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 飛
衛(wèi)紅給我打來了電話,電話中始終綿延不絕的依然是一迭聲的央告,或說發(fā)嗲。
衛(wèi)紅說:“符煎!你變了!”
初聞此聲,要在過去——用小數(shù)點后一位的精確計算,就當在六年零三個月前——不了,提到六年零兩個月之前,我會汗漫脊背,兩腿發(fā)虛的。
現(xiàn)在我顯然安全度過哺乳期。
注意,我強調(diào)的是“渡”,渡水的渡,我渡的是一條白光織成的水。
我很平靜,甚至想笑出聲。當然我沒有。
我知道,衛(wèi)紅下一句會是:“說吧,說你愛我吧!說想抱抱我吧!說呀!說吧!”
不說你也猜想到了,衛(wèi)紅是跟我關(guān)系相當親密的一個人。朋友。異性的那種。確切說,配偶。
不消說,為她我也曾像所有小男小女一樣費盡機心花盡層出不窮的焦渴花盡花樣翻新的耐心,終于,我應(yīng)了小說中常說的那句話,我把衛(wèi)紅“搞到手”啦。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
從小城咸寧到大都北京,或者相反。我不知已經(jīng)坐過了多少趟。此前此后的一趟趟一路路沒有光鮮的汁水和光澤可以咀嚼,尤其沒有你眼睛里(我是指深處,潭心一樣深邃的深處,往深里想啊想)期望的那種,你明白的,我想說的是怎么一回事來著。哪檔子事啊,逢到這時衛(wèi)紅會這樣訴說的。
我這次要說起的是一九九三年這遭??隙〞行╆惸臧l(fā)黃變脆的光澤的,肯定會有些隔日陽光和畫面背后小手抵觸不到的惶急的。但愿不使你陡然锃亮的眸子喑啞失聲。
一九九三年.一九九三年比較受我偏愛是吧?一九九三年?。?/p>
一九九三年的九月我很悲傷。我一個勁拿眼珠釘死每一棵經(jīng)過我的樹枝看,狠狠地看,狠狠地想,把自己往絕路上逼。看得樹枝毛骨悚然,想得樹枝頭發(fā)倒豎。對著樹葉我想的是,掉呀,快往下掉呀。這么想時我眼前真的嘩啦一聲拉開了。我感覺是一道電光劃亮了我木立的這個平庸的空間,道上所有人矚目,拿出白癡或者稚氣未脫的臉色,但眼光首先不是聚焦于樹葉的寒光、樹葉的跌倒或者樹葉的尖聲驚叫,而是越過我的頭頂,空空的,傻得值得人同情?!且豢?,我又想到了一個最通俗粗陋的比喻:如果樹身能劈開一條縫,這撥子人肯定立馬鉆進樹縫里。
差一點兒忘了:我在心里叫著樹葉快些往下掉的當兒樹葉真紛紛揚揚往下掉了,掉了,樹葉說,我真往下掉了,真往下掉了,就掉了,像經(jīng)歷了整整一生。一輛臥車駛過,一輛自行車駛過,一雙腳板駛過,我被駛過的腳板車輪碾踩得很小的眼球攝到:樹葉,奶黃色的樹葉,擠壓著冒出汗和汁,一顆一粒攢積著,粉塵齏糜。一顆葉的眼睛破碎成多咱顆些小眼睛,睜開著,照亮著。禮讓新的車輪和腳步又更新地劃分著。
衛(wèi)紅正是這個當口強行進入我的視野。這么說不能說是自作多情、不尊重革命女性?;叵肫饋?,我要命地意識到,衛(wèi)紅是個很有手腕的女子。
這么說吧,那年九月之前,我是硬生生奉獻給衛(wèi)紅啦!嘗試過很多又經(jīng)歷了很多之后我把紙和墨水投向了衛(wèi)紅。對衛(wèi)紅的這種投誠有點悲壯和救命稻草的味道,你基本不可以懷疑衛(wèi)紅的天真以及美貌,但其實這之前我就暗地里對她懷有好感了?;鹚幝裨O(shè)于一九八九年一場舞臺對白。以至于當我后來終于明白之后狠狠舉起腦袋撞了我喜歡的一株粗老的銀杏樹,我說,天啊,她原來對誰都可以這樣說。
一九八九年的舞臺上,扮演女教師的衛(wèi)紅撫著“學生”的臉頰對“學生”說:
說吧, 說你要頑強地活下去(吧)!
