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走出火車站開始,拒絕就在不斷產(chǎn)生?!靶枰唐诠??”兩個大二學生拖著行李箱一間一間店鋪地問,這句詢問前面逐漸被加上“美女姐姐好”、“老板好”等恭維詞,再之后又加上“少給我點錢都行”、“我是大學生”等種種后綴,底線一步步退讓,幾十次的拒絕連續(xù)砸過來,拒絕時老板頭都不抬。
又是一次面試失利,當他們拖著笨重的行李走出工業(yè)園,天上下起暴雨,一個女學生一腳踩進泥坑里,為了省錢提前買好的大捆礦泉水從包里滾落,全數(shù)滾進泥水里。她崩潰地哭了。
身上無形的包袱逐漸顯得可恥,大二的藝術系學生高宇凡抱怨,“我覺得我是大學生,我給你洗個碗,不要什么錢,總該有人要吧?可是他們真的不要?!?/p>
給你100塊錢,你能不能在大城市生存15天?這句話是吸引這些學生報名的理由,畢竟,類似的挑戰(zhàn)在抖音上到處都是,他們原本以為,找一份與專業(yè)相關的工作并不那么難,再不濟就去洗洗碗。很快,經(jīng)過學校的簡單安全培訓后,61名膽大的學生出發(fā)了,以他們大學所在的湖北的一個四線城市為起點,乘上火車,去往上海、廣州、深圳、合肥、長沙等10個大城市。
然而,激情第一天就被澆涼了一大半,一個廣州隊友發(fā)現(xiàn),在寫字樓做保安都需要本科文憑,而他們還沒有畢業(yè)。一個上海隊友應聘暑假訓練營的助教,但助教也需要教師資格證。高宇凡應聘家教,面試者問,你的學校是一本嗎?不是。對面不回復了。在飯店做服務員一般需要健康證,但許多地區(qū)辦一個健康證就要100多塊,他們出不起。
出發(fā)前,每個人都在線上招聘軟件投遞了簡歷,最后總是發(fā)現(xiàn),一些招聘方給出的種種優(yōu)渥待遇承諾,似乎只是為了把他們先“騙”去招聘地點。到達合肥當天,高宇凡和何一坐了一個多小時地鐵去城郊,面試“電話話務員”,到達一個工業(yè)園,他們見到了一頭黃發(fā)的面試官,看起來像初中都沒上過的小孩。工作內容是打電話推銷,工資算賣貨提成,賣貨要話術,越說越邪門,高宇凡聽著害怕,提前跑了。
一直到第4天,廣州隊的唐韋豪都沒找到工作。每天一早,這個黝黑內向的男生便開始沿路問人是否招工,走累了,就在馬路牙子上坐下,投遞個十來份線上簡歷。有天上午,他終于拿到一個餐飲店面試機會,特意提前兩個小時出發(fā)去面試,但廣州的地下通道實在太多,手機導航失靈,他不斷迷路,一直到面試開始前兩分鐘,他終于狂奔到面試地點。見了面,老板不好意思地道歉:人招滿了,看在大熱天的份上,送你兩瓶可樂。
出發(fā)到上海前,美術系學生孫紫迎曾做了詳細的生存挑戰(zhàn)攻略:上海24小時營業(yè)的便利店、咖啡店、快餐店都能過夜,但到達第一晚她就被驅逐了兩次。在便利店,買了東西,可以允許她坐著,但不允許她睡著,睡著就會被店員拍醒。她試圖在一間小巷中的星巴克門外壞掉的凳子上休息,到凌晨三點,店員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說店要關了。
第二晚,她選擇了麥當勞與肯德基,據(jù)說這兩個店只會到店員換班時趕人。這一晚,她看到了真正的流浪者,他們帶著輕便的被子或外套,一進店門就趴下睡覺,從不點餐,但她敏感地覺察到,店員對這群人眼神不太友善。于是她與兩個隊友湊錢點了一份最便宜的9元小薯。果然,店員最后逐個將沒有點餐的人拍醒。
