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李白詩歌中“月”意象的孤獨內(nèi)涵

李白是我國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一生作詩無數(shù)，在他的詩歌中，“月”可謂是伴隨他的一生。月亮作為一種具有浪漫意蘊的自然景物，是我國古詩詞中經(jīng)常歌詠的對象，李白更是對月亮情有獨鐘，其千首詩作中，詠月詩達三百余首。月亮激發(fā)了李白無盡的靈感與詩情，在李白心中，月亮有著特殊的重要地位，李白把他客觀抽象的真實感受與自己的主觀情感有機統(tǒng)一起來，創(chuàng)造了明月之美的形象。他一生的境遇與所感讓他詩中的明月形象豐富多彩，或狂放、或柔情、或孤獨。本文則根據(jù)李白的人生軌跡剖析其詩中不同時期“月”中包含的孤獨與愁思。

一、以月思念家鄉(xiāng)的孤獨

公元724年，李白仗劍出蜀，開始了他的游俠時光，在月影中與家鄉(xiāng)告別，寫下七言絕句《峨眉山月歌》：“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fā)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這是李白初次出四川時創(chuàng)作的一首依戀家鄉(xiāng)山水的詩，寫詩人在舟中所見的夜景：峨眉山上空高懸著半輪秋月，平羌江水中流動著月亮的映影。全詩語言淺近自然，音韻流暢，意境清朗優(yōu)美，風致自然天成，為李白膾炙人口的名篇之一。同年，作《渡荊門送別》（另說作于開元十三年或開元十四年），“月下飛天鏡，云生結海樓”，同在船上，江面月影好似天上飛來的明鏡，云層幻化出海市蜃樓。“月下飛天鏡”是月夜俯視所見，同《峨眉山月歌》。月光、月影伴隨詩人一路，李白不止一次把月亮比喻成鏡子，《古朗月行》中就有“又疑瑤臺鏡，飛在青云端”。“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在張若虛筆下，月是宇宙的，人們同望一輪明月便可解相思之苦。而李白的這輪江月，它看著李白離開家鄉(xiāng)來到楚地，送別李白，更像是李白一個人的月。根據(jù)郁賢皓的說法，李白是在開元十二年辭親遠游。詩人從小在四川生活，讀書于戴天山上，游覽峨眉，隱居青城，對蜀中的山山水水懷有深摯的感情，這次離別家鄉(xiāng)，發(fā)清溪，向三峽，下渝州，渡荊門，輕舟東下，意欲“南窮蒼梧，東涉溟?！薄＿@是詩人第一次離開故鄉(xiāng)開始漫游天下，準備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抱負。

24歲的李白，意氣風發(fā)，懷著建功立業(yè)的政治抱負和生活理想，揚帆東下，出蜀干謁。然而詩人蕩舟江上，秋夜行船，在峨眉山前，懸掛著半輪秋月；在平羌江上，倒映著明亮月影。詩人思鄉(xiāng)懷親之感油然而生，詩人此時的孤獨是出門求學的游子對家鄉(xiāng)的眷念，只是暫時的，李白將思念寄予月，懷著對未來、對尚未涉足的祖國山河的憧憬，他不知道自己的前路是否能成功，但此時的孤獨也是幸福的。

二、以月排解苦悶的孤獨

公元742年，唐玄宗召見李白，對其給予極高的禮遇：“以七寶床賜食，御手調(diào)羹以飯之”。賜官翰林供奉，第二次入長安的李白迎來了他人生的轉(zhuǎn)折，這也是他離人生理想最近的一次機會，但他的職位遠不得他的意。翰林供奉是皇帝的文學侍從官，唐代有高深修養(yǎng)的文人及藝術家，皆被皇帝招攬入宮，以某種技藝侍奉帝王。

唐玄宗并沒有給李白施展抱負的機會，唐玄宗欣賞李白的詩歌才華，卻從不與他商議大事，他還是沒有機會抒發(fā)政治抱負，雖然生活富貴，達官顯貴紛至沓來，但詩人內(nèi)心是寂寞的。官場失意，李白在院落里獨自飲酒賞月，寫下千古名篇《月下獨酌》：“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痹娙嗽乱躬氉?，“獨”字盡顯孤獨，于是詩人突發(fā)奇想，把天上的明月，月光下詩人的影子與詩人自己，化成了三個人來共賞明月，在想象中的熱鬧之下盡顯孤獨與悲涼，試想，詩人是沒有朋友嗎？還要自己與影子做伴？詩人此時只想與明月做伴來抒發(fā)自己官場失意、人生理想不能實現(xiàn)的孤寂與苦悶。詩人運用豐富的想象，表現(xiàn)出一種“獨而不獨”的復雜情感。此時的孤獨是自己內(nèi)心需要寧靜，是掙扎向上的普通人的愁思。人生大起大落，世人看到的是樂觀曠達的李白，是不拘小節(jié)的李白，但孤獨仍藏在詩人內(nèi)心，此詩飽含一顆孤獨、寂寞的心靈，因人生不得意而壯志難酬的失意。李白之所以被稱為“詩仙”，正是因為他超凡的心態(tài)，面對官場的黑暗、官場的失意，沒有自暴自棄，沒有消沉，而是向往自由，向往光明。此詩可謂是李白寫月詩的代表作品之一。

