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嶺線軼事

李秀君

夜半營救

沒有人知道越嶺線有多長，沒有人知道越嶺線的源頭在哪里。越嶺線是條寬不到六米的土路。這條土路是大興安嶺最初的林業(yè)開發(fā)者運輸木材時留下來的，沿用至今。運輸木材的斯康尼亞拖著好幾十米長的大原條日夜不停地奔馳在這條土路上，在大興安嶺的茫茫林海里翻山越嶺。林區(qū)人稱這條路為越嶺線也算是名副其實。

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的最后一個冬天。剛?cè)攵痪?，?jīng)過大雪三番五次的努力，越嶺線和兩面的林海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甚是干凈。汽車把路面軋得平坦坦的，如鏡子面一般光滑無比。

天剛剛黑透。黝黑的天幕上繁星點點。老張一個人拿了根樺木棒子走在越嶺線上。軍人出身的他習(xí)慣了走夜路。他背著個軍綠挎包，挎包里是孩子他娘給他烙的兩張白面餅和一個裝滿開水的軍用水壺，還有一只鐵皮手電筒。因為怕水壺里的水凍成冰，他把挎包背在了黑色大皮襖里面，走了不到十里路，那壺水還很熱乎。

老張是山東人，十三歲參加了八路軍，跟著賀龍元帥的部隊打敗了日本，打跑了國民黨，抗美援朝勝利后來到了大興安嶺。本來山東老家縣上給他安排到當(dāng)?shù)毓簿止ぷ鳌Ｌ焯靸艚鉀Q雞毛蒜皮的小事，李家的孩子和王家孩子打架吵嘴找他，小毛賊偷了五毛錢也要他審，東家的貓找不到了，西家的狗把鄰居的孩子咬了，鬧得他頭疼得很。他找到縣長，說當(dāng)了十多年的兵，不想再當(dāng)兵了，聽說縣里要派人支援邊疆林業(yè)開發(fā)，就報名來到了大興安嶺。

冬日的林海，夜靜悄悄的。遠(yuǎn)處偶爾傳來一兩聲夜貓子和不知名的鳥的叫聲。他的樺木棒子敲打著路面咚咚的聲音格外響。北風(fēng)像刀子般在臉上劃過，他把狗皮帽子耳朵使勁兒緊了緊，一邊走著，一邊回憶著過去的事情，一邊自言自語。他總是在想，如果那些犧牲的戰(zhàn)友們都活著該多好。連長現(xiàn)在還可以給我當(dāng)隊長。一定比現(xiàn)在這個辛大個隊長工作做得好。這個辛大個，每天布置完工作就知道往帳篷里一坐。小河南如果還活著，我倆一組采伐，每天準(zhǔn)能干他一百米?，F(xiàn)在這個搭檔倒也是個河南人，會識文斷字，可是手腳總不那么利索，喊號子聲音也不洪亮。想到機靈的小河南，他的心就疼眼就辣。本來那場仗已經(jīng)打完了，他領(lǐng)著小河南打掃戰(zhàn)場。他看到一個日本兵身上掛著好幾顆手雷，就蹲下身子去拿，沒想到手雷被綁得很結(jié)實，解了半天才解下一顆，絲毫沒有注意一個沒死透的日本兵在他不遠(yuǎn)的地方跪起來正端著槍向他瞄準(zhǔn)，瞄準(zhǔn)的竟是他要解下的手雷。小河南想也沒想就撲向了開槍的鬼子。兩聲槍響！小河南犧牲了！那一年他十六歲。

