利用《素問·五常政大論篇》中的“卑監(jiān)”與“敦阜”理論闡述痢疾寒熱皆有的觀點?!皾裢良耐臅r”[10],與火熱邪氣相從時,則表現(xiàn)為陽熱有余,脾陽亢盛,濕熱為患,《內經》將脾的太過比喻為高處即“敦阜”;與寒邪相從時,則表現(xiàn)為脾陽虛衰,寒濕為疾,《內經》中將脾的不及比喻為低處即“卑監(jiān)”。
在用藥上,喻昌認為辛溫藥物能“開發(fā)腸胃郁結,使氣液宣通,流濕潤燥”[11],對于誤用通瀉、寒涼的厥證,應當溫補升陽、益胃理中??棕苟Y在溫熱藥物的使用上和喻昌有相似之處,其《痢疾論》曰:“屢見疏之利之,而所下甚少;溫之補之,而所下反多,乃陽氣運行故也?!盵12]其利用溫通之法使得氣機舒暢,利用補法增強脾胃的運化功能,從而排出腸中積滯。
綜上,明清時期醫(yī)家對痢疾寒熱屬性的探討主要集中在兩點:一為判斷痢疾的病性要考慮到天時與患者生活史、體質的關系。寒濕之邪侵犯胃腸,恣食生冷食物可導致寒濕??;脾胃素虛,復感寒濕之邪或本是熱痢過服寒涼藥物,導致虛寒痢。二為在藥物配伍結構中溫熱藥的作用,金元時期劉完素寒熱并用,但整體思路上是以寒為主,少佐辛熱,溫熱藥起到的是行氣的作用,明清醫(yī)家在肯定溫通用法的同時,也關注了其溫中散寒,溫補脾腎的作用。
對于痢疾虛實屬性的探討始見于《素問·太陰陽明論篇》,其述:“陰者,地氣也,主內……陰受之則入五臟……入五臟則?滿閉塞,下為飧泄,久為腸澼?!盵2]“腸澼”即是痢疾,從這一段文字分析,飲食不節(jié)導致里實積滯,進而內臟損傷,腹脹、大便不通,里實積滯是初期誘因,脾胃損傷是連帶結果,脾胃運化功能的減弱也會加重里急后重的癥狀。
金元時期醫(yī)家對痢疾的虛實屬性觀點各不相同。劉完素認為痢疾多為實證,其在《素問玄機原病式》中曰:“利為濕熱甚于腸胃,怫郁為病”[5]。此處的“怫郁”當作氣機不暢解,濕熱郁久化熱為病,治療上善于寒涼用藥、行氣調血。張從正亦認為痢疾多為實證,極力倡導攻下、通因通用之法,認為“不可畏攻而養(yǎng)病”[6]。李杲不同劉、張,提出長夏暑濕之病皆由“飲食勞倦,損其脾胃,乘天暑而病作也”[13]的觀點。其認為飲食勞倦導致脾胃受損,夏季暑熱導致心火亢盛,若腎水充足可上濟心火制其陽亢,若脾胃損傷日久則致使腎水不足,“久則太陰傳少陰而為腸澼”。故在治療上倡導補脾益氣,滋腎養(yǎng)陰,涼血祛濕,創(chuàng)制涼血地黃湯。簡單梳理不難發(fā)現(xiàn),劉完素、張從正認為痢疾多為實證,而李杲認為痢疾虛證為多。
進入明清時期,醫(yī)家對于痢疾虛實屬性的認識更加完善。如李中梓在《醫(yī)宗必讀·痢疾》中所言:“新感而實者,可以通因通用……獨怪世之病痢者,十有九虛,而醫(yī)之治痢者,百無一補……世有庸工,專守痛無補法,不知因虛而痛者,愈攻則愈痛矣?!盵9]可見,不少醫(yī)者在診治痢疾時,不辨虛實,常以清、邪為通法。濕熱傷及血分本應調血,過用滌蕩必然傷及血分;津液亡脫者本應止瀉,若用滲利則會津枯液耗,遷延病情。
