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蔣捷詞的用調與情感表達的關系

詞體形式與詞作情感互為表里，所以詞作的用調研究對于詞作的情感分析也是非常重要的。本文基于數據統(tǒng)計，分別對蔣捷詞的用調概況、情感表達加以分類、并對其用調與詞中蘊含情感之間的關系進行分析，并從中得出詞作用調形式與詞作情感表達之間的內在的必然的聯系，以求對蔣捷詞用調與情感表達的關系有一個較為全面、準確的認識。

一、詞調的含義

詞調，是指詞的腔調。詞牌名即詞調的名稱，各詞牌有固定的格式與聲律，決定著詞的節(jié)奏與音律。詞調必須依宮調來定律，一個詞調通常入一個相應的宮調，也有一個詞調入幾個宮調的特殊情況，或者轉調的情況。詞調的聲情由所屬宮調決定。在寫詞之前，必須創(chuàng)作或選擇一個詞調，然后根據這一詞調對字句聲韻的要求以詞填入。所以做詞叫做填詞，又叫倚聲。詞，是以詞調為單位的音樂性文學，每一首詞作都有一個所屬的詞調，在付唱的時候，要按照詞調所屬的音樂上的宮調來奏唱。

在擇調時，作者需要選擇與詞的內容本身情感相契合的腔調，以使聲詞相符，聲情與文情相得益彰，從而實現聲文并茂、易于傳唱的效果。然而，隨著詞調音樂的逐漸淡出，詞不再僅僅是一種合樂奏唱的形式，而是逐漸演變?yōu)橐环N獨立的文體，被文人士大夫視為表情達意的重要工具。隨著詞作創(chuàng)作數量的增加，詞調的聲情也必然會得到拓展。由于詞人本身的情感經歷和生活閱歷不同，因此在詞人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他們也并不拘泥于詞調本來的聲情特征，而是根據創(chuàng)作時的情感表達來進行構思和創(chuàng)作。

二、蔣捷詞用調情況統(tǒng)計

本文根據《全宋詞》進行歸類統(tǒng)計，有記錄的蔣捷詞作共有108首，其中《謁金門》缺3首、《菩薩蠻》缺2首、《卜算子》缺2首、《霜天曉角》缺5首、《點絳唇》缺2首，《憶秦娥（闔閭）》下缺。同時，由于蔣捷每首詞作的內容并非是固定而單一的，題材的內容之間也容易出現交疊，所以本文主要根據楊景龍先生的《蔣捷詞校注》，將蔣捷詞按照題材內容劃分為七大類，分別為：題詠詞、節(jié)令詞、惜春詞、贈答詞、言情詞、漂泊詞、記夢詞。

據統(tǒng)計，蔣捷所作題詠詞共29首，其中包括詠物詞15首，用調14種；詠景詞10首，用調8種；詠人詞4首，用調4種。其所作節(jié)令詞共8首，用調7種。所作惜春詞共10首，用調10種。所作贈答詞共14首，其中包括祝壽詞9首，用調9種；朋友贈答詞5首，用調3種。所作言情詞共15首，用調14種。所作漂泊詞15首，用調12種。所作記夢詞3首，用調3種。

從題材來看，題詠詞在蔣捷詞作中數量最多，約占其詞作總數的30％。漂泊詞、言情詞和贈答詞數量大體相當，節(jié)令詞和惜春詞數量相近，略少于前幾種類型詞作。記夢詞最少，僅有3首。從用調來看，蔣捷詞作的用調相當豐富，94首詞作的用調數量達到58個，約占總詞作數量的60%。蔣捷幾乎是一首詞作對應一個詞調。由此可見，蔣捷在詞調的選取上靈活多變，幾乎從不固定地運用同一詞調。一方面，蔣捷所用詞調重復率較低，能夠自如地運用不同詞調賦寫同類題材。另一方面，即使是使用同一詞調，也能創(chuàng)作出題材聲情多樣的詞作，可見詞人創(chuàng)作過程中一直在追求文情與聲情的相諧。

