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寶良
按照儒家的經典所說,古代男子上衣下裳,而婦人則服不殊裳,將衣、裳相連,而上下一色。其本意是說“婦人尚專一德,無所兼”,所以衣、裳一色。傳統(tǒng)的觀念也認為,“妹喜戴男子之冠而亡國,何晏服女人之裙而亡身”,服飾上的陰陽反常現(xiàn)象,顯然是一種不祥之兆。但明代道袍的盛行,說明男子也開始衣、裳相連,如同女衣。
與此相反,當時婦人的衣服卻如文官,裙則如武官,或者婦人“上衣長與男子等”,體現(xiàn)了一種女服男裝化的傾向。
正如前面所述,傳統(tǒng)中國的服飾理念,始終貫穿著儒家的倫理準則。如衣服的長短之式,男女截然不同。女服上衣齊腰,下裳接衣,是代表“地承天”;男服上衣覆裳,是表示“天包地”。
但到了明代中期以后,婦女服飾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已完全突破了傳統(tǒng)的儒家倫理觀念。如在南京一帶,婦女的衣服袖大過膝,襖長掩裙;婦女戴髻舊式,高僅三寸,尖首向前。
到了正德初年,北京的女髻已高達五寸,首尖向后,以至于當時有“婦人髻倒戴”之謠。這種婦人戴髻的風氣,流傳到天下各省,于是紛紛高髻,尖首向后,稱“反面髻”“背夫髻”。
無論是衣長裳短,還是“背夫髻”的出現(xiàn),在傳統(tǒng)觀念看來,都是一種“服妖”,甚至會引起“妖賊之亂”,但在這種服飾風尚的背后,何嘗不是社會發(fā)展的一種新動向?
按照明代一般的慣例,婦女“出必擁蔽其面”。這有一些事實可以作為例證。即使是那些社會交往頗多的有才女子,亦無不遵守這一習慣。然自明代中期以后,婦女開始拋頭露面。明人的記載生動地記述了這種變化趨勢:“婦人出必擁蔽其面,今則粲粲彼姝,露妝行路,而聽經禮懺,入山宿寺,穢德彰聞矣?!?/p>
這當然是一種“怪事”。但時日一久,也就見怪不怪了。尤其是在北京,婦女“好嬉游,亟聚會”,更是成為一種時風習俗。每當仲夏之時,北京婦女甚至有“水濱之觀”,“嬉游”已經成為北京婦女日常生活的主要內容。
這種風氣在江南最為盛行。從隆慶二年(1568)蘇州知府所立的《蘇州府示禁挾妓游山碑》中可以清楚地知道,當時蘇州虎丘山寺已是“游人喧雜,流蕩淫佚”。這種風氣,初起于蘇州、松江,后來漸及嘉興、湖州。
其實,婦女之間聚會社交,或借宗教之名外出游覽,不僅限于江南地區(qū),而且已經遍及全國。明人王士晉《宗規(guī)》有如下揭示:
“至于近時惡俗人家,婦女有相聚二三十人,結社講經,不分曉夜者;有跋涉數(shù)千里外,望南海、走東岱祈福者;有朔望入祠燒香者;有春節(jié)看春、燈節(jié)看燈者;有縱容女婦往來,搬弄是非者。”
無論是婦女聚會,還是遠足旅游,或者是看春、看燈,無不證明婦女社交已經相當廣泛。
明代中期以后,女性群體中出現(xiàn)了一股追求婚姻自主的風氣。
明代小說《二刻拍案驚奇》有言:“從來女子守閨房,幾見裙釵入學堂?文武習成男子業(yè),婚姻也只自商量?!睉撜f是當時部分女子在婚姻上追求自主的一種側面反映。
在擇偶問題上,其中一些婦女確實也存在著一種不為榮華富貴所動,甘愿自己選擇真情的氣魄。明代一首題為《富貴榮華》的民歌云:“富貴榮華,奴奴身軀錯配他。有色金銀價,惹的傍人罵。粉紅牡丹,綠葉青枝又被嚴霜打,便做尼僧不嫁他!”金銀有價,情義無價。寧可出家為尼,也不愿嫁與自己不喜歡的人,即使他是富貴之家。追求婚姻自由,這是何等堅定。一旦自己確定了感情,那么兩者的感情又是多么的真摯與堅貞!
