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的智慧，放下心中的尺子

林光華

2019年我的小書《放下心中的尺子：<莊子>哲學50講》出版，沒想到得到了很多讀者的喜歡。在與書相關(guān)的每一次講座后，都有很多聽眾提出了他們的問題，讓我驚訝，也讓我感動。因為他們的問題都很現(xiàn)實，很急迫，有很多問題都超出我對當下人們焦慮與困惑的想象，譬如一位50多歲，家住北京郊區(qū)的女士讀了我的書，找到我的辦公室說：她和先生已經(jīng)分居十幾年了，早就沒有了愛情，孩子已經(jīng)在讀研究生，她是不是應該離婚。我當然無法給出直接的答案，這是很多人的婚姻狀況縮影，有很多人帶著內(nèi)心的痛苦活著。之后又遇到很多類似的問題，比如有位中年男士問我：孩子不愿意戀愛、結(jié)婚，并且有同性戀的傾向怎么辦……

各種問題不勝枚舉，讓我感受到了現(xiàn)代人的不安、困擾甚至內(nèi)心的混亂。很多困惑都沒有出口，大家無暇照顧自己的內(nèi)心。

哲學是“無用”的學科、“無所事事”的學問，在追求實用與效率的時代，哲學尤其顯得尷尬，但也彌足珍貴。莊子只是中國很多哲學家中的一位，但卻是最通透、灑脫、絢爛的思想家、文學家，一個非常有個性、有追求、有精神質(zhì)地又非?？蓯鄣娜?。也許《莊子》這本書也可以充當很多人內(nèi)心的“定海神針”，使自己在能夠保持優(yōu)雅的步伐，不慌不忙。

■不被他人的尺子衡量

我與《莊子》結(jié)緣大概是大二的時候，我讀中文系，《莊子》文本是選讀的，主要是讀字面的意思，記得我的第一本《莊子》書上面標寫得密密麻麻，全是字意、句意。但有一天我正在看《莊子》的時候，有位男生跟我說：“你不用看《莊子》，你看看我就行了?！彼莻€十分灑脫的人，穿著拖鞋上課，一上課就睡覺，但老師提問，他準能答對，不追求成績，不找女朋友，也不打扮自己，整天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他的話瞬間給我一個啟示：哲學是用來做的，不是用來讀的。要成為莊子那樣的人，而不是去背《莊子》這本書。

這么多年，我都在有意識地把道家哲學與我們的實際生活處境結(jié)合起來，體會每一句的意思并督促自己努力去做。你會發(fā)現(xiàn)經(jīng)典中哪怕一句簡單的話都很難做到，但是當你做到一點點，就會無比快樂，比如《老子》說的“如嬰兒”，人盡可能保持天性的自然，少私寡欲；比如《莊子·逍遙游》說的“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币馑际侨澜绲娜硕假澴u我，我也不會因為這個而更加努力；全世界的人都非議我，我也不會因為這個而更加沮喪。因為“定乎內(nèi)外之分，辨乎榮辱之境”，莊子很清楚，什么是內(nèi)在的標準，什么是外在的標準，這也是拙著書名“放下心中的尺子”的由來。放下別人衡量你的尺子，按照自己的內(nèi)在的標準去生活，活出自己的樣子，而不是成為別人期待的樣子。即便這兩種樣子吻合了，那也只是偶然，而非目的。

現(xiàn)代人焦慮的原因當然不只是別人的評價，而是如何面對短暫的此生。這個問題穿越古代來到今天，是個普遍的問題。在今天一切加速度運轉(zhuǎn)，來不及思考人生的情況下，很多事都會讓人產(chǎn)生焦慮。不安全感從根本上來源于人類對死亡的恐懼、對未知的恐懼。莊子的“齊生死”，講出了“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齊物論》）的道理，死亡不是一個終點，而是每天消失一點點，無人例外，所以“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大宗師》），要善待每一天，過好每一天，不脫離生活本身。莊子幫助我們參透生命的短暫與無常，鼓勵我們不受束縛，盡可能過好每一天。這也是后來陶淵明說的“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形影神并序》）的境界。