到現(xiàn)在他也不知道小河南叫什么名字。因為他說話是河南口音，老張在以后祭奠他的時候就叫他小河南。

前面的路中間有個黑影。他知道那是頭過路的野獸。這些年隨著林業(yè)采伐的深入，野生動物不多了。老張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看過除了雪兔和狍子以外的任何野獸了。這個家伙是個什么東西呢？他把樺木棒子墩得山響，可那家伙像沒有聽到一樣。也是，這點子聲音比集材的五零拖拉機聲音小多了。老張走到那黑影跟前，用手電筒照了照，才看清楚那家伙原來是頭犴達(dá)罕。犴達(dá)罕算是大興安嶺野生動物里的大塊頭。老張知道犴達(dá)罕不會輕易襲擊人，就用樺木棒子輕輕戳了下它的肚子。那家伙喘著粗氣，前腿用力向前，可它就是邁不動后腿。老張感到蹊蹺，走到它身后，用手電筒照著細(xì)看，原來犴達(dá)罕的一條后腿被一根細(xì)鐵絲套住了。鐵絲套的另一端在路邊的一棵碗口粗的松樹上系得牢牢的。那家伙的腿已經(jīng)被勒出一道很深的傷口，血把路面的雪染紅了一大片。怪不得它走不了，這鐵絲套是越掙越緊，那棵樹連晃都不晃一下。這可難壞了老張。他沒有鉗子之類的工具。這鐵絲雖然不是很粗，但他用手也扯不斷啊?！澳膫€遭天譴的干的，真他媽作孽啊?！崩蠌垰獾昧R了句粗話，走到路基下面林子里找到了那棵綁著鐵絲的松樹。他解下褲帶，用軍用褲帶卡扣上的鋼針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折騰了好一會兒，終于解開了鐵絲。老張拍了拍犴達(dá)罕的屁股，說道：“去吧，以后小心些。在路中間走路，要是運材車過來和你撞到一起非惹大禍不可！”那犴達(dá)罕似乎聽懂了他的話，回頭長鳴一聲，一瘸一拐地向?qū)γ媪肿永镒呷チ?。他覺得今天自己又打了一場勝仗！于是昂首挺胸，雙手端平，拿出軍人標(biāo)準(zhǔn)的跑步姿勢向前跑去。

凌晨四點多的時候，老張終于到了工隊駐地。大興安嶺冬天的凌晨是一天中溫度最低的時候。他的手腳已經(jīng)凍得木木的。他在帳篷外用力跺跺腳搓搓手，掀開帳篷的簾子，悄悄地摸索到自己的鋪前。帳篷里暖洋洋的?；椟S的白熾燈下，工友們都在酣睡。工棚里熟悉的酒味、汗味和臭腳丫子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讓老張感到親切。老張脫掉皮襖，給大鐵爐子加了幾塊木頭柈子，他把掛在鐵爐子邊上工友們白天干活穿濕了的棉烏拉、鞋墊和手悶子翻了個個兒，把鄰鋪小段踹開的被子蓋好，脫了鞋鉆進(jìn)被窩。他還能睡一個小時。

突發(fā)意外

早晨六點多，天剛微微發(fā)亮。小工隊一天緊張的采伐工作開始了。

隊長辛大個在吃早飯的時候拖著長腔把一天的工作安排好了。今天老張他們的主要任務(wù)是采伐那棵樟子松。

雖然剛?cè)攵痪?，但兩場大雪過后，林子里的積雪已沒過膝蓋，低洼的地方被風(fēng)吹的雪已經(jīng)有齊腰深。這是一片落葉松林，參天大樹筆直地矗立在雪中，偶爾能看到幾棵樟子松。墨綠的樟子松針上掛滿了積雪，如朵朵搖搖欲墜的棉球，煞是好看。

小段扛著架桿，提著油桶，吃力地在雪中跋涉。他昂著頭一邊走一邊大聲地朗誦：“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嘿，小子，不簡單啊，會背誦陳毅元帥的詩??？”小段轉(zhuǎn)過身，一雙大大的眼睛怔怔地看著滿身油污的老張。他沒想到這個在他眼中土里土氣的老工人居然知道這是陳毅的詩！他來到這個工隊上班兩年多了，因為自己成分不好，收斂得很，他從不和任何人多說話，不想去了解別人，也不想別人了解他。每天在這個山溝溝里，抬頭看到的是站著的樹，低頭看到的是伐倒的樹。工友們在他眼里個個粗俗得很。不喝酒還好，晚上下班喝了酒說的都是褲腰帶以下的事，他聽得臉紅心跳，捂著被子也直往耳朵里鉆，想看個書也不得消停。