張介賓從病家體質角度出發(fā),論述實證、虛證的癥狀?;紝嵶C痢疾“必其形體強壯,脈息滑實,或素縱口腹,或多脹滿堅痛”[8],此類可利之、瀉之;而虛證痢疾“有形體薄弱者,有顏色清白者,有脈見真弦而中虛似實者,有素稟陽衰者,有素多淡素者……”[6]張氏認為無縱肆飲食而忽患痢疾,多為脾胃虛衰者過食瓜果寒涼損傷脾胃所致,在治療上只能溫補脾腎,使脾溫寒去。
筆者分析,金元時期以來受劉完素、張從正為代表的醫(yī)家影響,許多醫(yī)者墨守“諸痛皆不可補”“痢疾頭幾日不可補”的教條,在診治痢疾時不辨虛實,一味采取瀉下、清解的方法,造成了不少誤治的情況,所以在明清時期諸多醫(yī)家更加強調辨別痢疾虛實。
明清時期張介賓、李中梓兩位醫(yī)家對傳統(tǒng)斷然定性熱證、實證的病機分析思路予以批駁、論證,從辨證角度對痢疾的病性、病機作出了新的解讀。
張介賓在《景岳全書·卷之二十四·痢疾》從九個方面詳細論述了痢疾的實熱與虛寒之辨,筆者在此選取其中四個方面試闡述之。
在辨口渴上,張介賓認為不能將口渴簡單地等同于體內有火熱之邪,因為瀉痢會導致體內大量津液流失,津液不足亦可見口渴,故他提出了“無火之口”[8]的概念,所謂“無火之口”之人開始欲飲冷水但之后又拒服,其根本在于寒邪占據(jù)中焦,脅迫腎陽浮越于外,成為無根之火。在辨小便上,景岳引用《靈樞·口問》“中氣不足,溲便為之變”[14]一言,反對僅以顏色黃赤將痢疾定性為熱,其提出中焦虛寒也可見小便黃赤,原因有四:其一,寒氣逼迫陽氣下陷,腎陽激發(fā)推動津液之濁者下泄;其二,長期患痢導致津液大量外脫,從而導致小便色變;其三,下焦陽氣不暖,腎陽蒸騰氣化不足,水液重新參與輸布的量減少;其四,妄用滲利之法耗竭體內津液。在辨腹痛上,張介賓打破了以往因實邪而行氣止痛的做法,認為虛寒也可以導致腹痛,根據(jù)痛在中焦、下焦的不同而分別采取溫補脾陽和腎陽的方法。正如《素問·痹論篇》說:“痛者,寒氣多也,有寒故痛也?!盵2]里實積滯固然可以阻塞氣機,但寒性收引,也可使氣機收斂,造成氣滯。在論陰陽疑似上,他以“飛者”和“地者”為喻闡述假熱的本質,陽熱在上,見口渴、喉瘡,或面紅身熱,陽熱在下,見孔痛、便血、便黃,其實質為“水火相刑,陽為陰逐,而火離其位,故飛走若此?!盵8]體內陰盛為真,體表浮陽為假。針對以上情況都應溫補腎陽。
李中梓在辨證思路與張介賓極為相似,其言:“須知寒者必虛,熱者必實,更以虛實細詳之,而寒熱愈明耳。”強調從虛實癥狀推斷寒熱屬性。如在腹痛上,其曰:“不知痢出于臟,腸胃必傷,膿血剝膚,安得不痛?”要從痛之緩急、按之可否、臟腑的陰陽屬性、脈象的有力無力獲取虛實信息。對于將里急后重歸為實熱的說法,其論:“氣陷則倉廩不藏,陰亡則門戶不閉?!盵9]脾胃氣機下陷,水谷運化失常;陰液亡脫則瀉下不止。脾氣弱、腎水衰同樣會導致瀉下,當考慮病程長短、新積舊積、脈象盛衰辨別之。如是舊積,應當攻下;如是新積,攻下后再次復發(fā)的,或調或補,不可輕攻;至于虛性痢疾,無論新積舊積都不可攻下,“用異功散,虛回而痢自止”[9]。
補法治療痢疾在證型上主要分為虛寒痢和陰虛痢。在治法上,前者多用溫補和補澀的方法,后者以補陰法為主。