出發(fā)前,醫(yī)學系的老師告訴他們,醫(yī)院有10塊錢一晚的折疊床,是給陪床家屬用的。但這個方法他們只成功過一次,當上海隊的6個隊員第二晚再去,門衛(wèi)就死活不讓他們進了。
只有長沙隊的賺錢事業(yè)出奇地順利,大挑戰(zhàn)開始前一個月,一個學生正好來長沙游玩,發(fā)現(xiàn)夜里小吃街的客流量比白天還大,萌生了擺攤念頭——在夜晚十一點后,在長沙某著名的夜市一條街,擺攤不用申請。
于是,這個學生設計了一個吃面包的挑戰(zhàn)賽,10元參加一次挑戰(zhàn),40秒內吃完一片面包就能得30元獎勵。一星期里,只有一個人挑戰(zhàn)成功,團隊進賬707元。第一晚,他們擺到凌晨一點半,地鐵已經(jīng)停運,他們就在橘子洲大橋上奔跑,雖然腳底酸痛,但感覺“特別青春”。上海隊的隊員聽了很羨慕,但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這種成功無法在上海復制——上海對擺攤有極嚴限制。
到廣州的第二天,沒有找到工作的唐韋豪被同伴拉進了太古匯商場,同伴說,在小紅書上聽說過這個商場,想見見世面。不過,這個商場給他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廁所,打開一間奢華的廁所門,他很奇怪,廁所怎么只有一個馬桶?轉了一圈才明白,這只是一個專為殘疾人提供的隔間。
廣州地鐵的價格也讓他吃驚,唐韋豪平均每天支出9塊錢,其中來回的地鐵費就占了8元。有次出行,唐韋豪出錯了地鐵口,只好掃碼重回地鐵,發(fā)現(xiàn)被扣了兩塊錢,非常心痛,他第一次知道,廣州地鐵只進站不乘坐也是需要扣費的。
太多事情是大學無法教會他們的。有一次,隊員黃博世帶著隊友出行,走錯路多花了2塊,隊友十分難過,“以后出門再也不和你走了?!彼麄兊拇髮W所在的四線城市沒通地鐵,負責活動的老師來廣州視察,才驚奇地知道現(xiàn)在的地鐵能用手機掃碼了。
第一天快結束時,崩潰邊緣的高宇凡終于找到工作,做救生員,雖然他并不會游泳。
當時,高宇凡正在問一家酒店是否缺人,一旁的保安突然出聲提醒,酒店四樓的游泳館正招救生員。這次過程出奇地順利,游泳館給高宇凡辦了一張健康證,他持證上崗了。
救生員一共4個,3個老人,1個他,其他人看上去也不像會游泳。湊齊4人,主要是為了應付檢查。每天高宇凡只需要坐著,看水,總是不小心睡著,“真適合養(yǎng)老”。他曾疑惑,這種好事怎么會落在自己頭上?后來聽同事八卦,這個崗位之前是館長的外甥在干,前一天外甥坐著玩手機,被老板發(fā)現(xiàn),大吵一架,外甥生氣跑了,救生員緊急四缺一。
不過,這種閑適感不久便消失了,“我開始感覺自己地位特別低?!弊此緛砭褪撬墓ぷ?,但老板總覺得他們太閑,一來視察就叫他們去撿點地上的垃圾。一位70多歲的救生員告訴他,自己在這做了六七年,月薪一直是2400元。兩三年前老板曾承諾每個月漲薪200元,但至今沒有兌現(xiàn)。他也不敢開口問,怕被辭退。
這份工作日薪100元,包吃住,但入住員工宿舍第一晚,高宇凡就失眠了。等級在這個方寸大的空間里極為分明,幾位游泳教練各自住一個單間,而他和其他三個救生員合住客廳,屬于他的那張鐵皮床,上鋪堆滿雜物,下鋪僅有一個床墊,高宇凡睡覺就用外套蓋著。
這都不是問題,他難以忍受的是“宿舍氣味”,夜晚,他在床上枯坐到了半夜。床旁靠著一堆自行車,同事們每天都要把這些上了年頭的車停放在宿舍床邊,怕被人偷走。