“小子！念了幾年書??？”“還有半年高中畢業(yè)！”“不錯！咱們林場沒有兩個念過高中的，讓你跟著我受委屈了，等有機會我跟主任說說，讓你干點能發(fā)揮才能的活?！?/p>

“張叔，你念幾年書??？”“我??？沒念幾年，不過我比你文憑高，我是大學(xué)畢業(yè)，軍政大學(xué)?！薄鞍?？”小段驚得大眼珠子快掉下來了！“軍政大學(xué)？我的媽啊！那是培養(yǎng)將軍的地方！你在部隊是個什么官？張叔！你也算是槍林彈雨走過來的！一定立過很多功吧？給我講講？”“太大的功倒是沒立過，不過，嗨！到地方了，開始干活，等有時間給你講講。”

說著話，倆人已經(jīng)來到山場。遠(yuǎn)遠(yuǎn)的就看到那棵粗大的落葉松，大有鶴立雞群的威嚴(yán)。兩個人都不再說話，敬畏地看著這棵松樹。它樹干筆直，高聳入云。不是很大的樹冠以下一個多余的枝杈也沒有。小段把臉仰起，臉和肩膀幾乎持平了，還是看不到樹尖。老張想，它可真俊呢。你個大家伙，有上千歲了呢？小段嘆息道：“張叔！這棵樹可真是名副其實的參天大樹！得長幾百上千年才能這么高吧？我們就這么把它伐了？”老張看了看他那雙大眼睛：“哼，還不是你回去吹？說看到這么棵大樹，那個辛大個聽了能放過它？他為了提前完成采伐任務(wù)正著急呢。”小段嘆了口氣：“哎呀，我也不知道啊，早知道他要伐它，我不說好了?！薄鞍?，伐吧，伐吧，我們不伐它，保不齊別人看到也會伐?！?/p>

“嗨，老張，你考慮好了嗎？順山倒吧。把油鋸給我，我先來！”隊長辛大個跳下拖拉機。辛大個年齡和老張差不多，四十多歲。一米九的大個子，哪里長得都比別人長，小段覺得他長臉上的鼻子可能要比自己的鼻子長半寸。

老張聽辛大個這么說，就把油鋸遞給了他。老張知道隊長其實也是個采伐能手。辛大個拉響油鋸。老張用樹枝把樹根附近的積雪清理干凈。辛大個把腳邊一棵小松樹放倒，留了一米高的樹座，這樣他就可以半靠在這棵樹座上開始作業(yè)。

伐木工都知道，用油鋸伐倒一棵三四十公分的樹也就是幾分鐘的事，但是要伐倒這棵底徑近一米的大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大家都專注地看著隊長，只見他先在距離樹根三十公分的地方斜著下鋸，油鋸艱難地運動著。

辛大個用了近半個小時把斜口切好，一箱油就用完了。老張給油鋸加滿油，開始切橫切口。橫切口要比斜切口難度大，還費力。不一會兒，老張的頭上就冒汗了，鋸到一半的時候他摘掉棉帽子，花白的頭上像蒸鍋被燒開一樣騰起了熱氣。零下三十多度的天氣，小段、小李子和王明亮凍得直跺腳，大家都用敬佩的眼光看著老張。

