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

孫秀蓮

小山村的夜晚寧靜的只能聽見幾聲貓頭鷹瘆人的笑聲。金花赤裸著全身像撒了架子一樣躺在炕上。天氣已經(jīng)快入冬了，她絲毫也沒有感覺到屋里的寒氣。大鐵鍋的水咕嚕嚕地開了，熱氣在走風(fēng)漏氣的屋子里慢慢飄散開來。她透過霧氣呆呆地盯著被油煙熏得黢黑的房梁，半天眼皮才眨一下，證明她還是一個活物。明天一大早她就要去省城做家政了。開始不明白家政是干什么的，介紹人說：“就是新社會說保姆舊社會說的傭人，或者是老人們說的在富人家干活的下人，現(xiàn)在改革開放了就叫家政?！遍_始她不想去，覺得太丟臉了。但轉(zhuǎn)念一想，自己還能干什么？再看看村里人的眼神，就明白自己早就沒有臉面可言了。于是就應(yīng)承了下來。她把頭轉(zhuǎn)向炕沿，一堆皺皺巴巴的錢，在暗中發(fā)出幽幽的光，足有二百多塊。這幾天的事情像過電影一樣在她眼前一幕一幕閃過。

她先是挨家挨戶地打了二十八張欠條，都按了紅紅的手印，共六萬六千元。這些錢都是為了搶救娃他爹欠下的，人沒有救下，可欠下的錢不能不還；給剛當(dāng)兵的兒子打了一個電話，告他爸爸的后事都處理完了，不必回來，安心服役；把上小學(xué)二年級的女兒送到妹妹家，磕頭搗蒜總算讓妹子答應(yīng)給她帶娃，前提條件是每月至少寄回來一百五十元當(dāng)生活費。然后，又挨家挨戶地借去省城的盤纏，直到太陽西落，她連一塊錢都沒有借到，就連親哥哥遠遠地看見她來，都把門摔得山響。她垂頭泄氣地往回走，滿腦子全是明天怎么去省城？剛到自家門口，遠遠地看見隔壁羊倌石狗，扛著羊鏟，哼著小曲兒，一顛一顛的趕著三只羊回來了。這要是平時，金花早就轉(zhuǎn)身躲進屋里了，可今天沒有，她靠在自家吱吱呀呀的破街門上，下巴微微抬起，輕輕咬住下嘴唇盯著石狗慢慢走近……石狗是個光棍，比金花小六七歲，今年剛?cè)鲱^，長得頭大眼小個子低，沒有上過幾天學(xué)，早早地爹死娘嫁人了。隊里看他可伶，小小年紀就開始給隊里放羊。石狗小的時候，村里的人都還很接濟他，長大后就沒啥人搭理他了，因為他名聲壞了。有人說看到他在后山光著腚像狼一樣亂竄亂叫，還有說看到他和母羊干那個丑事……娃他爹死后，石狗總是搶著忙前忙后，但金花對他總是沒有好臉子。

說話間，石狗來到了金花門前，看到盯著他的金花，石狗顯出了一臉困惑，小眼睛瞇得快找不著了：“今天這是咋了？見了我也不躲了？”金花剜了他一眼，捋了一下掉到眉梢的碎發(fā)“躲啥呢？你是狗又不是狼！”石狗：“今天你外眼神看得我瘆的慌！”金花不耐煩打斷石狗：“別說哪少鹽沒醋的，幫我個忙！”石狗小眼睛大了很多：“呀呀！你那么日能，還用得著我?guī)湍悖俊薄安粠退銡铝?！”金花轉(zhuǎn)身要進屋。石狗急忙賠著笑臉：“幫幫幫，誰說不幫了！你說，要我?guī)湍阕錾妒拢俊苯鸹ㄍＡ艘幌?，不緊不慢地說：“我明天就要去省城打工了，這都快一年沒有洗澡了，想去去身上的晦氣，你幫我去深井擔(dān)上一擔(dān)水行不？”一聽這話，石狗的眼睛又大了好多，一邊應(yīng)承著一邊趕著羊飛快地走了……