高宇凡失眠的深夜里,仍然有人在線上苦苦尋覓著工作。他們在招聘軟件上發(fā)現(xiàn),許多工作的接洽方都用同一個頭像,雖然軟件上標明是老板直聘,但顯然他們都是中介。女生孫紫迎曾遇到要求她先交幾百元“伙食費”才能介紹工作的中介,男生唐韋豪曾面試一份日薪300,包吃住的優(yōu)渥工作,只有一點特殊,對方再三確認要他帶身份證原件,懷疑是詐騙,他沒敢去。
由于生存挑戰(zhàn)只進行15天,而大部分店鋪招人的要求都是1個月起,許多隊員只好選擇做日結,到手工資有多少,主要看中介想抽多少。
群演工資70元一天,這是抽成15元后的價格。上海隊員遇到的第一個劇組,是一部青春校園劇。上海33攝氏度的高溫下,他們需要穿著包含長褲、短袖、外套的校服充當走動的背景。孫紫迎實在熱得受不了,去化妝間門口乘涼,卻因與隊友說笑喧嘩,被領隊斥責了一通。累得受不了時,有些群演直接躺在地上睡著,但負責人總會把他們叫醒,說這有損形象。
戲里一個男孩跳樓了,一開始,劇組在地上放了一個假人,后來可能對效果不太滿意,領頭的轉頭看向一旁的群演。
大二的體育生周梓豪成了被選中的人。當時,被注視的他以為是好機會來了,周梓豪有些竊喜,直到被要求躺下并蓋上白布,他才知道,自己在扮演一具尸體。
愕然與恍惚之中,周梓豪感覺腳底被塞了什么東西,聽到一句,“紅包塞你腳底下了。”隨后,“法醫(yī)”來案發(fā)現(xiàn)場拍照,閃光燈光線極強。拆紅包時,同伴們都好奇地圍過來,但里面只有10塊。
在周梓豪體驗的所有日結工里,快遞分揀的日薪是最高的,180元,結錢也快,但他很快理解了這份工作工資高的原因。從早上7點多到晚上8點,中間不能休息,不能碰手機,不能坐著,不能蹲著,“一直被罵”。這里沒有空調,他的眼鏡在汗水中不斷滑落。
在浦江某快遞中轉場,他搬運了來自全國各地的鋼管、塑料管、洗衣機、冰箱、空調,到快下班還見到了活體鴿子。工作包一餐午飯,餓極的他飛快吃完,回到崗位,才意識到吃太快了,“那是我最后的休息時間?!?/p>
如果非要比較,會展的食品發(fā)放工作是他最喜歡的。首先,會展的培訓日給80元,工作日給180元(后來他才知道中介抽成前的價格是300元),不僅能吹空調,還提供免費零食。一款看起來奢華的冰淇淋,英文名字他記不住,拍了照片去淘寶識圖,標價50元一根。他一天吃了六根,吃得太撐還把剩下一半扔了。
與他共同在會展工作的女生孫紫迎并不這樣想。她害怕和顧客打交道。顧客兌換食物需要核銷券碼,有些顧客上來就蹦一長串上海話,她問對方,可不可以講普通話?沒有人回應她,他們拿著換好的食物轉身就走。
上崗第四天,終于適應了“宿舍氣味”的高宇凡睡了個好覺,第二天興致勃勃地到游泳館上班。然而,這一天還沒過完,他就迎來被辭退的消息。禍可能是一名記者“惹”的。
對這次生存大挑戰(zhàn),學校配備了帶隊老師,還給每個隊伍配了兩名“宣傳員”,與當?shù)孛襟w活絡關系,因此,一名某日報的記者在這天突然出現(xiàn)在了游泳館。也是這一晚,館長第一次禮貌地問起了他的來歷,在挑明身份后他被勸離了。
不過,他們身上的“特殊背景”還是逐漸顯露了優(yōu)勢。被辭退后,高宇凡本應趕快搬離宿舍,但好心的同事們悄悄收留了他。得知高宇凡是大學生,老人們喜歡跟他聊天。有天夜晚,那個7年未漲過工資的老頭買了十多塊錢的鹵貨與高宇凡分享,他說自己很少這樣開葷。
在多次被招工者拒絕后,一些隊員開始有意無意地表明,自己是大學生,正在參加生存挑戰(zhàn)。本來,聽說他只能工作15天后,一家劇本殺店拒絕了黃博世的應聘,但剛剛踏著拖鞋到店的老板叫住了他們。后來,這個25歲的老板告訴他,自己沒有讀過大學。