那個加括號的吧字突沒突破衛(wèi)紅的嘴我無從回憶,因為第一,我不是衛(wèi)紅的舌頭和牙齒;第二,我那時候根本沒有嘗過衛(wèi)紅的舌頭和牙齒。但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它并不觸及問題的實質(zhì):一九八九年的笨蛋符煎埋下了鐘情(鐘情于小女生?。┑囊胺N,一九九九年的蠢蛋符煎心理不平衡啦!
公平地論斷,衛(wèi)紅是個很不錯的女子。比如,她好撒嬌,當然撒嬌有什么不好的呢。她愛使小性子,饞嘴,醋勁兒大,關(guān)心別人比如異性,等等。當然,這都是女人的優(yōu)點。再比如,她選中了我:在恰當?shù)臅r間恰當?shù)牡攸c打了一場漂亮的戰(zhàn)役。
我來到集體宿舍第二天有人喊我名字:
符煎!女孩子家信!
我老著臉拆開了信,爾后扭了眉,呲了牙——
衛(wèi)紅在粉色信紙上寫:得到一個人的愛是多么幸福!我滿懷期待地奔向他卻發(fā)現(xiàn)我是一面多情!別了,符煎!
傻蛋符煎星夜寫了滿滿兩頁信紙,向衛(wèi)紅表白,衛(wèi)紅我喜歡你很久了,我喜歡你。
你知道,一九九三年的符煎還是一個不懂得收放不會惹女子傷心的年紀。這難怪。
此時,我坐在一九九三年武昌到北京的直快列車上。車號是245。后來這個車號取消了?,F(xiàn)在思忖著有些恍然,真的只是曾經(jīng)存活于一九九三年的一道光一聲響啊。注定是要消亡的,不可捉摸并獲取的。往深里想,再想,我就有些茫然了,我起了個小小的疑問:一九九三年,我曾經(jīng)坐過245次列車嗎?我見過這道光嗎?我聽到這聲響嗎?我摸到這道光這聲響的體溫了嗎?我存在過嗎?或者僅僅是舊時傷疤,在偶爾的晾曬下突然清晰,凸現(xiàn)出迷惘的臉色?;蛘邇H僅是午后一個不經(jīng)意的夢,抖掉一臉迷茫,夢也就遁跡了。
我坐在一九九三年的列車上。
我一路看風景。我眼光閃爍對吧,并且時時采取了目光空空如也的姿態(tài),自戀、自愛、自我感覺良好到了極點,也自卑、自賤到了極點對吧?!治鲆痪啪湃昀闲址宓哪抗馐瞧《瘫镜陌。洪W爍游移間,一下一下地他把目光投向人群中“可喻成花的部分”??!雖然只有短兵相接、短若電光石火的一瞬,又一瞬。
沒用多久,漢子符煎的色光定點在斜對座的女子。正是風情好時候,毛頭小子符煎在心里贊出了這么一句。
我偶爾柔情地一瞥,躲閃,卻直接。
女子像畫卷一樣在我視線獵取下徐徐展開。一段柔軟的脖頸首先撞破我的視野,打動我的是曲線,仿佛生動攢動著的絨毛敷在細致潤滑的錦緞上,光打在車廂里,傳導到這段頸項前卻丟失了尖銳和強硬,變得鴿子般的溫馴柔和。我不敢再看,不敢再作比方,不敢再想。那一刻我要命地想起在一篇祭奠戈謠予我的情意的文中這樣一句話:見識你的脖頸,已經(jīng)是一種褻瀆。這句話突然升起來的時候像一道刺耳的白光(你聽了它嘶啞的尖叫?),驀地擊斷我那偷偷惴惴伸出的視角。
山坡上開滿了野花。這是一個躁動的春天。由我牽來的水牛感激地拖著轡頭韁繩撒開腿跑遠了。遠一些地頭上,它的異性同類正翹等它的入侵和征服。
我穿過紙張,目光撫摸著這片野花坡,撫摸著認得一些字的少年符煎。他偷出禁閉在家里紫檀書架后的《紅樓夢》,看的正是第四回。他懵懵懂懂,似乎明白什么,又似乎很不明白。雖然此前已不止一次地熟讀赤腳醫(yī)生和性科學。對于男女,他知道很多:一些名詞,又一些名詞。另一個重要背景是:少年符煎,一九八〇年春天的符煎已經(jīng)掌握一些吟風頌月的本領(lǐng),寫詩,對對子。這樣注定故事結(jié)局比較悲傷,或說比較美。
我對著花滿原野癡迷。警幻,可卿,襲人,寶玉,他們行走在這一片花海之上,或者隱藏在某一朵野花背后?風來雨駐,花香之上他們真在摸摸索索。
“符煎,你看什么書?”