大鐵鍋滿得快溢出來了，石狗又從他院子里抱過來一捆玉茭稈點著，玉米稈子噼里啪啦炸響，火苗熱烈地舔著鍋底。還沒等水燒熱，石狗就撲了上來，把她按在了炕上，她沒有反抗，只是從牙縫里蹦出幾個字：“給我二百元！”石狗手腳不停地連連應(yīng)承著……石狗第一次如饑似渴地嘗飽了女人的滋味，喘著粗氣汗流浹背地躺在金花身邊，粗壯的腿比金花的腿還短一截子，像石頭一樣結(jié)實的胸部上下起伏著，他身上濃濃的羊膻氣味，熏得金花睜不開眼睛。此刻的金花心情木然，既沒有一絲快感，也沒有失身后想象中的悲傷。她突然問還在手腳不老實的石狗道：“他們說你和母羊那個了，是真的嗎？”一聽這話，石狗一骨碌彈了起來，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錢拍在炕沿上，抱起衣服光著腚跳墻回他屋里了，身后只留下一句惡狠狠的罵聲：“我操他八輩子祖宗來……”

金花懶散地下炕，把剩下的半桶水倒進大鐵盆兌上鍋里的熱水，試了一下水溫，慢慢地坐了進去，全然不顧水溢在地上嘩嘩作響聲。水的溫暖，像電波一圈一圈，從她皮膚最外邊，向她內(nèi)心最里邊溫柔而緩慢地聚集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感傳導(dǎo)到全身，不由自主呻吟了一聲。金花細細輕柔地搓洗每一寸肌膚，直到富有彈性的皮膚泛出誘人的紅光。屋里的霧氣越來越濃，她抬眼看了一下桌上的鏡子，上邊滿是水霧，什么也看不清。她來到鏡子前，用抹布擦掉水霧，滿是裂紋的鏡子露了出來。鏡子是她結(jié)婚時的陪嫁，那年和丈夫打架，她拿鏡子出氣，就打出了這許多裂紋。每一個裂紋里都有一個自己，歲月的煎熬并沒有在身上留下多少痕跡，皮膚依然白嫩，臉龐沒有一絲皺紋，豐滿的曲線看不出已經(jīng)是兩個娃的母親。她仔細地端詳著，任一顆顆水滴順著長長的黑發(fā)，滾過深深的乳溝，滾過平坦的小腹，滾過緊實的大腿……她恍惚了，感覺丈夫又來到了她的身后跟她，金花閉上了眼睛……

雞叫頭遍金花就出門了，她要走十五里山路等去縣城的車，此刻整個村子還沉寂在一片晨霧中，一路上只能聽到自己的喘息聲，透過晨霧遠處偶爾還傳來幾聲羊叫聲。上車后，太陽在東山上才露出一個紅紅的眉尖尖。金花向窗外望去，突然看到石狗趕著羊兒在山坡下，沖著漸漸遠去的汽車亂吼亂叫……斷斷續(xù)續(xù)金花聽出石狗扯著嗓子在唱，聲音在曠野里回蕩，像滴著血的狼嚎……

我走東來你偏走西

圪針針種在心窩里

這輩子咱倆沒緣分

做不成夫妻咱打伙計……

金花扭頭看向了汽車的前方，她有點想哭，可眼睛里居然沒有一滴淚……

一晃二十五年過去了，這年臘月金花又回到了老屋里，屋子的西南角已經(jīng)塌陷，影影綽綽能看到了外邊的天。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將大鍋灌上水又點著火，她費勁地拎過大鐵盆，兌合適水溫，將衣服脫光，顫巍巍坐進大鐵盆里，半天了心和冰冷的屋子一樣怎么也緩不過來，鍋里的霧氣升騰到房梁上很快就凝結(jié)成水滴，一滴一滴掉下來砸在金花布滿老鼠屎松弛的背上，砸在像兩個布袋子垂在腰間的乳房上，砸在已經(jīng)沒有幾根黑發(fā)亂蓬蓬的頭上。