三、以月飲酒放歌的孤獨

在李白的生命里，他一向追求進退的自由，進可以報效朝堂，退可以云游四海。他與好友岑勛、元丹丘游歷在黃河邊，看見滾滾而來的黃河水，不禁抒發(fā)豪放之情，寫下千古名篇《將進酒》：“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秉S河源遠流長，如從天而降，一瀉千里，東走大海。人生苦短，生老只是朝暮之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边@里的月極其表現(xiàn)了李白狂放的性格特征，詩人剛離開長安，雖有理想失落的傷懷，但沒有消沉?！疤焐也谋赜杏?，千金散盡還復來”表現(xiàn)出極度的自信狂放。此時的孤獨是李白內(nèi)心始終交織著的失望與自信，出世與入世的矛盾——一方面是“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李白有遠大的抱負，渴望建功立業(yè)；另一方面是“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他鐘情于山水，樂在其中。透露出一種懷才不遇而又渴望建功立業(yè)的積極態(tài)度，這種矛盾統(tǒng)一在李白身上，便也成就了李白。孤獨、失意、苦悶并沒有使詩人走向消沉，他不承認現(xiàn)實的悲劇性，不承認人生的有限性，在數(shù)次經(jīng)歷失敗與驅(qū)逐后，他始終都會抬起頭來仰望月亮，將月亮視為友人，把抽象的明月具象化，這就是“詩仙”。

四、以月探索人生的孤獨

公元744年，李白經(jīng)歷了他人生中第二個轉(zhuǎn)折——賜金放還，滿腹豪情的詩人經(jīng)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五味雜陳交織在其內(nèi)心中。詩人端著酒杯向月亮發(fā)問，作《把酒問月》?！扒嗵煊性聛韼讜r？我今停杯一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fā)。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云間沒？白兔搗藥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描寫了月亮在云靄散盡時的光輝，又發(fā)出嫦娥與誰為鄰的疑惑，從多角度、多層次塑造了孤高的明月形象，問出了宇宙的奧秘，人類的不解。“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睂懕M月亮永恒，人世滄桑。最后“唯愿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李白只希望對著酒杯放歌之時，月光能長久地照在金杯里?？梢娖渑c明月惺惺相惜之情，也透露出李白在飽經(jīng)磨難后仍對人生充滿希望，月亮也是他追求美好的象征。

李白在此詩中，用其超凡的寫作手法塑造了一種孤冷、清高、神秘的月亮意象，富有人生哲理，古月同輝，滄海桑田，這未嘗不是詩人經(jīng)歷人生巨變、壯志難酬的寫照，《把酒問月》中塑造的明月形象，也顯露著一個孤獨、清冷的自己。

五、以月追求理想的孤獨

李白被“賜金放還”后，內(nèi)心郁結，惆悵憂思，在心中想象出美人的相思之苦，作《長相思》（其一）：

長相思，在長安。

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此作被認為是李白被排擠離開長安后于沉思中回憶過往之作。此詩可分為兩部分，“長相思，在長安”至“美人如花隔云端”，描繪的是一個獨居幽者的形象。身處“金井闌”卻仍覺“孤燈不明”，這也是李白此時內(nèi)心的寫照，運用屈原“美人香草”的意象，以男女關系比喻君臣關系。安旗教授也認為：“以‘美人比喻明君，以男女戀愛比喻君臣遇合，在中國詩歌史上，可謂源遠流長……”長安，明月，美人，長安在此時不僅僅只是地名，更是詩人追逐人生理想之地，李白的一生都在期盼長安、回盼長安中度過；明月是他的精神寄托，“卷帷望月空長嘆”，明月更可能是詩人心中至高理想的化身；“美人”自古以來就有象征意義，《詩經(jīng)·邶風·簡兮 》有 “云誰之思？西方美人 ”?！冻o》中又有 “恐美人之遲暮 ”。“美人”是明君，世人皆愛思慕明主，浪漫的詩人們則更渴望得到明主的賞識，李白也不例外。

此句直至篇末是第二部分內(nèi)容，寫主人公在重重阻難中的一場夢游似的追求，這里有屈原“求女”之意，有“青天高冥”“淥水波瀾”，還有重重關山，寫出了追求之難。此處何嘗不是李白歷經(jīng)千辛萬苦來到長安卻仍不得志的寫照。在此詩中看不到“俱懷逸興壯思飛”的李白，看不到“仰天大笑出門去”的李白，這首詩給人的感覺是細膩惆悵，含蓄內(nèi)斂的。李白的《長相思》（其一）就是一首表現(xiàn)“政治單戀”的抒情詩。這“單”也是孤單，是孤獨，“美人如花隔云端”，是回望長安卻回不去的無奈，是報國無門的苦悶，但也從某種方面反映了李白在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挫折之后，仍想獲得圣主的青睞，在大唐盛世建功立業(yè)的決心。