他們逐漸掌握了一種“正確”的“扮演”方式。周梓豪在酒店里的洗衣房睡覺,有人進來時,他就旁若無人地玩手機,這樣就會看起來像一個正在等待衣服洗好的客人。發(fā)現(xiàn)他們餓肚子時,一位保潔阿姨會偷偷給他們煮掛面。
來廣州的第三天,唐韋豪去了一家服裝廠應聘。試工的內容是穿褲帶,熟練工一兩秒鐘就能穿好,他需要幾十秒。隨后,他向廠長道出原委并求情,說自己3天沒有找到工作了。雖然最終沒有錄用他,但廠長主動幫他解決了住宿問題——有一個朋友開民宿,里面有空房間。就這樣,唐韋豪在這間舒適的房間奇跡般地住到了活動結束。
老板慈愛地笑:我對你們的大挑戰(zhàn)十分支持,希望你們借此提前體驗社會的“痛打”。
何莉也奇異地遇到了一個“媽媽一樣”的老板娘。那是到合肥的第二晚,她沿著本地批發(fā)市場墻上的招聘電話一個個撥打,打到一個廚具店老板娘,一聽說她是大學生,老板娘就直接讓她來上班了。老板娘說,她有個女兒剛考上研究生,想找暑假工也沒找到。店鋪沒有員工宿舍,老板娘把何莉接到了家里,為了讓她住得安心,她特地安排丈夫與兒子去了另一處房子。
住宿方面的幫助至關重要,在大城市,最便宜的青年旅社也要30元一天,對于真正的日結工而言,工資僅夠抵消昂貴的交通與餐食。
第二天,在一家餐飲店,女孩何一終于找到了“完美工作”——做服務員,包吃住,半個月工資1000元。然而,當她跟著女同事走向宿舍,心情一路墜到谷底。光明的大廈背面是陰暗的城中村,二者隔著一條二百多米的漆黑小巷,積水密布,沒有路燈,入口堆滿溢出垃圾的垃圾桶。宿舍四人一房,上下床,男女混住,屋里堆著食物垃圾,地上爬著蛆。
她問那位同齡女同事,你在這里住了多久?兩年,女孩說,她高中畢業(yè)就來了,一直沒告訴過家人。似乎是看出了何一對居住環(huán)境的嫌棄,女孩的臉上有些不自在。
當晚,何一辭去了那份來之不易的工作。領她來的女孩沒有多說,朝著相反的方向轉身回了小巷。
找不到工作的深夜,唐韋豪總是在廣州的街頭游蕩,然后懷疑起參加這個活動的意義:為什么不拿這么多寶貴的時間來準備考研,卻在這邊到處軋馬路浪費時間?
前兩天,唐韋豪“不自量力”地去了越秀區(qū)很多家寫字樓求職,但做保安也至少要本科畢業(yè),這對他沖擊很大。原本,他想用這個暑假的體驗來回答,是否選擇考研,“現(xiàn)在我體會到社會生活的艱辛了,更加堅定了考研的決心?!?/p>
在我們訪談到的十幾位學生里,幾乎所有人都表示了考研的打算,盡管他們都知道有多難。高宇凡聽說,一個畢業(yè)兩年的學長一直住在學校附近,考了兩年都失敗了,就為了擺脫二本,考上重點。
孫紫迎也被深深地沖擊了。面試一個夏令營的兼職班主任,面試官本來對她很滿意,最后問了句,你是上海哪所大學的學生?接下來她被請出房間,“我們只要上海的大學生?!爆F(xiàn)在,她再次確認了自己的位置,“我們這種學歷,別說去上海了,稍微一線的城市都是不夠的。”她原本打算畢業(yè)后直接就業(yè),現(xiàn)在她決定考公,“之前我沒接觸過社會?!彼龔奈慈绱松羁痰馗惺艿阶约簩Ψ€(wěn)定的渴望。
只有叫何一的醫(yī)學院女孩的轉變有點不同。在其他人眼里,她也許有點古怪,首先是情緒不太穩(wěn)定,容易哭泣與崩潰,還有人說,她像“這輩子沒見過外國人一樣”,一見到外國人就搭訕。她說,之所以報名這個挑戰(zhàn),就是想走出家門,走出湖北省。在此之前,學校有一個去匈牙利的訪學活動,她特別想去,但訪學需要個人自費兩萬,媽媽掏不起。
