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穎/文
《黑暗的心》和《蠅王》是英國兩部較有影響力的現(xiàn)代主義小說。學者們多探討兩部作品所揭示的人性的黑暗面。多數(shù)人認為兩部小說反映了“人性本惡”,揭露了人性的黑暗面,充分體現(xiàn)了文學領域中的非理性擊敗理性的主題。非理性,即強調(diào)人的直覺或沖動,是現(xiàn)代主義的一個重要特征。兩部小說所剖析的文明外衣下人性的惡、原始荒原中人性的惡,雖不完全等同于現(xiàn)代主義的非理性,但所展現(xiàn)出來的人性惡是人在“自由意志”下的選擇,它是人類走向成熟不可或缺的階段?,F(xiàn)代主義非理性更代表著現(xiàn)代人遭受理性壓抑,釋放內(nèi)心的本真欲望,通過重新認識自我得到心靈的救贖,暗示了人類最終能夠獲得拯救,實現(xiàn)棄惡從善??梢哉f,現(xiàn)代主義非理性具有積極向上的現(xiàn)實意義。本文試圖從文學領域中現(xiàn)代主義的非理性角度探討《黑暗的心》和《蠅王》兩部作品中所展現(xiàn)的人性觀。
《黑暗的心》作為英國作家約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的代表作,最初于1899年以連載的形式發(fā)表在《黑木》(Blackwood)雜志上。該小說“超前其時代”,康拉德以巧妙的手法和模糊特性預見了20世紀人們關注的問題。國內(nèi)外有不少評論家從殖民主義、心理分析、哲學、人性等不同的角度討論過這部小說。有學者指出,馬洛的敘述實際是一種自我發(fā)現(xiàn)的治療過程[1]。國內(nèi)有學者認為《黑暗的心》的語言指明了兩層寓意:殖民主義擴張及其思想對人靈魂的侵蝕,并認為不能簡單認為康拉德在探討人性的本質,他更是在探討殖民主義者的罪惡的本質[2]。近年來,有人從生態(tài)批評的角度提出《黑暗的心》告誡了人類不應該以自我為中心破壞自然環(huán)境,而要和自然和諧發(fā)展[3]。也有從心理學的角度分析小說所剖析的人性,認為小說展示了人的權力欲望以及自我和本我的對抗[4]。
《蠅王》是一部現(xiàn)代主義的經(jīng)典之作。作家威廉·戈爾?。╓illiam Golding)憑借此書于1983年贏得諾貝爾文學獎。作為其代表作,大部分的評論家著重討論戈爾丁對人性的悲觀看法。正如英國文學評論家薩繆爾·海因斯(Samuel Hynes)指出,戈爾丁通過《蠅王》說明,“魔鬼不是來自海盜和食人族和其他的異類,而是來自人性中的黑暗面?!?/p>
《黑暗的心》創(chuàng)作于1902年,《蠅王》創(chuàng)作于1954年,兩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背景并不一致。學界認為,同戈爾丁的《蠅王》比較起來,康拉德的《黑暗的心》在人性黑暗這點上持有相當程度的保留態(tài)度[5]?!逗诎档男摹泛汀断壨酢贩謩e從成人、孩子的角度探討了人性的惡。但兩部小說都突出了現(xiàn)代人的精神危機,表現(xiàn)了人對冷漠外部世界、對“自知”的痛苦追求。這種“自知”,就是對人性惡的一面的認識,人性的惡和文學中的非理性主義之間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這是人從無知走向成熟的過程。
