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者的偉業(yè)（創(chuàng)作談）

鄒謹憶

在絕大多數(shù)人心里，開發(fā)商大概是個形容詞吧，約等于無良。

也難怪，從來沒有哪一個行業(yè)，擁有如此大的體量、如此龐雜的上下游產(chǎn)業(yè)鏈，又與所有人的日常，真正切膚相關。

就宏觀經(jīng)濟而言，房地產(chǎn)當然至關重要，對每一個購房者來說，買房更是人生中最重大的決策，甚至可以不用加之一。

假設，你買的房子不幸爛尾，能否想象，你的人生將會變成怎樣？

網(wǎng)上不乏這方面的跟蹤采訪，無他法可想的人們，湊合著住在水電不通的鋼筋水泥森林里，他們將床靠墻鋪設在毛坯房內，日日都得下樓拎好幾桶水，搭個灶臺，買來煤氣罐，做最簡單的飯食，夜里用手電筒照明，不敢多飲，最怕上廁所，來回爬十幾層樓甚至更高才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家鄉(xiāng)親朋打來電話，恭喜他們喬遷，他們一味苦笑著，不愿吐露實情，只是默默地，在冬天來臨前，用透明膠糊住窗戶漏風的每一處。

看到這些時，我早已潸然淚下，哪里還能繼續(xù)共情，當他們生了病需要急救，當他們遭了賊無法自保，當他們的孩子因辦不到房產(chǎn)證上學都成問題……

中國的老百姓當真是全世界最好的老百姓，靜坐常思己過，閑來莫論人非，怎奈命運，時常要將他們捉弄！

但，還有更狠的。

廣州最著名的爛尾樓——澳洲山莊，據(jù)公開消息顯示，開發(fā)商系加拿大歸國華僑，20世紀90年代開盤爆火，領一時風氣之先，孰料財務挪走一個多億（當年的一個多億是什么概念），包括購房款與集資款，項目一下子陷入停工狀態(tài)。

多年后，樓棟長滿藤蔓，蕪雜荒涼，恰似科幻電影場景，很多購房者老去了甚至辭別了人世，開發(fā)商卻還在那個爛尾樓里苦守著。沒想到，當年的財務竟又返回，也不知他們怎么談的條件，總之結果就是，財務從澳洲山莊劃走一大塊地，轉手賣給別的開發(fā)商，開發(fā)為高端別墅樓盤，高價出售，目前已售罄入住。而澳洲山莊的幾十名業(yè)主，忍耐著停水斷電、發(fā)霉開裂等諸多不便，一直住在這爛尾樓里，同時，他們抱團自救，幾十年如一日，不斷上訴和申辦房產(chǎn)證。

在被當成皮球踢了多年后，他們竟發(fā)現(xiàn)了一個詭異的事實，他們當中，有些人的房子，連土地產(chǎn)權都早已經(jīng)劃給隔壁的別墅項目，哪還可能給他們辦證？明明他們的房子就建在土地上而不是飄在半空中，這叫什么匪夷所思的事兒？

狂飆突進的歷史進程中，因規(guī)則尚未完善造成的權力尋租空間，遺留下無數(shù)理不清的爛賬，迄今對于澳洲山莊，網(wǎng)上能查到的資料都相當有限。我只能借助自己對房地產(chǎn)行業(yè)的粗淺認識，強行梳理來龍去脈，嘗試賦予生活的邏輯以藝術的真實——這便是整篇小說最大的難點所在，卻也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

佛曰，一粒沙中，有三千大千世界；一滴水里，有十萬八千蟲。宇宙本無大小之分、宏觀微觀之別，是以眾生平等，五蘊皆空。而寫作者的追求，也當在見微知著間，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

談到文學，我實則是一名迷途知返的逃犯。

記得2000年前后，一度癡迷到，所有同學挑燈夜讀備戰(zhàn)高考時，我卻偷摸著編織情節(jié)與對白。那會子電腦并不常見，我就一個字一個字往紙上寫，寫完甩給幾位相熟的同學、朋友，她們趁自習課讀完，便揮筆在文后留言，剖肝瀝膽，細致妥帖，無異于今日豆瓣閱讀大段大段的野生評論文章。

進入大學，我仍將寫作視為生命中最神圣的事件，逃課看書是家常便飯，寒暑假更足不出戶，從早到晚蹲在鍵盤前面，打字聲徹夜不息。然而那個時代，市場經(jīng)濟已全面降臨，很少有機會能找回20世紀八九十年代那種對文學的熱忱，哪怕辦校刊、辦比賽都基本無人問津，而我又生性守舊，很晚才接觸網(wǎng)絡，因此，竟時常陷入無人對話的苦悶。