三、蔣捷詞用調與情感表達

詞人在填詞時要做到文情與聲情、內容與形式的雙重契合，才能使其詞作更易被傳唱，更好地表達其心中情感。正常情況下，壯詞不用艷曲，艷詞亦不用雄曲；哀聲不能歌樂詞，樂詞亦不能歌怨曲，但也存在著詞調與詞作情意不相諧的現象。就上節(jié)對蔣捷詞的詞調分析來看，蔣捷并非因循守舊之人，他在詞調的選擇和運用方面有著自己獨特的選擇與考量。同一詞調可以涉及多種情感表達，同一種情感也可由不同詞調來表現，從而使得詞與情達到更好的融合。對蔣捷用調與題材情感之間的關系進行更為細致的分類，有利于進一步梳理蔣捷詞的用調情況，并在此基礎上探析蔣捷詞用調與情感表達的配合關系。

（一）用調切合情感表達

詞調是從曲調轉化而來的，從音樂角度講，不同的詞調表現不同的感情，或喜或怒，或哀或樂。一般來說，聲情激越的詞調，宜于抒發(fā)豪放的感情；聲情低抑的詞調，宜于表現凄婉的情緒。用調得體就是指詞人的創(chuàng)作與詞調原有的聲情及適用題材相符，做到詞作之中抒發(fā)的情感與詞調的聲情基本和諧統(tǒng)一。從上文對蔣捷詞作的統(tǒng)計來看，可以發(fā)現用調得體是蔣捷詞作創(chuàng)作藝術的一個明顯特點。

如《一剪梅·舟過吳江》這首詞作于元軍破臨安，詞人在流浪途中行經吳江縣的吳淞江時所作。詞作用“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化抽象的時間為可感的意象，具象化地顯示出時光的奔馳流動。詞人抓住夏初櫻桃成熟時顏色變紅，芭蕉葉子由淺綠變?yōu)樯罹G等物象變化，把看不見的時光流逝轉化為可以捉摸的形象。春愁是剪不斷、理還亂。詞中借植物顏色之轉變，抒發(fā)了年華易逝，人生易老的感嘆?！耙患裘贰笔羌毮佪p揚的詞調，而蔣捷詞中抒發(fā)的清淡感傷之情與 “一剪梅”這一詞調相符合。

同時，蔣捷在描寫相似的情感之時，也會選用較為固定的詞調。比如“沁園春”一調三首詞作均為贈答詞，而“秋夜雨”一調四首詞均表達了作者的亡國之思。“沁園春”一調風格明快、灑脫、健勁。《沁園春·壽岳君舉》是祝壽詞，《沁園春·為老人書南堂壁》《沁園春·次強云卿韻》為贈答詞，三首詞表達的情感俊逸灑脫，與“沁園春”這一詞調的聲情所相符?！扒镆褂辍币徽{聲調蕭瑟，蔣捷便借其來表達自己的亡國傷感之情。無論是《秋夜雨·秋夜》的“此際愁更別”，還是《秋夜雨》（金衣露濕）的“寶箏弦斷盡，但萬縷、閑愁難絕”，都是表達詞人的一種“愁”?？梢娛Y捷的大部分詞用調還是切合情感的，根據其所表達的情感選擇切合的詞調。

（二）變調以表達情感

所謂變調，就是詞人想要在詩詞中表達的聲情與原有聲調情感風格變化較大的作品。蔣捷詞大多數詞的用調在聲情上與詞調的本身聲情沒有太大的出入，當然也有少數作品出現了變調的情況。

例如“絳都春”調的題材以詠春、祝頌為多，聲情嫵媚歡快，蔣詞卻寫得哀怨感傷?！督{都春》這首詞寫思婦傷春懷人的春愁?！凹氂暝荷睿吕刃敝睾煉?。”兩句，描寫思婦的居住環(huán)境和天氣，選取的意象給人以寂寞凄迷之感，繼而形象地落實了“春愁”。“縱然歸近，風光又是，翠陰初夏”，約定的歸期已到，可是到了初夏游子還未歸來，內心是何等寂寞痛苦。