“沒,沒什么!”
“給我!”
“……”
“哈——小心眼花花的不是!”
“……”
“想看戈謠姐嗎?”
“……”
“脫吧!戈謠姐幫你脫吧!”
“我……我不!……”
當我呆在一九九九年描述并拼力回想那塊四體流香的野花坡時只能最強烈地想起這些對話了。當十二歲的戈謠拉開腰間的裙帶時我一下子驚呆了,或者是驚嚇,或者是感動,我比山坡下的水牛更呆,因為我感覺到,它們都停止了游戲,驚愕地盯住了山坡上。戈謠!只是戈謠!一道光分明穿過戈謠打開的裙子奔突四溢,倏地一閃,立刻沒入我的骨髓,我受不住這巨大的沖擊,目光游離,腦筋遲滯。我無從得知戈謠的脖子原來這樣美,直而且白皙,我看著戈謠發(fā)紅的臉蛋,她的眼睛有我矮小的身影,我無師自通,眼睛向下,向下……
脖子兩邊,戈謠的肩膀瘦削,鎖骨旁邊是很深的洞,我聽到一支颼颼響的風從那里吹出。再往下,脖子以下的胸上點著一朵殷紅的痣,我沒有猶豫,痣以下——
兩顆纖小的淡紫色的櫻桃羞澀地探出頭,承擔她們的,是平白無故突起的兩團白色的胸脯。天!想象中無數(shù)次印證的“酥”和“香”就是這副模樣!我眼眶紫脹生疼,鼻淚管發(fā)酥。
這時小女兒戈謠搭過一只手,戈謠姐號召說:“脫吧!戈謠姐幫你脫吧!”
我躲避著戈謠白潤的手臂,躲避著她打開的身體里滲過來的神秘的光芒,尤其是光芒里抿含著的野果香。戈謠的手終于還是觸到了我的臉龐,我被其中的滾燙刺得腿跟癢癢。
一顆紐扣兩顆紐扣,戈謠費力又頑強地剝離我的全部沉重的春裝時,那雙滾燙的手摸向了我用牛蹄筋捆扎的褲腰。我終于搶在它沒有來得及嘩啦一聲豁然打開前哇地一聲哭了個天崩地裂。
戈謠不知所以。我扯著戈謠兩只手臂,牽牽連連中我靠進了戈謠的懷抱,戈謠摸著我毛乎乎的腦袋,很母親地說:這孩子,這孩子。
火車晃晃蕩蕩晃晃蕩蕩經(jīng)過黃河,意外的,這次素常干枯的黃河填抹了一條水線,在黃昏下的車燈照射下粼粼地閃光。這點閃光與我從女子頸項上發(fā)現(xiàn)的電光怎可相比!