半個小時后兩面切口也已完成。老張直起腰。他明顯地感到體力不如去年了。在高寒林區(qū)二十多年的勞作，把他當(dāng)兵十多年練就的強壯身體累得駝了背。

小段早已準(zhǔn)備好架桿。五個人都很緊張。除了老張和辛隊長外大家都是第一次采伐這么粗的大樹。辛大個隊長、小李子和王明亮每個人拿著一段兩米多長的小桿子，老張把切下的斜片子拿掉跑過來，高聲喊“順山倒”的時候，大家在兩米外一起用力，用手里的小桿頂住那棵大樹。開始時，那棵大樹傾斜下去的速度很慢，達(dá)到一定角度后就轟然倒下，林子里瞬間升騰起一片雪霧！那棵大樹在雪霧彌漫中橫掃千軍，向山下直沖而去。幾個人都看呆了。這時，只見一段二十多公分粗的樹枝飛了起來，打在一棵樹干上彈向了他們。說時遲那時快，老張把小段和王明亮一推，又把看呆了的辛大個和小李子撲倒在地。老張覺得自己左腿一陣劇痛，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當(dāng)大家從雪堆里爬起來時，只見老張還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小段嚇得大叫。老張在大家的叫喊聲中漸漸醒來。他想站起來，但是左腿疼得厲害。小段喊道：“張叔！你、你、你腳尖怎么朝后了？”“小段！不要動！老張！我來背你！”辛大個蹲下身來。他的鼻子被老張撲倒時，碰到樹墩子上鮮血直流。他用手悶子抹了一把，揉了揉說道：“還愣著做什么？他的腳脖子被飛來的樹枝打斷了，咱們不能動，必須盡快去醫(yī)院！”大家給老張戴好帽子，把他架到隊長的背上。

“背我看看那棵大樹。”老張忍著劇痛對辛大個說。大家沿著大樹滑下的一道大溝走到了山下。那個橫掃千軍的大家伙現(xiàn)在安靜地躺在那里。它的底部直徑足有一米，從根到梢有五六十米長?！瓣犻L，我看想整根運輸回去的話，一臺拖拉機拖不動，裝車也裝不上，不行切成六米的建子吧。”老張吃力地說道?！昂?。小李子，你領(lǐng)著大伙切成六米建子，拖回楞場。小段，你去看看誰的車在楞場？馬上啟動，把老張送去醫(yī)院?！?/p>

千里情緣

老張?zhí)稍诹謽I(yè)局醫(yī)院雪白的床單上，他好久沒有這么安心地休息了。多久？有二十多年了吧？記得當(dāng)兵復(fù)原回家的時候，一九五六年，他在去縣公安局報道前在家休息了幾天。他記得老母親把炕燒得熱乎乎的，他足足睡了兩天一夜。醒來后吃了三大碗老母親做的雜糧面條。至今那韭菜雞蛋豆腐做的鹵子想起來就讓他流口水。他睡了多久，老母親就在炕邊上看了他多久。他十三歲參軍，二十六歲復(fù)原回家，十三年啊，母親以為他早就犧牲了。他們村和他一起參加八路軍走了二十多人，就他一個人活著回來了。老母親在他進(jìn)門叫“娘”的那一刻，還以為是在做夢！母親怔怔地看著他，他參軍離家的時候又瘦又小，個子還不到她的肩膀，現(xiàn)在足足要比她高出一頭了。一直到他跪在母親面前，母親撫摸著他黝黑的臉膛和堅實的臂膀，才敢相信她的兒子確實回來了！

“張叔！你醒了？腳脖子疼嗎？老院長說至少要養(yǎng)半年才能養(yǎng)好。他在你腳脖子里下了三顆鋼釘呢！張叔！要不是你眼疾手快，我們斷的不是腳脖子，可能是大脖子了！慶幸老院長醫(yī)術(shù)高明，要不得到省城去做手術(shù)。聽說很多林業(yè)工人受了傷經(jīng)過他的醫(yī)治都沒落下殘疾。我一個河南老鄉(xiāng)在大河林業(yè)局，是名森林小火車司機。去年，他們的小火車因為一個扳道員扳錯了道岔，翻車了。他被甩出去十多米，腦袋瘀了血，是老院長給他做的開顱手術(shù)。要不他不死也成傻子了?！?/p>

“老院長醫(yī)術(shù)高明，人也厚道啊。那年我們一起去省里開勞模會，省醫(yī)院還要他留在那工作呢，省城那待遇多好啊，生活條件也好。人家說他如果同意留下，就給他間樓房住呢?？墒抢显洪L和我說，他不能留在這啊，省城醫(yī)院外科大夫有的是，可咱們山溝里只有我一個張一刀！林業(yè)一線工人們的工作都很危險，受傷時有發(fā)生，如不及時治療會落下殘疾或者送命的。他放不下咱們林業(yè)工人呢！”