農(nóng)業(yè)文明的時代是集體生活模式，同一個村的或鄰村的人都熟識，做農(nóng)活需要相互幫忙，日常生活中朝夕相處，“雞犬相聞”，聯(lián)系緊密，并且?guī)缀醵加醒夑P(guān)系，所以人們很容易找到歸屬感。技術(shù)發(fā)達的今天，我們有了電腦、手機，交通發(fā)達了，人們到各個國家、城市去發(fā)展，集體的大家庭結(jié)構(gòu)終結(jié)了，歸屬感也需要重新建構(gòu)，這種歸屬感一定是精神與情感上的，而不是一個大房子。

■尋找歸屬感

《莊子》的意義是為人提供精神的歸屬感，精神豐富了，才能建構(gòu)好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獲得情感上的歸屬感。莊子對精神的重視主要體現(xiàn)在《逍遙游》，無論是不顧小鳥嘲笑而高飛的大鵬，還是吸風飲露的藐姑射神人，還是不畏人言、超有定力的宋榮子、“無己、無功、無名”的至人、神人、圣人，都毫無疑問注重精神世界，追求內(nèi)心的自由、自在。有待逍遙是自由，無待逍遙是自在。有待逍遙就是要依賴一些條件，如同大鵬飛起，需要借助大風、需要抓住時機、需要長時間儲備。我們的人生也是這樣，要獲得內(nèi)心的自由、自在，需要很多的努力，但是目標要清楚，人生的目標不是物質(zhì)，而是精神，精神的財富才是一個人真正的財富。很多人可能會說：“沒有物質(zhì)，哪有精神的自由。”這是句聽起來很合理，但其實非常含混，比如擁有多少的物質(zhì)才叫夠？有多少錢才能滿足？住多大的房子才叫自由？我們今天已經(jīng)異化到把物質(zhì)財富的追求幾乎當作了惟一的目標，并且沒有滿足的時候，這是個現(xiàn)代病。

老子說：“知止可以不殆?！薄爸阒悖Ｗ阋??！敝匾氖侵?。但當人總是看著別人時，就不會滿足。最根本的原因是缺乏智慧，內(nèi)心不夠充實、堅定、富有。今天物質(zhì)越豐富，內(nèi)心越貧乏，用莊子的話說就是“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保ā洞笞趲煛罚┮馑际怯嗟娜?，天然的智慧就不夠。物質(zhì)的欲望會蒙蔽我們的雙眼，填塞我們的孔竅，堵住我們的靈性，磨損我們的靈氣，浪費我們的精力，活得越來越干癟、無趣，高興不起來，也愛不起來。因為除了賺錢之外，很多人沒有追求、沒有個性、沒有美感、沒有活力、沒有理想，活成了“不咸不淡，不死不活”的樣子，就像一個賺錢花錢的機器，靈魂不再有光澤。無論擁有多少錢，住多大的房子，內(nèi)心都感覺空空蕩蕩。現(xiàn)代人的精神之貧乏與空虛，大概是莊子所無法想象的。

莊子家貧，做個很小的漆園吏，楚威王請他去做官他不去。莊子“寧游戲污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保ā妒酚洝だ献禹n非列傳》）這是精神貴族。有對人生通透的思考，有對生活果斷的選擇。

莊子能拒人所不能拒，能舍別人不能舍，他不趨之若鶩，不隨波逐流，始終有自己獨立的思考和獨立的選擇，他一生選擇的就是精神自由。莊子說：“人生天地之間，如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知北游》）注重精神是因為生命只此一次，盡可能活得深刻、快樂。錢不會給人帶來深刻的思考，快樂也不是莊子說的能超越生死的“至樂”。無論擁有多少財富，人最終要面對自己的死亡，當你擁有物質(zhì)時，你同時也被物質(zhì)占有。

在《莊子》中，精神的光芒也是“德性”的光輝。他所說的“德”既不是儒家“道德”意義上的“德”，也不是老子說“玄德”的圣人境界，而是一種精神的光輝，主要體現(xiàn)在《德充符》中，“德者，得也”（王弼《老子道德經(jīng)注校釋》）鐘泰先生說：“得者，有諸己也。充，充實。”（《莊子發(fā)微》）“德”是指內(nèi)在精神的充實。