在明清時期以前,治療久瀉久痢多采用如桃花湯、真人養(yǎng)臟湯這類澀腸固脫的方劑。明清以來,以李中梓、張介賓為代表的溫補派醫(yī)家治療虛寒痢疾尤其重視溫補脾腎,使得治痢思想得到嬗變。
前文所述張介賓十分重視寒涼飲食和胃氣強弱的關系,故其在治療脾胃虛寒為主的痢疾具有獨到見解。對生冷初傷,飲食失調,而胃氣未損,元氣未虧,有腹痛、腹脹或暴瀉、暴痢等證,兼完古不化者,用抑扶煎、五德丸、平胃散稍祛寒滯;素來脾胃虛弱,少食生冷,見下痢者,用佐關煎,再稍深病及肝腎者,用胃關煎溫補脾胃?!班淇诹 笔家姟兜は姆āち 穂15],癥狀表現(xiàn)為患痢難以飲食,入食即吐,張介賓反對朱震亨的“胃口熱”和溫藥甘味以火濟火說。其曰:“蓋噤口痢者,以食不得入,雖亦有實熱證,而惟脾胃虛寒者居多?!盵8]張氏指出患噤口痢者,多無脹滿、實熱等證,而見食欲下降,精神衰敗,其根源在于脾腎衰敗。脾胃衰敗,運化無力,食不能入;腎氣匱乏,命門不暖,大腸不能固,小腸不能化,下焦失守故見下痢不止。故其用人參、白術、干姜、甘草等藥物健脾運氣,用熟地、附子、吳茱萸、肉桂等藥物溫補腎陽。
李中梓認為治療“有形”之痢疾,應當考慮“無形之元氣”,先瀉而后痢,臟腑病變?yōu)槠髂I,病勢加重;先痢而后瀉,臟腑病變?yōu)槟I傳脾,病勢較輕。故其曰:“治痢不知補腎,非其治也?!盵9]用如四君子湯、歸脾湯等補氣劑固然可以治療脾虛,但如果病在火衰,腎陽氣化無力,火不煦土,一定要用肉桂、附子急補命門。對于下痢如膠凍、鼻涕或魚腦者,當作冷痢論治,先用木香、焦術、豆蔻、砂仁、厚樸健脾行氣,次用理中湯加木香溫脾行氣,再不應者添加訶子、粟殼以收澀。若見血色紫黯如紫草,過服涼藥而所下反多者,用理中湯去人參,加肉桂、木香、肉果(肉豆蔻)、烏梅。再如脾胃陽虛,積久冷痢,少腹冷痛,結滯不爽者,用溫脾湯?!夺t(yī)宗必讀·痢疾》中記載的孫瀟湘夫人醫(yī)案,便是溫補治療虛寒痢的典例:孫氏下痢四十日,飲食不進,口干發(fā)熱,完谷不化,有醫(yī)家認為是邪熱不殺谷所致,大投苦寒藥物,孫氏反病危,李中梓診其脈大而數(shù),腹痛而喜按,判其本質為寒,用附子理中丸冰冷于服,六劑而熱退食進,又服八味丸二十余日,病痊愈[9]。
清代張璐的《張氏醫(yī)通》中對補法治痢的描述與李中梓的觀點極為相似,指出補法治痢至要者在脾腎二臟。腎為胃關,開竅于二陰,四君子湯、補中益氣湯補脾虛;“若病在火乘土位侮母”,當用肉、桂補命門,恢復腎中之陽以救脾家之母,“若畏熱不前,僅以參、術不土,多致不起,大可傷已![16]”
筆者認為,溫補法與補澀兼施的方法存在以下不同:①證治思路上,溫補法關注疾病脾腎虛寒的本質,重在求本;而補澀法以澀腸固脫為標,脾腎虛寒為本,以標為主,標本兼治。②配伍關系上,溫補法所用方劑常以附子、肉桂、吳茱萸等溫里藥為君臣;補澀法所用方劑如真人養(yǎng)臟湯、四神丸以大隊溫澀固脫藥物為主,少量溫里藥為佐。③適應證上,補澀法僅能用于久痢不止的虛寒痢,而溫補法在治療寒濕痢初起亦有可取之處。