何一出生在廣州番禺,母親在廣州開工廠,但因父親賭博輸光了家中積蓄,母親只得賣掉工廠,帶著她返回家鄉(xiāng),一個湖北的小縣城。從小,她一直是父母眼中的乖乖女,母親性格要強,經(jīng)歷了重大挫折后,逐漸將對成功的期待轉移到了女兒身上,她希望女兒全心投入學習,嚴格限制她的交友和外出活動,并總是對她不滿意。
為了走出家門,脫離掌控,她一路“奮斗”。她對我講述著自己是如何一路廝殺進縣城最好的高中,又如何從班級的倒數(shù)幾名,考進班里前20名。然而到高考當天,她急性腸胃炎發(fā)作,最后只能進入這所離家不遠的二本學校。這是她“走出去”路上最大的失敗。
上大學后,她憋著一股勁拼命讀書,大一期末考時,考取將近滿分的績點。她心想,只要成績足夠好,以后就可能跳出這個城市。然而到了大二,幾門醫(yī)學的專業(yè)課對她來說實在太難,她的績點一下掉落到1點幾,還掛了一門課。雖然通過了后來的補考,但她登錄教務系統(tǒng)時才發(fā)現(xiàn),補考的分數(shù)前有一行“沒有及格”的紅色字跡。這行紅字成了她的心魔,那段時間,內心無處排解的壓抑擊垮了她,她確診了抑郁癥,住了幾個月的院。
原本,她希望考研去大城市,離開湖北省,但父母擔憂她的精神狀況,經(jīng)常勸她放棄,畢竟本校畢業(yè)后回縣城的小醫(yī)院工作也是足夠的,她一度被說服了。
在合肥做炸雞店收銀員的日子里,她最大的“收獲”是與一位澳大利亞學生的友誼。最初這個外國人只是瞟了炸雞店的招牌一眼,對她笑了一下就走開了,而何一“抓住機會”,追了上去,連說帶比劃,在她的游說下,“澳大利亞”成功地買了一份無骨雞塊。
配餐時,她告訴這個澳大利亞人,“感覺我被束縛了很久,好想有天能出去看看?!薄鞍拇罄麃啞惫膭钏龍猿肿约旱南敕?。聊著聊著,他說,這是他第一次來中國,明天就要走了,可以在合肥玩些什么?于是何一還自薦成為他半天的導游。
“澳大利亞”問她,你以后想去哪個國家留學?何一回答他,我會去澳大利亞。采訪回溯到這里,我問何一,留學費用怎么辦?她想了會兒說,出國肯定付不起,但未來去大城市是可以的,反正,大城市跟外國人交流的機會多。
經(jīng)過合肥之旅,她走出去的愿望重新被點燃。只不過,對她而言,通往外界的橋只有一條,還是考研。
現(xiàn)在,61名大學生全數(shù)完成了15天絕地生存,但這次挑戰(zhàn)的余震并未結束。老師與回來的隊員聊天,聽到最多的話是“我之后一定要好好學習”。這顯然是學校樂意看到的。宣傳層面上的效果更喜人——至少有15家媒體對此做了報道。
這場生存大挑戰(zhàn)在2007年就舉辦過,之所以在今年突然重啟,緣于學校對學生就業(yè)狀況的擔心。在學校看來,很多學生不是不能,而是不愿意就業(yè),畢竟校方每年給學生提供的就業(yè)崗位遠遠超過學生人數(shù)。班主任調查歷年畢業(yè)生就業(yè)情況,總是發(fā)現(xiàn)有些人回了家,“無所事事。”
老師們多次在采訪里坦露,想通過這次活動,“增加就業(yè)的經(jīng)驗”、“增加學習的勁頭”,看起來,兩種目標都達成了。老師正在召集學生組成“生存大挑戰(zhàn)宣講團”,要開學后在全校巡講,將這種“教育”成果“傳遞”到更多人身上。
不過,在這個暑假,學生們聽到的說教已經(jīng)夠多了。高宇凡在游泳館工作時,一位三十多歲的單身游泳教練就常抓著他說,現(xiàn)在的丈母娘常常要求女婿月入過萬,哪有那么多人月入過萬?整個合肥能有一萬個人月入過萬嗎?此番話是為了“教育”這個懵懂的男孩,掙錢不是那么容易。
何一在快遞驛站找工作時,快遞小哥也教育她,學校給你們這么一個機會,不是讓你們女孩子來搬快遞的,毫無意義的事情你們就不要做了。
那什么是有意義的工作呢?