人們紛紛側(cè)站了身子,抻長脖子張望,窗外的野景太吸引人了,眼珠子舉在手上穿透玻璃也不能使人們更滿足。
我不能預(yù)料,專注地懸掛在我眼睛尺半之外的是我注目良久的“正是風情”。那是兩道十分優(yōu)美渾圓的曲線,不光是美,那美在變在動,微微地,點點頭,微微地,錯位,變形。那是一種不堪重負的墜感,想想梅雨潭濃艷欲滴的綠,想想《情婦》脹滿紙張的豐盈!想去承接,但憑借什么?除了脈息和心跳。
嘰喳的人們看飽了,她也回轉(zhuǎn)了身子,當她的側(cè)影撞擊我的眼睛時,我再一次血流變速。我想歡叫出聲,我想臉紅,我想伸手觸摸那唾手可及的曲線。我想說的是,她自有她該有的起伏,她自有她該當?shù)捻嵨叮杂兴摼叩娘L致。圓潤細巧的頸子,俯仰恰到好處的胸脯,那腹部,平坦如原,那腰際,內(nèi)凹得恰如其分,后面,聳立而昂揚。我意識到稍稍的失態(tài)——我直挺挺的矚目絆了其他人一跤又一跤。
在想象中,我的手已經(jīng)伸出了一次兩次,想哪怕是遠遠地描畫她的魔鬼一般的輪廓。
我們一生之中牽過不止一雙手
這點。你我
都明白。你和我
這是我一首猥劣的詩中的句子。衛(wèi)紅有一天讀了后“嗤——”地唾了把,然后掉開身轉(zhuǎn)到一邊。
我繼續(xù)在電腦上“致陌生女子”時幾聲響亮尾隨著鉆進耳鼓:
“嘭——啪——”這是門沉重地撞上了。
“嗚——啊——”這是衛(wèi)紅同志壓抑的哭叫了。
說起來,衛(wèi)紅不壞,心眼好。對夫君尤其好。雖然常常被我嘲笑為幼稚病患者后嘴巴能撅半天,可完了事仍然喜歡上大街時刻抱緊我的一雙胳膊,怕我飛了似的憂懼著。
衛(wèi)紅也常常刺激我一句兩句。她數(shù)落說:見了女人就完。
還別說,嘴上不服軟心里還真挺認同,挺敬佩衛(wèi)紅的眼光的。——其實,何必說得這么嚴重呢……
我因為心底暗含隱晦的期待而耳廓漲紅。
我想觸摸,不一定是她的衣襟,其實哪怕僅僅是罩在她周身的那圈光暈也好。
我想發(fā)生點什么。比如突然停電,車匪搶劫;比如緊急剎車,她搶撲過來;比如她開口說話,那話音會是多么感動我每根毛細血管……
——對了,她為什么沒有說話?她一直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啊!
我為自己這么重大的發(fā)現(xiàn)而在心眼里歌唱,我為自己終于完成的深刻而充血。
眼光照遍女子全身,卻獨不敢正視她的臉。我無法說服自己相信:這究竟是身為大男人的自尊還是身為臭男人深深的自卑?對著一朵鮮花不敢伸手對著一彎月亮不敢抬頭是否表明我之為男人的超脫和不凡?我不知道不想知道不敢知道。是不是,我做作的一切只是表演?是的,另一個我站在我背后,超然地俯視著我的種種搔首弄姿曲意逢迎,對著這小丑一樣的雜耍發(fā)哼冷笑,興頭上來也不吝嗇一聲彩……
卻看女子,多少光芒從那件薄薄的裙子迸射而出!
看脖子自下:蛇形的不對稱咬合領(lǐng)蜿蜒過她胸前,直到小腹,直到臍部,直到腿部,直到開衩。水綠,其實是綠色若隱若現(xiàn),白色若有若無的透瑪瑙,不知道言說美女如蛇會不會埋沒她衣飾的光彩。而在小腹,信手嵌了條玫瑰紫的緞帶。玫瑰紫和水綠。應(yīng)該不算多么柔和融洽的配色,但匍匐在她的軀體之上是那樣親密無間,在那方小腹上勾上玫瑰紫的一筆倒更顯是平原上見奇峰,特意突出渲染了。就這么輕松的一系,水綠的裙裾生動了。這么松松地一系,挽個松松的結(jié),交錯的蛇形紋裙唇左右錯合,影影綽綽,引得人眼隨之動蕩,并愿深一步想念。
符煎摔在回宿舍的路上。馬上到來的后來證明跌跤事件正是命運的折射反彈。我覺得要出什么事,開始只是隱隱有著預(yù)感,慢慢地,這隱隱的預(yù)感就一口一口長大,直到——
道上點綴三處兩處下水道,上鋪井蓋。騎著自行車回宿舍的我就想,要是井蓋沒了呢?要是車輪卡進井口呢?要是我掉進臭下水道呢?隨著九十九度大拐彎,撲哧,血和預(yù)感洶洶涌涌地熏黑了視野。
宿舍中,衛(wèi)紅的信等著。我知道預(yù)感如天意。衛(wèi)紅在信中說,謝謝你符煎。衛(wèi)紅說有一個人對她好。
那一次,我覺得自己離死亡很近,離自尊很遠。
問衛(wèi)紅為什么在兩個月的后來又把繡球拋給了我是件很傻的事,對像我這樣的男人來說。你說對吧。
手伸出去,拉開裙帶,會是什么場景呢?