“人性本惡”指人在特定情況下往往會做出利己的選擇。人性的善惡又與人的理性和非理性緊密相關。一般認為,人生來就有動物性的一面,人性中潛藏著如饑餓、口渴、好奇心或是占有欲等一些巨大的本能驅使力。這種力量讓人把自己的需求放在首位,容易失去理性。理性和非理性都是人性的一部分。柏拉圖將靈魂分為理智、意志、情感三部分,認為理智是理性的,而人的意志和情感為非理性的。古希臘以皮浪(Purron)為代表的懷疑論哲學家對人類的感性和理性認識提出懷疑和否定,也說明了對人的非理性因素的存在的肯定。到了中世紀,基督教哲學認為人的理性無法把握上帝??档略凇都兇饫硇苑秶鷥?nèi)的宗教》中探討了人性和自由意志的關系??档抡J為:人是高貴的,因為他和上帝一樣具有理性,人的“自由意志”使他和動物不同??档碌摹白杂梢庵尽笔浅灥模拔镒泽w(Thing-it-self,認為現(xiàn)象是經(jīng)驗的對象)”相似。所謂“超驗”,是指超出一切可能的經(jīng)驗之上。超驗主義(Transcendentalism)十分強調(diào)人的價值,肯定人的神性,認為有一種內(nèi)在的力量可以讓人超越感知和經(jīng)驗直接獲取真理。在康德看來,人性的善惡由自由意志決定。這種自由意志不能用理性來理解,它是非理性的。人類最初身處伊甸園的無知狀態(tài),在自由意志的作用下人選擇了“惡”,只有選擇了“惡”才能看到人性的黑暗,才會有棄惡從善的機會,不斷接近“善”。這種人性惡就是現(xiàn)代主義的非理性力量,它表現(xiàn)為一種自由意志,是人性中向“惡”的趨勢。
兩部小說都揭示了“人性惡”的主題,表達了康拉德和戈爾丁對人性惡的悲觀看法,而人性惡的一面正是受非理性因素的影響?!逗诎档男摹分械目似澤钊敕侵迏擦郑浴皞鞑ノ拿鳌钡拿x從一個充滿理性的現(xiàn)代社會進入充滿原始野蠻氣息的環(huán)境,內(nèi)心“惡”的欲望無限膨脹,使他喪失理性,近乎瘋狂。憑借著武力,克茲收集的象牙和其他所有人收集的一般多,最終被土著人奉為“神”,地方首領甚至爬著去見他??似澫笳髁巳诵灾械姆抢硇圆糠?,潛藏著人心中對神秘力量的原始崇拜。
《蠅王》中,孩子們因為飛機失事流落到一個荒蕪的島上,他們被拋到遠離文明與道德規(guī)范的環(huán)境中。雖然孩子們開始用理性法則約束自己的行為,并試圖通過象征理性的火堆向海上船只救助,可是他們的本能欲望終不能被理性壓制。在杰克的帶領下,孩子們通過打獵殺死野豬,他們吃肉、圍著火堆跳舞,逐漸放縱自己的內(nèi)心欲望。象征理性的拉爾夫和皮杰最后走向死亡,說明這群孩子們寧愿選擇享樂、狂歡和殺戮,而非職責和理智。由小說可以充分看出,作者認為的現(xiàn)代主義非理性是一種“向惡”的傾向。
現(xiàn)代文明無法掩飾人性的貪婪。文明是人類智慧的結晶,代表著工具理性的最高成就?!逗诎档男摹分?,白人作為光明的使者來到剛果,克茲就是文明的代表?!罢麄€歐洲都為培養(yǎng)克茲作出貢獻,他母親有一半的英國血統(tǒng),父親有一半法國血統(tǒng)”,他在給國際社會對野蠻風俗的報告的末尾處加到:“消滅一切野蠻”。來剛果之前,克茲是一位決定為歐洲作出貢獻、充滿抱負理想的年輕人。他同時作為文明的象征和帝國主義、種族主義的代表。在中心站的原始式的生活如同一股無形的原始的力量使他逐漸失去理智??似澋睦硐霟o限膨脹,最終轉變?yōu)閷ο笱篮蜋嗔Φ挠?。歐洲的文明讓白人為自己的種族和文化而驕傲,而當克茲到達剛果之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只不過是“空心人”。盧梭曾指出,文明的進步非但不能促進社會的進步,相反,科學和技術使人的道德敗壞。非洲叢林的原始環(huán)境代表著非理性的神秘力量。在書中,文明人對自然原始生態(tài)的破壞的描寫隨處可見。馬洛到達位于神秘非洲大陸的貿(mào)易站時,見到了這樣的場景:“那兒有一節(jié)小型火車車廂輪子朝天背著地躺著,一個輪子已經(jīng)脫落,車廂看上去活像是某種動物的尸骸……一聲重重的、沉悶的爆炸把大地也震動了,峭壁上飄出一縷煙,僅此而已。山崖的表面絲毫沒有變化。他們在鋪設一條鐵路……但這毫無目的的爆炸是他們所從事的全部工作。[6]”此段描述位于荒野之中的“火車車廂”充滿了象征和暗示:火車是文明的代表,被廢棄在非洲荒野之中,“車廂輪子朝天背地躺著……看上去活像是某種動物的尸骸。”“文明人”為了在這片原始土地上搜刮財富,在峭壁上投擲炸藥修鐵路,但巨大的爆炸即便“把大地也震動了”,峭壁僅僅“飄出一縷煙,僅此而已”。似乎神秘的非洲大陸并沒有受到文明太多的影響。人性的貪婪和掠奪性在破壞原始自然環(huán)境時被無限放大。同樣,在《蠅王》中,文明的痕跡無法遏制住人性的殺戮欲望。孩子們打獵的欲望受到非理性的驅使越來越強烈。島上僅有的文明痕跡是孩子們曾在學校受過的教育。一開始他們受到一些文明規(guī)則的限制,但最終還是拋棄了一切的規(guī)矩和限制,漸淪為一群殺害同伴的瘋狂獵手。