隔壁石狗家傳來孩子的打鬧聲和女人滿嘴臟話的訓(xùn)斥聲。傍晚回村時，她發(fā)現(xiàn)村子變化很大，都快認不出來了，就連石狗家也蓋上了二層闊氣的小樓，路過石狗家他和石狗打了個照面，石狗正和一個女人忙著圈羊，滿滿的一圈足有一二百只，白花花的一片。她想和石狗打個招呼，石狗居然沒有認出她來。

金花使勁搓著身上，想搓掉身上的斑斑點點，也想搓平身上的溝溝坎坎，但一切都是徒勞的，無論她多么使勁都無法搓出誘人的紅光……

前十幾年，村里的債主們拿到了金花還的錢，過了沒幾年又聽說金花在省城買了130 平米的樓房，這才恍然大悟，金花靠做家政發(fā)財了。就連當(dāng)年最看不起她的人，都夸她是村里最能干的女人！這期間有好多好事者，不斷地給她介紹男人，都被她一一婉拒，理由是等兒子結(jié)婚有了孫子，等女兒找到女婿，再說吧。想到這些金花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容。

她艱難地俯下身閉住氣把臉埋進了水里，在水里慢慢睜開眼睛，看到自己在城里打拼的一樁樁一件件。她看到了第一份工作，伺候一半癱老人過了五個春秋，看到老人多少年不能動的像雞爪子一樣干枯的手突然動了起來，一把死死抓住她豐滿的胸部，她咬著牙忍著劇痛，直到老人安詳?shù)厮涝趹牙铩＝鸹ㄏ乱庾R摸了一下自己空如面袋子一樣的胸部閉上了眼睛；又看到自己一年又一年，整夜整夜抱著一個又一個哭鬧的嬰兒在房間里踱步，頭發(fā)大把大把地掉下來；看到自己送外賣，被另一輛電動車撞出好遠，艱難痛苦地爬著六樓；金花在水里使勁地搖搖頭，濺起一片水花，她不想再看到這些糟心事。在水里金花雙手捂著臉，她看到剛買的新房寬敞明亮，看到在兒子的婚禮上，女兒的婚禮上，自己笑得嘴都合不上，看到孫子遠遠地喊著奶奶張著雙臂朝她撲來……哐當(dāng)一聲！摔門的聲音把她嚇得一激靈，她看到了兒媳婦暴怒圓睜快掉出來的眼睛，看到兒媳婦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扔出了門外，看到兒子躲到陽臺上抽煙一臉無辜的樣子；她看到女兒女婿為了贍養(yǎng)自己的問題和兒子媳婦四個人打得天昏地暗……金花抬起頭長長得緩了一口氣，她感覺自己差點憋死，全身癱軟得像一堆泥。

村外傳來一聲又一聲貓頭鷹的笑聲……

盆里的水涼得連一點熱氣都沒有了，金花吃力地爬出大鐵盆來到鏡子前，蒸汽在落滿灰塵的鏡面留下了一道道淚痕，她小心地擦著，每一道裂縫都照出一個人影，金花瞇著眼睛仔細端詳著，可那么多個人影卻始終找不出一個是自己，于是她就一遍一遍擦著鏡子，一遍一遍端詳。最后她想這是因為鏡子太破，才照不出自己。她生氣地把抹布扔向鏡子，鏡子嘩啦啦碎了一地，只留下空空的鏡框。在冰冷昏暗的屋子里，面對空空鏡框，金花呆呆地站著，時間對她來說，已經(jīng)凝固了一般。不知過了多久，雞叫了，聽到石狗家的羊群從門前嘩嘩走過……

她感覺一下子又回到了二十五年前的汽車上，看著石狗在山坡下趕著羊兒像狼一樣滴血的吼唱……

我走東來你偏走西

圪針針種在心窩里

這輩子咱倆沒緣分

做不成夫妻咱打伙計……

這歌聲一遍又一遍在她耳邊回響著，金花閉上眼睛想笑，但一顆渾濁的老淚，緩緩地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