如前文所述,補澀兼施治療久痢在《傷寒雜病論》中就已有所論及。但眾多醫(yī)家在臨床中較少使用此類方劑,其原因在于擔心澀腸止瀉的藥物會閉門留寇,使邪氣沒有出路,從而遷延加重病情。針對這種情況,張璐進行了批駁。其《張氏醫(yī)通》述:“世人見余用參、術、姜、桂溫補氣血之藥,以為可駭;更有用黃芪、地黃滋陰膩滯之藥,益怪甚矣;且有用石脂、干姜溫澀固脫之藥,以為劫劑而大誹之,不知《內經》中原有澀因澀用之法?!盵16]其指出患痢腸胃積滯有新有舊,舊積有下亦有不可下、新積通不可下。舊積為氣血食痰阻滯于腸胃,衛(wèi)氣郁而不舒,營血澀滯不暢者,用瀉下攻積無可非議;對于脾胃虛弱無法轉輸導致舊積者,只可調補脾胃,兼以行氣。新積是為攻下后又復生者(即“休息痢”)[17],攻下后升降不行、清濁不分,再用攻下會導致衛(wèi)氣復郁、營血復澀,應當疏理衛(wèi)氣、暢和營血,調整陰陽,新積才可消除。
唐宗海在《血證論》中用取象比類之法,巧妙地論述了仲景用桃花湯治療久虛久痢的原因。其云:“(痢疾)譬之天時,其初則酷暑流金,轉瞬而涼飚振落,衣夏葛者,不得不換冬裘矣。況腸胃血液,既化為膿,恐其滑脫,故主桃花湯溫澀填補之?!盵18]用溫澀之法治痢,防止氣血亡脫。
由此可見,對于久瀉久痢的滑脫見證者,可以采用補澀兼施的方法,但是在藥物使用上既要配伍如赤石脂、肉豆蔻這類藥性偏溫的收澀藥,能行、能散的溫里藥,也要配伍行氣藥,這樣不但能兼顧患者身體虛寒的特點,而且又可以防滯氣之患。
陰虛痢的概念首見《張氏醫(yī)通》:“一種陰虛痢疾,切戒攻積之藥。凡見痢下五色,膿血稠黏,滑瀉無度,發(fā)熱煩渴,臍下疼痛,至夜轉劇而惡食,或下鮮血者,便屬陰虛,急宜救熱存陰為主。”[16]方用駐車丸、阿膠丸、歸連丸、阿膠梅連丸等。
張介賓“治水治火,皆從腎氣”的學術思想在治療陰虛痢中亦有體現(xiàn)。其曰:“痢有發(fā)熱者,似乎屬火,宜從涼治?!眲?chuàng)新性地將痢疾發(fā)熱分為“實火”和“虛火”[8],主張滋陰補腎的治法。如見虛中有實火,脈實有力者,可加減一陰煎或保陰煎滋陰降火;見全屬虛火,脈象無力者,用三陰煎、六味丸、八味丸壯水補陰;陰盛格陽反發(fā)熱者,用胃關煎及右歸飲。
陳士鐸在治療久虛痢疾擅長補陰,其言:“用補陽之藥以治痢,則有宜有不宜。用補陰之藥以治痢,則實無不宜也。[19]”他列舉了兩類痢疾證型可以通過補陰的方法治療:一為濕熱兩重證,若瀉濕則傷陰,瀉熱則傷陽,不妨在瀉濕熱藥物加入白芍、當歸這類的滋陰藥物,通過陰陽的互生互化,達到陰不傷陽自生的理想效果;二為下痢純血,不能自制,而面色紅潤、唇如朱涂的絕癥,下痢不止乃陰氣降而不升,而面色紅潤、唇似朱涂乃陽氣升而不降,人體陰陽失調。在其創(chuàng)制的補陰升提湯中,熟地黃、白芍共奏養(yǎng)血斂陰之效,升麻升提力強,使得腎水上輸[20]。
由此觀之,補陰治痢的適用范圍不離陰血耗傷。久痢滑瀉無度,膿血排出不止,陰血大量耗散,陰虛則熱,虛火上炎。在治法上,遵守“陽病治陰”的原則,滋陰降火以制陽亢。
中醫(yī)中的痢疾證型多樣,病因病機復雜,應當考慮到時令、患者的體質和生活史以及病程的不同階段,辨證施用補法。