大學出版人生中第一本小說遇挫，研一為出第二本書觸到人性的暗面，加之當時我父病重，不舍花錢入院，差點丟掉性命……種種外力疊加，促使我放下心心念念的寫作，從事了房地產(chǎn)。在見證了行業(yè)的起落后，我甚至開過公司，干過工廠，做過其他雜七雜八很多與文學無關的事。

回想不讀、不想、不表達的那些年，一度失魂落魄到，唯湘西趕尸當中的那具尸，可堪比擬。人最大的悲哀莫過于此，我轉過頭，閉上眼，不再認識自己。

直到2019年末，人生晦暗，一事無成，回上海見到導師，導師問我可還寫作，我一臉赧然，答說讀了些心折的大作，方知自己從前是無知者無畏，我之于寫作，終究是過分淺薄了。導師溫厚，反倒安慰說，這個世上，大狗要叫，小狗也要叫，總不能光讓大狗叫了，小狗不能發(fā)聲，所以，寫吧，哪怕最后證明并沒有天賦，只管寫下去。

是啊，除了寫作，還能做些什么呢？文學是弱者的偉業(yè)??！我需要寫作，從來大過寫作需要我，如果沒有寫作，又將如何應對這千瘡百孔的生活？

只管寫下去。

我重新打開電腦，斟酌著敲下第一行字，那個逃亡多年的、真正的我，又回來了。這一次，是不打算再逃了，要昂起頭啊，勇敢地，迎接命運的暴擊！

這樣雄心勃勃地想著，下一秒，卻發(fā)現(xiàn)那些字、詞、句子，我認識它們，它們統(tǒng)統(tǒng)不認識我了。好比做過腿部手術的人，需要重新學習走路，而我，在停擺整整十五年后，竟需要重新學習寫作！

重學寫作是怎樣的難呢，如果將所有漢字看成是一整座巨大的石山，我將手放在鍵盤上，不眠不休地開鑿打磨，盡力去除掉多余的、占絕大部分的那些字，祈禱著心中的塑像慢慢吞吞從中浮現(xiàn)。

想想三年前寫的那些東西，是多么做作，多么無病呻吟，多么拿不出手……毫不夸張地說，是到了需要向我的導師和幾位同學、朋友誠懇道歉的程度，感謝他們沒有輕慢地下定論，說這根本行不通，還是去找份正經(jīng)工作吧——或許他們說過，而被我選擇性遺忘了吧。至于我父母，是從不贊成我做這樣的無用功的，他們樸素的腦子里，永遠樸素地只想著并不樸素的錢。

轉機出現(xiàn)在第二年，一位同學突發(fā)奇想做了個公眾號，幾乎把我所有不成熟的作品都拿了去，表示喜歡得很，更關鍵的是，她還慷慨地、強行地付給我一大筆錢，前前后后算下來，省吃儉用的話，可能大半年不用上班都不至于餓死。

我能說什么呢，唯有加倍努力地寫著，不斷懇求導師介紹雜志編輯，忍耐著投過去的稿件一路石沉大海的苦悶，直至終于獲得某位主編賞識，一連發(fā)表兩篇，他更親自下場指導，將重要獎項授予我，并與我談論文學和人生的真意。

啊，真乃個人的高光時刻，值得永生銘記。

不錯，最無助時，我也曾憤然抱怨，說不定成為中國版蘇珊大媽，五六十歲才爆得大名，豈非更具戲劇性。咳，冷靜下來又不免臉紅，我個人的成與不成，有什么重要，不都是寄蜉蝣于天地間，渺滄海之一粟，僅此而已啊。

事實上，寫作的回報早已在寫作中顯現(xiàn)，那些不為人知的時刻，完全進入迷狂狀態(tài)，遺忘了時空，背離了庸常，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福至心靈……不寫作的人，哪里領會得到它的妙處。

如今，我過著極其簡單的生活，做一份兼職，養(yǎng)活一個孩子并兩只貓，將物欲壓縮到活下去便好，最喜悅是兼職時摸魚，得以靜下心來，觀摩許許多多文藝電影，不明就里的部分，再去B站查找解讀，反復思索回味。

一流的影視和文學，根本就是相通，其他不同的藝術門類，也都相通，通在命運的波譎云詭，通在人性的復雜幽微，通在追問到最后，都只剩悲憫。

末了，必須鄭重感謝《芙蓉》雜志，感謝湖南這片熱土——我生長在這里，離開過這里，又回到了這里，你們非但沒有將我厭棄，反而一如既往地接納我，溫暖我，鼓舞我，令我深深體認到：吾道不孤。

人生如此，更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