又如“探春令”一調本應歡快明媚，蔣詞卻寫得清麗嘆婉。這首詞寫女子傷感懷遠之愁，上片寫女子不顧春寒料峭在窗邊寫字繪畫，想努力排遣內心的愁緒。此情雖已難耐，但這里的表現依舊隱蔽，并未點破。而下片“芳心一點天涯去”為我們點明“愁”的原因，原來皆是因為思念天涯的遠人?！盀榉垤v、空彈淚”六字兼動作、外貌、心理一體，描寫傳神，極具表現力，更是點明了女子的相思愁緒之深?？梢娛Y捷詞用調并不受制于詞調原有聲情，不拘束于詞調的限制，而是選擇大膽展現詞調的不同聲情特征。蔣捷通過對詞調聲情的變化來表達自身的情感，豐富了詞調的聲情，也可見其創(chuàng)新開拓的創(chuàng)作精神。

（三）同一詞調賦寫不同的情感

以“賀新郎”這一調為例，蔣捷共創(chuàng)作了9首，其詞作聲情都有改變之處。“賀新郎”一調的聲情原本沉郁蒼涼，宜抒發(fā)激越的情感。蔣捷創(chuàng)作的“賀新郎”詞沒有背離其主要的聲情特征，但又與“賀新郎”這一詞調原來的聲情存在著明顯的差別，這是蔣捷自身對于這一詞調的進一步細化和補充。蔣詞中“賀新郎”一調分別作贈答詞、言情詞、漂泊詞和題詠詞，同一個詞調表達的情感卻各異。《賀新郎·秋曉》寫家國之恨，蔣捷本人堅守民族氣節(jié)，度過了數十年的漂泊歲月。詞中“竹幾一燈人做夢”點明了詞人孤獨寂寞的情感。“萬里江南吹簫恨”則借用伍員“鼓腹吹簫”之典，托出自己愁苦的情緒。這首詞以故國山河之痛，身世不幸之感為主線，把寫景、敘事、抒情融為一體。而《賀新郎·約友三月旦飲》則是一首朋友間的贈答詞。詞作寫春日邀友人小酌，描繪出一片花香襲人“吹艷生香萬壑”的氛圍。同時詞人感嘆時光易逝，所以邀請友人“沽斗酒，且同酌”。詞人趁著春光尚好，與友人同酌，整首詞的詞風回歸到曠達自適?！顿R新郎·題后院畫像》又是不同，這是一首言情詞。這首詞上片描寫了畫中女子的容貌情態(tài)，下片寫詞人為畫像題詩招魂。詞人對畫中女子的強烈情感猶如潰堤的洪水一發(fā)不可收拾，最后發(fā)現是一場空后，含著無限的哀戚與絕望。雖然同樣是使用“賀新郎”一調，其中聲調的聲情也并未發(fā)生大改變，但是詞作之中表達的情感是完全不同的，有抒發(fā)亡國之恨的、有表達曠達心懷的、也有抒寫相思之情的?？梢娫~人的作詞技藝高超，靈活運用同一詞調來賦寫不同的情感，讓詞調為自己的情感服務。

蔣捷同一詞調在不同時期情感的書寫也同樣值得研究。雖然是同一個詞調，但是隨著時間的變化，詞人的心境也隨之而變，詞中的情感表達也不同?！队菝廊恕な針恰愤@首詞應寫于詞人早年時期，抒發(fā)客子思鄉(xiāng)之愁。上片以描寫景物為主，渲染柔美朦朧的春景。下片開頭揭示了這首詞的主旨，詞人在外漂泊，心情惆悵，思鄉(xiāng)歸家之心熱切。在寫這首詞時，詞人尚年輕，思鄉(xiāng)之愁較為單一和清淡。而《虞美人·聽雨》這首詞應是詞人晚年作品。蔣捷分別截取了少年、壯年和晚年聽雨的片段，鋪展開來的是人一生的生活歷程和心境變化。蔣捷在歷經江山易主的巨大變故之后，遺落了少年時期的歡愉之情，也親手埋葬了其壯年的愁恨之感。對比上首詞，不由得感慨人生艱難。可見蔣捷在不同時期情感的書寫即便使用了同一詞調，但也有其創(chuàng)新變化之處。