小段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張叔！你還是省勞模？”

“嗯！我得過一套《列寧選集》，一套《毛澤東選集》，還有三個毛毯呢！”

“那您在部隊也立過大功吧？給我講講您的戰(zhàn)斗故事好嗎？張叔！我是越來越崇拜您了！”

大興安嶺的冬天黑得早。下午三點多病房里已經(jīng)開始暗下來了。小段打開了燈。他扶老張?zhí)上?，坐在老張旁邊，擺出了聽故事的架勢。老張除了和他妻子還有兒子女兒講過他的戰(zhàn)斗故事外，小段還是頭一個。因為他是河南人！河南人救過他的命啊。

“我十三歲那年，跟著我哥哥參加了八路軍。我們的部隊是賀老總的120師3團(tuán)。我那時太小，哥哥去前方打仗了，我當(dāng)了通訊員，送信時都穿著老百姓的衣服，鬼子從來沒有懷疑過我。有一次，我去二連送信，走到一條河邊遇到了幾個正在飲馬的日本兵。他們把我抓住，嘰哩哇啦地連比劃帶說，讓我給他們喂馬。我那會兒送信，不是把信縫在褲腰里，就是縫在補丁里，我穿的衣服補丁摞補丁，日本人想破頭也想不到我的補丁里會有重要的信件。被鬼子抓住耽誤了送信時間，我很著急，但我還是裝作聽話的樣子給他們喂馬。第二天早上，一個日本兵又讓我去河邊飲馬，我看看離我最近的幾個日本兵正蹲在河邊洗臉，沒有人注意我，我騎上馬就跑，等他們發(fā)現(xiàn)我時，我已經(jīng)跑遠(yuǎn)了。我騎著馬把信送到連隊，又騎著馬回到團(tuán)部。團(tuán)長表揚了我，還獎勵給我一顆手榴彈。后來，團(tuán)長騎著那匹大洋馬南征北戰(zhàn)，一直騎到解放呢?！?/p>

“我是西北軍政大學(xué)第七分校第三屆學(xué)員。畢業(yè)證上面有我們賀龍校長和周士第副校長的親筆簽名。毛筆字那個帥！哪天去我家給你看看。還有六枚軍功章，畢業(yè)證和軍功章可都是我的寶貝呢?！崩蠌堄挠牡卣f著，小段羨慕且崇拜地看著他。軍政大學(xué)！他如果讀了軍政大學(xué)會不會成為將軍？

“我還有一個珍寶?！毙《握阱谙耄犂蠌堈f還有珍寶，馬上央求他快講講。老張微笑著說道：“那就是你張嬸。”小段想這個老張真是跟普通的伐木工不一樣呢。小段除了在小說中詩歌里看到把女人當(dāng)珍寶的男人，現(xiàn)實中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張叔！給我講講你的珍寶吧！嬸子一定是個漂亮賢惠的女人！”

“嗯，她是漂亮賢惠，她為我做出的犧牲我一輩子也報答不完！她是朝鮮族人?！?/p>

“朝鮮族？是你抗美援朝時從朝鮮帶回來的嗎？”

“小子！想啥呢？我是軍人！怎么會帶外國女人回來？她是從鴨綠江邊的一個村子自己過來找我的。”