六、以月抒情壯志的孤獨

天寶十二年（公元753年），朝廷動蕩，人心惶恐。李白來到宣州，客居宣州不久，他的一位故人李云至此，很快又要離開，李白陪他登謝朓樓，設宴送行。作《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fā)。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

此詩豪放自然，不同于《長相思》的內(nèi)斂婉轉(zhuǎn)，世人心中的詩仙仿佛躍然紙上。此詩為送別詩，但不直言別離，而重在抒發(fā)自己懷才不遇的憤懣，“長風萬里”“高樓秋雁”，展現(xiàn)出一幅萬里秋空圖景，也展現(xiàn)出詩人豪放的胸襟。以“小謝”自指，流露出對自己才能的自信，這就是李白，雖遭遇黑暗卻仍心向光明。接著將情緒推到最高點，豪情壯志，酒興酣發(fā)，詩人飄飄欲仙“欲上青天攬明月”，仿佛所有的煩惱、憂愁都隨著“上青天”而消失殆盡……明月一直都是李白詩作中的寄托，這次也不例外，明月是他高潔理想的象征，李白的可貴之處在于，盡管他精神上經(jīng)受著苦悶的重壓，但并沒有因此放棄對進步理想的追求。

蘇軾有“高處不勝寒”之說，李白越是超脫凡塵，就越是孤獨的，世間又有幾人能有“欲上青天攬明月”的豪情，能在反復淬煉、蒙塵之后依然對高潔理想保持追求？這首詩寫煩憂與苦悶，卻并不消沉低落，在豪放與自然之間收放自如。

七、以月回顧人生的孤獨

公元758年，李白因永王案入獄，被流放夜郎，759年，朝廷因關中大旱，大赦天下，李白因此重獲自由，歸去途中寫下《早發(fā)白帝城》，之后李白來到江夏，送友人僧人晏，作《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

我在巴東三峽時，西看明月憶峨眉。

月出峨眉照滄海，與人萬里長相隨。

黃鶴樓前月華白，此中忽見峨眉客。

峨眉山月還送君，風吹西到長安陌。

長安大道橫九天，峨眉山月照秦川。

黃金獅子乘高座，白玉麈尾談重玄。

我似浮云殢吳越，君逢圣主游丹闕。

一振高名滿帝都，歸時還弄峨眉月。

詩人回憶巴東看月，峨眉山月，由月想起自己的故鄉(xiāng)，由我到月、由月到僧、再寫到月，月與人在一個境界里，送別好友的情思在月光中蕩漾?！岸朊忌皆隆边@一意象深入詩人的靈魂，年少時期的李白告別峨眉山月，晚年的李白將峨眉山月作為自己的精神寄托。李白一生游歷河山萬千，卻始終忘不了峨眉山的明月，總感覺峨眉與他相伴，詩中峨眉月貫穿全文，顯示出李白高超的藝術手法。李白自比浮云，漂泊無依，此時的孤獨是無比懷念峨眉山的那輪明月，是思念家鄉(xiāng)的孤獨，是英雄遲暮卻功業(yè)未就的孤獨；此時詩人也羨慕遠去長安的蜀地僧，那樣似乎能望見自己曾經(jīng)耀眼的文名。此時的詩人也到了生命的晚期，他剛剛從劫難中逃生，卻仍然抱有人生理想，仍然想建功立業(yè)。對即將奔赴長安的好友懷有真摯的祝福。此詩，憶月、憶人、憶鄉(xiāng)，將諸多情感揮灑在月亮之下，交織在詩人傳奇的一生之中。

八、結語

李白一生中寫月詩三百余首，孤獨、悲憤、愁思伴隨其一生，對月的情感伴隨著人生的不同軌跡而各有變化。但李白，這個天上的“謫仙人”怎會被這些俗思所困擾，在世人眼中，他應該是遠離朝堂、飄逸不群的“詩仙”，他譽滿海內(nèi)，他人生得意?？伤闹鞠蚪^不是只渴望謀取一官半職，他矢志不渝地追求“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h清一”的理想。雖然終了都沒有實現(xiàn)這個愿望，但他始終有一腔熱血，在頭發(fā)斑白的年紀從軍，渴望獲得建功立業(yè)的機會，可是中途身體不濟。在他的生命中，孤獨失意是常態(tài)，但曠達博大的胸襟和飄逸瀟灑的性格才是其人生本色?！肮艁硎ベt皆寂寞”，唯有月亮知其心，他“舉杯邀明月”“欲上青天攬明月”“我寄愁心與明月”，將情思寄予月亮，月亮成為李白詩歌中審美創(chuàng)作與情感抒發(fā)的重要載體，值得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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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曾晶，女，碩士研究生在讀，集美大學海洋文化與法律學院，研究方向：語文教學）

（責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