■慢慢走，等一等你的靈魂

內(nèi)在精神的重要表現(xiàn)是“真”。內(nèi)在有對真理的追求，對真性情的保護，對真情的守護。何為“真”？《莊子·漁父》曰：“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闭?，就是發(fā)乎自然，沒有任何偽飾的意思。勉強裝出來的情感，都不會真正打動人。真在內(nèi)，一定會表現(xiàn)于外。一個內(nèi)在精神充實的人，一定是個保持內(nèi)在真實、真誠和對真理有追求的人。他們始終不會忘記自己應該追求的是道。這是《莊子·德充符》說的：“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人忘了精神就成了行尸走肉，而天下之人被外在的誘惑所迷惑，忘道、忘德的人很多，這也是現(xiàn)代人常說的“慢慢走，等一等你的靈魂”的問題。當你慢下來，你才真的擁有了時間，也才能擁有平靜的內(nèi)心。我們?nèi)绻鸯`魂跑丟了，即便擁有了物質(zhì)的財富，也追不回遠去的靈魂，于是活成了“空心人”。

《放下心中的尺子》是根據(jù)我的《莊子50講》視頻課的講稿修改而成，它不是我寫得最好的一本書，也不是我最滿意的書，但是我最珍愛，并認為能給人們帶來一點幫助的書。它是我在2018年情感最低谷時寫的，寫作過程中覺得越來越通透，莊子幫我再一次走過人生艱難的時刻，我相信他也能幫助到別人。莊子有兩句話說得非常好：一是“恢詭譎怪，道通為一”（《齊物論》），無論什么問題，什么思想，看起來迥異，其實都是相通的，都是道的問題。所以我發(fā)現(xiàn)《莊子》可以回應很多現(xiàn)實問題；二是：“道在屎溺”（《知北游》），多么偉大的人才能說出這樣平實、謙卑又智慧的話，道就在屎尿之中，它不是那么高大上，就在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它不分高低貴賤，道就是道，它是最高的平等，對一切都有作用，都有啟發(fā)，所以它不需要誰承認，誰論證，它本身就是最高的，你在最惡劣的生活中反而最能體會到它。這兩句話常常讓我面對生活的困難時給我啟發(fā)與安慰。

老子將人分成“上士、中士、下士”，認為人有智慧的不同，我也必須說，《老子》《莊子》這樣的經(jīng)典確實是智慧的人才愿意去讀、去學的，也只有智慧的人才能真正理解它、運用它。所以，當別人以我們所追求的精神為“無用”，認為我們“幼稚”的時候，我們可以用莊子的話去自勉：“井蛙不可以語于海者，拘于虛也；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篤于時也；曲士不可以語于道者，束于教也?！保ā肚锼罚┖途字懿灰務摯蠛?，因為它沒見過大海；和夏天的蟲子不要談論冰，因為它沒有見過冰；和孤陋粗鄙之人不要談論道，因為他們被錯誤的教化蒙蔽了雙眼。這些不怪他們，因為他們所處的空間太小，所看到的時間太短，受到的教育太少。我們每個人都是井底之蛙，但不同的是有人知道，愿意努力去拓寬自己的視野，讓自己看到更多；而有人不知道，去嘲笑頭頂天空中掠過的飛鴻。

莊子說話尖刻，但其心悲憫；思想通透，但其心悲苦；語言幽默，但其心悲壯。你若能讀出字里行間的這些“潛臺詞”，你就真的讀懂了他。莊子對人性、對主流的學術(shù)，對論辯的方式等等都是失望的，但他對自己從未失望，所以他說“哀莫大于心死”（《田子方》）。當你走在這人世間的刀刃上，如果看到了自己內(nèi)心的光芒，我相信，你自然會遇見“莊子”。當你為了追求內(nèi)在的精神而被世俗嘲笑，被親人誤解甚至遍體鱗傷，我相信你會增益智慧，從不彷徨。莊子能以他獨特的方式帶領我們找到精神家園，這就是《莊子》的現(xiàn)代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