火車轟隆轟隆地駛著,一下一下步著心跳鼓點。
有一位叫宛晨的女子不可不提。她什么時候到來我并不清楚,我清楚的是她到達我身邊時我全身抽了一下,我在哪里見過她,我就這么想。
宛晨是那種在白天平白無奇在燈下暗暗發(fā)光在黑夜如魚得水的女子。也就是說,隨著光線的淡化,宛晨的魅力便很快由少少許激增到多多許?;蛘哒f,起先是白開水,之后變成可口可樂,能夠蝕人牙齒的那種。
宛晨很快地跟我熟絡(luò)起來,這讓九三年的我很激動。我認識到,這是一種來自田野的美。粗糙的,裹著腥風。我記起春天的野花正是同樣的味。
宛晨抓住我手往舞池里拖,對了,我忘了表明我靦腆羞澀,疏于交際,至于心里是否強烈渴望與人接觸(好比皮膚饑餓什么的)就只合適去問一九九三年的符煎吧。宛晨抓住我往舞池里拖時我采取了小說中用濫的那個詞:半推半就。想不出更恰當?shù)谋磉_方式了,因為我當時的姿態(tài)光用臉上為難心內(nèi)樂表達就顯得太平面、太底氣不足了。對,我就是半推半就著。
宛晨說,攬住我腰。宛晨說,走路一樣。宛晨說,拉我手。宛晨說,看哪啦。抱緊點,宛晨說。
奇怪得很,后來回憶與宛晨的那次夜舞生涯只記起宛晨簡潔短促的一句句號令,婉轉(zhuǎn)的和堅硬的。我怎么回應(yīng)又說了什么全不在記憶上了。俗語說,記憶之河在這里暫時斷流。
幾天后我回了咸寧老家,揣著男人自尊的毀滅和莫可名狀的欣悅回了老家。兩者都是竊竊的,偷埋心底。我對自己說,不可竊竊偷歡,想了都不應(yīng)該。這樣在田埂上瞎忙碌時就清爽很多。
空空幽谷中突然聽見自己放大的心跳或者呼喊會是什么滋味?九三年八月,伐稻的符煎就體味了這樣沒來由的恐慌。
我的名字被很刺耳的官話擊中,腦袋嗡一聲響開了,眼耳鼻喉頓時茫然,接著,我被撲倒了。在一丘田塍過后就方言迥異的咸寧村野,在一遍一遍村野方言鍛打過的稻田里,漢子符煎被掀翻在地。我看見很粗很粗的呼吸,一枚紅通通的嘴唇鍋蓋一樣鋪天蓋地而來。?。∥冶蛔约旱募饨畜@了個抽搐。呼吸的溫熱和急重沒有了,紅嘴唇?jīng)]有了。宛晨微微紅了耳脖子,拍打著身上細小的稻禾,一眼一眼地挖我。我木頭樣拄在田頭,心里空落落的,也過意不去,覺得心里正渴望的沒到嘴邊就沒了。煮熟的鴨子,煮熟的鴨子,八月的符煎這么想。當晚的日記這樣記載:
對我始亂終棄的一個讓我想著揪心的女孩,花了一個秋夜終于把我掃掠一遍轉(zhuǎn)而消爾無形。
提琴一樣的軀體,目光下,釋放出夢一般起伏的旋律。腦海中,這樣一個句子始終縈繞不散。
她該是早晨第一滴露,她該是第一縷日出第一道霞光,她該比衛(wèi)紅純潔優(yōu)美。她更火辣,她熱烘烘的眼珠比宛晨更勾魂……
只要伸出兩個手指,輕巧一捎一帶,結(jié)子就解開了?。?/p>