有一首題為《分離》的民歌,基本表明了女子對愛情的堅定信念:“要分離,除非天做了地!要分離,除非東做了西!要分離,除非是官做了吏!你要分時分不得,我要離時離不得。就死在黃泉也,做不得分離鬼!”這種生死相許的精神,不能不說是明代婦女情感世界的一種新現(xiàn)象。
女子對愛情如此投入,若是出現(xiàn)了負心的男子,那么癡情女子為了維護自己的愛情,甚至敢于到衙門上堂告狀。一首題為《告狀》的民歌,已經很好地說明了這種現(xiàn)象的存在。歌云:“猛然間,發(fā)個狠,便把冤家告。等不及,放告牌,就往上跑。一聲聲連把青天叫,告他心腸易改變,告他盟誓不堅牢。有無限的冤情也,只恨狀格兒填不了真情上!”
為了自己的愛情,親自赴官府衙門告狀,這又是何等的大膽!
毫無疑問,仕宦家庭中的婦女,除了夫妻之間有詩酒風流的生活之外,有時所言并不僅僅限于“家事”,而是“時為天下畫奇計”的國事。如丁玉如嫁給黃燦之后,不但跟她婆婆學唐詩,而且在與丈夫談話之間,對明代“屯事”之壞頗有感慨。她曾經對丈夫說:
“妾與子勠力經營,倘得金錢二十萬,便當被闕上書,請淮南北間田墾萬畝。好義者引而伸之,則粟賤而餉足,兵宿飽矣。然后仍舉鹽策,召商田塞下,如此則兵不增而餉自足,使后世稱曰以民屯佐天子,蓋虞孝懿女,實始為之死且目瞑矣?!?/p>
這段夫妻間的“悄悄話”,盡管其言稍有夸飾,然銷兵宅師,灑灑成議,其志良不可磨。作為一個女子,在家庭中不談家事,卻論國事??梢?,明代婦女同樣有著極強的參政意識,只是制度并不允許她們一展抱負與才能,只能在家庭中議論,有些甚至通過丈夫的行為以施展自己的抱負。
其實,丁玉如的政治見識乃至抱負,也是與她的家庭有關。她嫁入黃家之后,其婆婆顧若璞,即為一個很有政治見解的婦女,所著《涌月軒稿》中,多經濟理學大文,“率多經生所不能為者”。丁玉如的繼母張姒音,也是相當有才學,曾撰寫過《討逆闖李自成檄》,詞義激烈,讀者如聽易水歌聲。
有些婦女不但在家庭中事無大小,處置得宜,而且在面臨重大的利害關系時,也能決斷大去就,矻然以身當之。這不僅體現(xiàn)了她們的政治遠見,而且也是一般婦女甚至男子所難以做到的。
只可惜,清兵鐵騎入關,以及隨之而來的明清兩朝易代鼎革,對婦女生活史造成很大的沖擊,而其結果則是清初禮教秩序的重建。
在16世紀與17世紀的大部分時間,江南紳士和商人家庭的婦女不僅是文學、文化的消費者,而且是創(chuàng)造者。但自清初以后,婦女已被告誡不要閱讀白話小說,不要看戲,不要在街上行走或者在公眾場合男女混雜。
晚明婦女自我意識增強以及士大夫女性意識的改變所帶來的婦女解放的一線光明,至清初已被理學的烏云遮蓋得一無所有,婦女仍然落入禮教的重壓之下。
女性的獨立之路,至此開始倒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