（四）不同的詞調賦寫同一情感

以蔣捷的漂泊詞這一大類為例，作《賀新郎·兵后寓吳》這首詞的時候蔣捷正流寓蘇州。詞人首先營造了記憶中溫馨的氛圍，又將記憶與眼前的自然之物相對照。在漂泊中的詞人多么希望回到故鄉(xiāng)和家人團聚，可是卻“望斷鄉(xiāng)關知何處”。同時江山易主的悲痛之情在“相看只有山如舊”這句中得以流露。詞人心中涌起漂泊孤凄之感，也深感亡國之痛，這兩種情感相互交織融合。《行香子·舟宿蘭灣》這首詞亦作于蔣捷漂泊途中，是傾吐思鄉(xiāng)思親之情的佳作。上片寫旅途艱辛，起句“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寫櫻花紅艷，芭蕉翠綠，是一幅獨具特色的自然畫卷，亦暗示著季節(jié)的輪回和流光的流轉。下片抒旅途鄉(xiāng)思，“銀字”二句，是關于往昔的回憶，也是關于未來的想象，是風中飄蓬般流徙的詞人，對焚香調笙生活的強烈思念。這位漂泊的旅人，準備將內心深處的“春恨”和無數思緒匯聚成一股潮水，借助這一江春水將這些情感沖淡，這也是在無奈之際消解情感的一種方式。在《阮郎歸·客中思馬跡山》中，我們也能感受到在漂泊的旅途中，思念之情所帶來的深深憂傷。寒冷的冬夜，詞人凝視著屏風旁所繪之番馬兒，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寒意。“番馬”，本是少數民族飼養(yǎng)的一種馬匹。而今，元軍的鐵蹄已經踏平了南宋，“番馬”則在各處游蕩。詞人接著又回憶起曾在羅帶上題詩的故鄉(xiāng)某位女子，其心中的思鄉(xiāng)之情、思人之情頓生。每個夜晚，他的簫聲中都流淌著對故鄉(xiāng)梅花的懷念之情，但卻不知這份情感是否得以傳達。在此處，梅花承載著詞人對故土的深情厚愛。這首詞與前兩首詞同樣深刻地表達了詞人漂泊客居的艱辛凄苦之情，以及對故土和親人的無盡思念。蔣捷用不同的詞調來賦寫同一種情感，多樣化多角度地為讀者展現其情感的表達，可見蔣捷對于各種詞調的熟練掌握以及運用。詞人用同一詞調多次賦寫同樣的情感也會感到單調乏味，蔣捷的多次作詞也讓我們從多方面更加深刻地感受到其內心的情感涌動。

四、結語

通過對蔣捷詞的情感分類和詞調聲情的分析，我們發(fā)現，蔣捷詞的創(chuàng)作往往以個人經歷為出發(fā)點，表達出獨特的情感體驗。在對比分析蔣捷在其詞作中所表達的情感和所用詞調的聲情本意后，不難發(fā)現，蔣捷對于所謂的壯詞和艷調并非一概而論，而是在詞調運用方面進行了全新的嘗試和突破。此外，研究蔣捷的詞調運用，可以發(fā)現他獨具匠心，他不僅運用不同的詞調表現同類情感，還以同一詞調賦寫不同的情感。這些詞調雖然使用相同的調名，但是卻有著迥異的風格和內容。在蔣捷的筆下，部分詞調延續(xù)了其原有的聲情，但也有不少詞調在經過蔣捷填詞后，呈現出了明顯的變化，有些豐富了詞調的聲情，有些則與詞調本意截然相反。

總之，蔣捷詞用調不僅突破了詞調原有的限制，而且融入了自己獨特的情感體驗，賦予詞調新的內涵。蔣捷豐富的情感表達構成了其詞作用調形式的多樣化，而這多樣化的用調形式，不僅能夠充分發(fā)揮詞調聲律形式之美，而且也符合詞人情理的表達，在詞的內容與形式、文情與聲情之間取得平衡。

參考文獻：

[1]趙翊君.《竹山詞》用調研究[D].河北大學，2019.

（作者簡介：孫薏婷，女，本科在讀，蘇州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古代文學）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