現(xiàn)代主義小說的一個重要特點是“人類文明對自然的破壞”。隨著信仰和道德的喪失,人們逐漸被外部環(huán)境異化,感知到外部世界的荒謬和無意義。人們更多地注重內(nèi)心世界。因此,外部環(huán)境對人冷漠甚至懷有敵意。在《黑暗的心》中,剛果的原始外部環(huán)境喚醒了潛藏在人性中的非理性力量。白人為了收集更多的象牙不惜破壞自然,他們開鑿隧道、建造鐵路,完全打破了人和自然的和諧。同樣在《蠅王》中,起初孩子們享受著島上的一切,和諧的自然讓他們感覺這個荒島像是天堂。拉爾夫試圖憑借理性保護島上的環(huán)境。但是,以杰克為首的一伙人終抵擋不住打獵吃肉的誘惑,破壞了島上的環(huán)境,最終大火幾乎燒毀了整個小島。
在文學史上,非理性主義早在浪漫主義時期就有所體現(xiàn)。浪漫主義是現(xiàn)代主義的本質形式。德國文學理論家弗·施萊格爾(Friedrich Schlegel)曾指出,浪漫主義應該是 “無限自由地表現(xiàn)自我,表現(xiàn)心靈”。浪漫主義流派的作家也強調(diào)人的非理性一面,注重人的主觀性和自我感受,著重表達人類的情感和無意識。德國詩人雪萊就曾說過,人的道德理想是建立在人的內(nèi)心深處。這個時期的非理性是樂觀的。現(xiàn)代主義的非理性思潮以人本主義為特點,是對文藝復興時期倡導的人的理性精神的反叛以及對古希臘時期非理性思潮的回歸。與古希臘時期“超驗”的非理性和中世紀的“宗教神學”的非理性不同,現(xiàn)代主義的非理性主義思潮帶有悲觀色彩。
另外,浪漫主義時期的觀點認為大自然能凈化人的內(nèi)心,它是人和神之間的紐帶,由此在文學作品上出現(xiàn)了“高尚的野蠻人”(noble savage)。而通過《黑暗的心》和《蠅王》可以看出,在現(xiàn)代主義作品中,大自然對人的非理性、人性的惡漠不關心、充滿敵意。兩部小說充分詮釋了現(xiàn)代主義的非理性特征:它雖不等于人性的“惡”,但是它在自由意志的驅使下有向“惡”的趨勢?,F(xiàn)代人變成了“墮落的現(xiàn)代野蠻人”。
總之,現(xiàn)代主義的非理性思潮超越以往的非理性主義,它使人類對自我有了全面的認識,更深刻、真實地了解自己。現(xiàn)代主義的非理性主義撕開了文明、道德的種種面紗,向人們展示了人性最深處的一面,是浪漫主義非理性的回歸,這種非理性力量是人類走向成熟的不可缺的階段。通過這種回歸,人們從無知走向成熟。■
引用
[1] Guerard, Albert.J.Conrad the Novelist.1958[M].Reprint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5.
[2] 殷企平.黑暗的心臟——解讀中的四個誤區(qū)[J].外國文學,2001(2):144-151.
[3] 劉知國.生態(tài)批評視域下的《黑暗的心臟》研究[J].新鄉(xiāng)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27(6):102-103.
[4] 楊福玲,段維彤.解讀人性的內(nèi)涵——從康拉德的小說《黑暗的心》看人性的涵義[J].天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4):291-294.
[5] 阮煒.二十世紀英國小說評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
[6] 約瑟夫·康拉德.黑暗的心臟[M].孫禮中,譯.北京: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