我想起在一個法學類公眾號上看到的一名學生對送外賣的自述,《關于我X大碩士畢業(yè)愛上送外賣這件事》,作者把送外賣形容為現(xiàn)實世界中的原神游戲,商家是“未解鎖的錨點”,外賣員通過送外賣,可以在日常生活之外“解鎖更大的地圖,發(fā)現(xiàn)新的城市秘境”。
一個211大學的碩士也許有“資格”開玩笑說愛上了送外賣,但對于一個普通的二本學生而言,他們很難將這種體力勞動視做一種新奇游戲,或者說,他們很難覺得自己離這種生活很遠。剛在炸雞店收銀時,何一總是出錯,總為店長的臉色擔驚受怕?,F(xiàn)在何一領悟了,“如果以后不能憑學識進一些合適的崗位,就得一輩子待在這種地方看人臉色?!?/p>
“解鎖未解鎖的錨點”,學生們也都暢想過,唐韋豪曾計劃,“要用自己的腳丈量廣州的每一寸土地”。在廣州的前幾天,他確實日均行走超過20公里,但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去往一次又一次失敗的招聘。后來,他在一家甜品店當服務員,并在老板有意無意的“消失”下,逐漸發(fā)展到包攬包括制作甜品、清掃、端盤、洗碗、收銀在內的所有工作。因為暴走與長時間的站立,工作的第二天,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大腳趾和小腳趾兩邊分別起了一個水泡。
忙于工作時,他感覺不到水泡的存在。我們問他,后來什么時候挑破了這幾個水泡?他說,其實我一直都沒有管它,水泡到現(xiàn)在都還沒有消退。
在這所位于湖北四線城市的大學里,不少生源就來自本省下面的縣城和村莊,大多學生的父母都在大城市打工。結束在廣州的挑戰(zhàn)后,唐韋豪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不遠的深圳見媽媽。媽媽在工地工作,在工地的平房宿舍里,他坐了5小個時,就坐上火車回家了。
唐韋豪跟著爺爺奶奶在農(nóng)村長大,從小他的父母就像候鳥輾轉在不同的沿海城市,只在過年回家一次。他有時去看望他們,但他對不同大城市的記憶也僅限于工地區(qū)域。爸媽在家時總會阻止他做家務,也很少對他提及工地的辛苦,只是勸導他多用時間去學習。父母希望他畢業(yè)后就留在本地當個醫(yī)生,但他自己希望的,是去大城市,他想讀博士。
每個月,爸媽給他1200元生活費,他偶爾在學校做監(jiān)考賺零花錢。有一個月,因為多了幾次同學聚餐,他花超了200元,父母問了原因,沒有責怪他。成長的經(jīng)歷結成的最大果實,是內向,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內向,是和同學一起聚餐,他坐在角落,幾乎沒人主動找他說話。這次大挑戰(zhàn)里,有次同伴嘴靈,多懇求了一句,很快就得到了工作,而他卻等到了第四天。
黃博世是劇本殺的資深玩家,曾經(jīng),劇本殺最吸引他的是體驗不同人生的感覺,然而,當它變成工作后,魔法消退了。店里沒有窗戶,整日亮著燈光,分不清白天黑夜。玩家們喜歡熬夜玩到快天亮,下班后的黃博世就睡在店里的懶人沙發(fā)上,常常睡著睡著就被大燈“啪”地晃醒,一位保潔阿叔提著掃帚進來,他才知道到第二天了?;顒咏Y束那天,黃博世瘦了十斤。
他帶過一個恐怖向的本子,在其中,他扮演一個“變態(tài)”NPC。帶本前,他需要經(jīng)過三次考核,每過一關,黃博世都要模仿一次,漸漸地,他覺得自己快成變態(tài)了。3天后,他第一次走出店門,那是一個下午,廣州東站旁車流如梭,噪聲涌來,一切像不是真的,他喊了一聲,“活著真好??!”他一度擔心自己走不出角色。
采訪結束,他向我調侃,現(xiàn)在,屬于我的大挑戰(zhàn)開始了,“你在北京生活,比廣州還可怕吧?”我說是的,在北京我從來不敢進線下的商場買衣服。他笑了,“我還是在幻想里再活一段時間吧?!彼麘c幸地回到學生的角色里,截止到我們談話那天,他正在享受屬于他的真正的學生假期。
(文中受訪者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