從運氣角度分析痢疾的發(fā)病時間多與少陰君火、少陽相火之氣關系密切,在五行屬性歸類上屬于“火”類,夏秋是該病的高發(fā)季節(jié),故又多夾濕。僅從時令考慮,濕熱火毒壅盛,里實內結是痢疾主要的發(fā)病原因,采用苦寒清解之法無可非議。但“人事”恰又是時令背景下的潛在致病因素,故需要將人脾胃運化功能強弱,陽氣盛衰考慮在內。采用詢問患者飲食情況和切診相結合的方式,可以較好地推斷患者脾胃功能狀況,從而適當加減藥物。
補法治療痢疾多用于痢疾發(fā)展后期的虛寒痢和陰虛痢,但在疾病發(fā)展過程中可以兼用其他治法和方藥。如陰虛痢見陽亢熱盛,可適當配伍清熱瀉火藥物急以治標;久痢日久氣血耗傷,氣血雙補有利于患者恢復;對于脾腎陽虛而滑脫不止者,可以溫補方和補澀方合用,共奏其效,如四神丸合附子理中丸。
現(xiàn)代醫(yī)家印會河在治療寒濕困脾證的急性腸炎就是因時因人的體現(xiàn):某人夏季納涼飲涼無度,突發(fā)腹痛狂瀉,體溫降低,肢冷脈伏。給予食,入咽即吐。大瀉10 余次,瀉下物為水樣便,無臭味。腹痛甚則昏厥不語,冷汗淋漓,舌淡唇白,已出現(xiàn)目陷唇痿、肢體枯瘦等失水癥狀。印教授診斷為寒邪直中,脾腎陽傷,沉陰彌漫,水濕不化。用附子理中丸加神曲、黨參,患者服1 劑即愈[21]。
明清醫(yī)家以《黃帝內經》、《傷寒雜病論》為源流基點,以金元醫(yī)家學術爭鳴為探究靶點,以溫補學派的興起為時代背景,對痢疾證治方法做了積極有益的探索。
張仲景在《傷寒雜病論》中首次提及痢疾有寒、有虛,為后世辨治痢疾提供了思路上的引導。金元時期北方熱病流行,而北宋的《太平圣惠方》和《太平惠民和劑局方》多以溫熱藥為主,導致許多醫(yī)家在診治過程中造成不少失治、誤治的情況。以劉完素、張從正為代表的醫(yī)家倡導寒涼用藥,大行清解、攻下治法治療痢疾取得了良好的成效,故劉、張二人對痢疾病因病機的闡述發(fā)揮也因此廣為流傳。明代一些醫(yī)家繼承前代遺風,忽略社會生活變化對病人體質的影響,在治療痢疾時濫用攻下,損人脾胃、傷人真陽,再一次形成了時弊。而溫補學派的興起正是對這一時弊的糾偏,其雜病多虛、溫補脾腎的學術思想亦滲透到痢疾的病因病機闡述、辨證施治中。清代醫(yī)家如張璐、喻昌、唐宗海等匯集歷代各家學術思想,在各自的著作中或多或少地記述了補法的適應證、辨證要點及理法方藥。
明清醫(yī)家對痢疾證治的貢獻:一是區(qū)分闡述痢疾寒熱虛實屬性以及內在的病因病機,突出補法治痢的合理性;二是對不同痢疾證型的辨證要點進行歸納整合,建立起較為完整的證治體系。補法現(xiàn)主要用于痢疾的后期,但補法有各有差異。溫補法多用于虛寒性痢疾或痢疾初期而脾胃素虛者;補澀法適合久痢滑脫者;補陰法善治久痢陰血耗傷見發(fā)熱者。
明清時期醫(yī)家對補法證治痢疾有著較為全面的認識,其辨證思路和理法方藥體系對當今臨床治療痢疾有一定的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