水綠的波紋中,我能看出底下掩藏的肉紫猩紅。紫玫瑰紫玫瑰,紫色的結(jié),開了,光就流了,放了。
戈謠,比方八歲的性是馬,她成了牧馬人。她一度成為我每夜的夢和無法超越的獨份性體驗。她永遠長不大?!矣洃浿兄挥兴氖q,她涂了紅色鳳仙花汁水的腳踝好看地搖啊搖啊……
哭過一場好比死了一回的毛小子符煎依偎著小女孩戈謠的胸懷哭得傷心絕倫,倒好像含了多少委屈,隱隱地,又有些值得竊笑的喜悅。
小少年符煎走下野花坡時一步一捱,他不知道是不是想收緊背后刀子樣哀怨的目光。在坡下,我發(fā)現(xiàn),一堆花花綠綠的內(nèi)衣裳鋪擺在一片野花之上,好看的,像戈謠姐的呼吸,戈謠姐的眼睛,戈謠姐的硬胸膛啊。
回頭看,遠遠的戈謠姐在野花坡上站立,柔柔的光在她周身氤氳搖蕩。是裙子,是戈謠姐蒼白的身體。
符煎第二天大清早滾下野花坡:棗木棍敲得屁股開花。媽媽說,符煎你個短壽崽,小小個年紀耍流氓。媽媽抖著符煎的褲子像叫賣。符煎就想了,媽媽遠不如戈謠美好。
輕輕一觸,紫玫瑰嘩地開放,水綠的裙衫自渾圓滑膩的肩上翩然滑落,藍藍的光一下子照亮了整列車廂,所有毛孔大張著牙床,所有瞳孔維護同一種表情。暖洋洋的,麻酥酥的,細密的電流貫穿每一寸張嘴喘氣的肌膚,饑餓、焦渴、暈眩,我?guī)缀鯚o法把持。眼前發(fā)黑?!芭荆 备纱嗬?,落地咯嘣脆,一道藍光從我眼前掠過。舌根發(fā)甜,哦,甜蜜的光啊。
晃晃悠悠,眼前分明是一張扭曲的臉,撐滿了整個臉龐的大眼仁深鼻孔嚇得我心臟猛地往下跌,往下跌,欲仙欲死,我想我體驗了一回做神仙的暈厥。
可是一九九三年,漢子符煎沒有伸出那只手,開啟光芒的動作在想像中完成。手是伸出了,伸到半途又折回,摸了摸沁了一身汗的鼻頭。
關(guān)于符煎是否伸出釋放美和光華的那只手另有說法。其中之一是說245安全抵站。符煎緊緊跟隨那女子出站,拐角處,風吹了吹,那女子回過頭避風,居高臨下的漢子符煎發(fā)現(xiàn)了一張干核桃般的臉,回來后大病一場。
另一種說法說的是符煎緊緊跟隨那女子出站,晃兩晃,那女子進了一家豪華大店,再晃一晃,女子不見形跡,符煎情急中跑上跳下,好花不負采花人,最終發(fā)現(xiàn)那女子在挑衣揀飾。心怦怦,色空空,漢子符煎毅然揪住紫玫瑰,嘩啦,衣衫應(yīng)聲而落,白光照徹商廈,售貨員一聲斷喝:“有毛病不是!”——我拉下原是模特兒披掛。
又一種說法:符煎緊緊跟隨那女子出站,終于拉住了紫玫瑰,帶子是脫了,光卻沒冒出來:那女子禁衛(wèi)森嚴。沒有耳光,沒有挨喝罵,我終于發(fā)現(xiàn)那女子朗若晨星的眼睛雕刻著光可鑒日的臉。我想我那一刻是癡迷的,因為我只怔怔地說了一個字:“美!”
女子未語嫣然,“先生,我們開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