“1951年春天，我所在的部隊到朝鮮增援。那一天我們正要過江，敵人的飛機轟炸了一圈，附近一個村莊被轟炸成了廢墟。我和連里的同志們擔(dān)心有受傷的戰(zhàn)友和老百姓，決定進(jìn)村去偵查偵查。果然看到幾個朝鮮族老鄉(xiāng)，是從延邊那邊逃難過來的，幾天沒吃飯了，很多人已經(jīng)餓得奄奄一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正坐在一口水井旁，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把井水打上來喝了。我們見狀急忙給他們熬了些稀粥。我把那個姑娘抱到一間破屋子里，給她喂了碗粥。他們感激我們的救命之恩，一定要加入我們的部隊。我們只要了幾個男的，把女人和孩子安頓在了還能住人的房子里，給他們留下了一些糧食。1958年，也是春天的時候，我正在山里的一條大河邊上，要把上年冬天采伐的木材趁著桃花水流送下山。一個工友領(lǐng)著一個穿著破爛的青年到我面前。他指著那個瘦瘦的青年說，張先杰！找你的！我停下手里的活計，看著那個青年，找我有事？她沒有說話，蹲在河邊仔細(xì)地洗了臉，摘下破帽子。一頭秀發(fā)散落下來。我吃了一驚！是個女人！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眨啊眨，似曾相識。不認(rèn)識我了？我找你三年了！終于找到你了！說著她哭了起來。那生硬的漢語讓我一下子想起了鴨綠江邊那個水井旁的姑娘！她就是你現(xiàn)在的張嬸。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她從鴨綠江邊一路找來，找到我們山東老家，又從山東找到大興安嶺。三年啊，我不知道這個女人遭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從那時起，她就是我的珍寶！”

小段聽得激動不已！“我一定得見見張嬸，太感人了！為了愛情這么執(zhí)著，真是太偉大了！我要把她寫進(jìn)書里去！張叔，我要給你寫一篇傳記！”

繼續(xù)戰(zhàn)斗

“小段！機油兌好了沒有？1比15啊，加多了不好打火。”老張囑咐著小段。

“放心吧張叔，你養(yǎng)病的這半年我練得差不多了。雖然沒有‘賣油翁’的準(zhǔn)頭，但是也可以了?！毙《我呀?jīng)接到通知，他下個星期就去林業(yè)局宣傳部報道了。他發(fā)表的兩篇關(guān)于老張事跡的報道被宣傳部長看到了，認(rèn)為他文筆很好，就和局里打了報告，準(zhǔn)備把他調(diào)到宣傳部工作。

五一勞動節(jié)過后，南方已經(jīng)到了夏天，但大興安嶺林海里的積雪還沒有融化殆盡，越嶺線路基的北面還有零星的積雪。老張的腿雖然恢復(fù)得很好，但還是不能走過多的路，林場就安排他到后勤工作。雖說已是初春，但林子里晚上的氣溫還在零下徘徊。食堂做飯需要燒柴，職工帳篷晚上燒柴的需求量也很大，所以工作量也不小。但老張覺得這活是老弱病殘干的，他閑下來就和小段叨咕，他還要去山場采伐。

五月的大興安嶺，青草剛冒出綠尖尖。樺樹的葉子還在萌芽狀態(tài)，落葉松開始吐出嫩葉，林下的達(dá)子香盛開了。它們在樹林中、山坡上、石縫里開得熱熱鬧鬧，開得紅紅火火。

小段要離開工隊了。他看著工作了兩年多的山場，看著住了兩年多的帳篷，看著相處了兩年多的工友們，心里酸酸的。他最舍不得的是老張。這個軍政大學(xué)畢業(yè)的軍人，他如父如兄般的朋友，他把二十多年最好的時光貢獻(xiàn)給了北疆極寒之地的林海，貢獻(xiàn)給了他鐘愛的采伐事業(yè)。用他的話說只要他活著，就要替他犧牲的戰(zhàn)友們?yōu)樾轮袊嘧鲐暙I(xiàn)。他不做領(lǐng)導(dǎo)，堅持戰(zhàn)斗在采伐第一線，只是想多多采伐木材，為國家建設(shè)奉獻(xiàn)自己全部的力量。

小段望著滿山的達(dá)子香出神，他覺得老張和他的工友們就是漫山遍野的達(dá)子香。他們扎根深山，默默地綻放在乍暖還寒的早春，不畏山野寂寞，盡情地釋放著內(nèi)心的馨香，靜靜地裝點著越嶺線兩邊茫茫的綠色林?！?/p>

責(zé)任編輯?烏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