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 瑛
王選在微信里說,他有篇散文需要配個評論,想讓我寫這個評論。我有些好奇,為什么是我呢?王選做過我一篇評論的發(fā)稿編輯,互相加了微信但如空氣一般存在在對方的朋友圈里,看得見彼此的朋友圈,無互贊,零留言,他居蘭州,我偏居蜀中,未曾謀過面。選擇一個和編輯零互動的作者寫評實在有些冒險,但我好奇的另一點是,他在選擇時似乎先預(yù)判了我的同意,或者說,他先預(yù)判了我的同意才做的選擇。
我在蜀中33℃初秋里打開王選的散文,撲面而來的是迥異于蜀中草木葳蕤的濕熱氣息,這是一種很陌生很復(fù)雜的氣息,糅合著氣候、食物、人物、城市的味道盤旋在王選文章的上空,讓我陡然想起短篇小說大師歐·亨利在《市政報告》里的名段:
“倫敦霧三成,瘧疾一成,煤氣管道跑漏的氣味二成,黎明時在磚地上收集來的露珠二成半,忍冬草香一成半,加以混合。
這種混合物可以提供一個近乎納什維爾的毛毛雨的概念。它沒有樟腦丸那么香,也沒有豆湯那么厚;但是已經(jīng)夠了——”
這是一種直覺的連線。我的大腦在接受到王選文章信息時自動過濾了記憶里存儲的作家而只把歐·亨利浮現(xiàn)給我,那么這二人在某種排列組合上肯定有相似性。
但像歐·亨利一樣以氣味與氣息去確定一座城市,真的只是非常外在的一種相似。而且,王選也不似歐·亨利那樣在把玩幽默,在同樣的描寫對象上,王選顯得更加沉郁:“風(fēng)被高樓、街區(qū)、汽車、人流,切割成塊,又吸納進肚腹,排出來后,便是灼人的熱浪和難聞的氣味。”也許我即將羅列出來的王選散文里的人物才是他和歐·亨利最有意義的相似之處:面館老板、在兩棵銀杏樹中間賣杏子的老人、在兩個推車之間賣刀的婦女、賣甜醅的男人、用高粱稈扎成笤帚的老人、蹲在小區(qū)門口賣土雞蛋的女人、拉著板車穿梭于街道賣玉米稈的外地人、巷道拐角處賣爆米花的人、彈著自制三弦賣藝換錢的人——這兩位作家都不太關(guān)心所謂“上流社會”,都關(guān)注“大街上和商店、咖啡館的人,一夜接著一夜從他們身上汲取思想?!?/p>
王選求學(xué)的天水古稱秦州,在唐代屬于隴右道的中府,在隴右道所轄州中排名第一。必須提唐朝時期的隴右道,那包含著河西走廊的隴右道。打開譚其驤先生的《中國歷史地圖集》,唐時期全圖,地圖上的隴右道先是寬闊得可以縱馬過而后被吞食到狹窄如一袖的細長一截。隴右道是無數(shù)次兵僰之地,是高適和岑參詩中的邊塞,是古代男兒的建功、流血、埋骨之地。王選也寫到了天水,他散文的第一節(jié)就寫了天水的一個面館老板,最傳神的是寫老板的賬本:“日子久了,瘦老板的賬本被大家翻得虛騰騰的,像一個人,滿腹牢騷,憋得難受”。他捕捉到面館老板與師范生做生意時帶著憐憫的無奈和別無他法的勉強,以及不能及時回賬永遠在墊資的苦惱。面館老板是個好人但不是個高尚的好人,賬本泄露了面館老板的情緒底色。雖然這意外地符合王選題目之意“未達之境”——在好與高尚的好之間作者松手留下距離。但是,這樣的面館老板,在四川也是有可能的啊。我的意思是,王選的散文并沒有任何我設(shè)想中的屬于隴右道、屬于古秦州的邊塞之氣,他的人物、語言沒有一點和邊塞的蒼涼和剽悍有關(guān),除了氣候——
“盛夏,陽光如釘,尖銳,刺眼,釘在人們身上?!?/p>
“你害怕回來,害怕一進門,迎面襲來的熱,將你抱起,摔倒在地,百般蹂躪。害怕坐著紋絲不動,汗水也在身上沖刷而過,留下被炎熱刻畫出的溝溝壑壑……你摸一把汗,甩到一邊,汗水如鞭炮,噼啪有聲?!?/p>
王選沒有寫自己生活之地那種濃郁的地方性的東西。這也不是王選的回避和刻意。他其實并沒有避諱使用地域名詞,天水、岷縣、蘭州都清楚地出現(xiàn)在散文里,如是這樣,他的散文仍然是跨越了地方性的限制。我沒有看過王選更多的文章,我不知道這種跨越是天然的還是經(jīng)過了某種掙扎之后的自由。從某種現(xiàn)實情況來看,文學(xué)的地方性是一條捷徑,尤其身居非中心地區(qū)的作家們,與中心對峙的最有效手段莫不是祭出“地方”這個殺手锏了,地方性越強烈也許寫作者就越突出。在邊地成為文學(xué)一種方法的當下,王選似乎并沒有打算使用這種方法,似乎也沒有偏向于要在文學(xué)地圖中以甘肅來命名自己。
把他的散文帶離了地方性方向的是他的人物——懸空在某地生活的“我”,愛好失眠的思考者“你”,這二者與生活之間冷峻的距離像極了歐·亨利的短篇小說《提線木偶》中那位總是在凌晨兩點出現(xiàn)、衣冠楚楚、且拎著一個漂亮的白銀扣飾的黑皮醫(yī)藥包的醫(yī)學(xué)博士——人物好像都有自己單獨的存在空間,但這個空間是透明的,因此保證了人物與生活有一種自然而然的距離,保證人物以旁觀、懸浮的姿態(tài)有距離地生活在生活里。這就充分解釋了為什么他的散文不散發(fā)地域性特征。人物的游離性,人物的不歸屬性,消解和稀釋了散文的地方性,而這也正是王選散文個性品質(zhì)形成的開始。
所以,在一種先入為主的地方性散文想象落空以后,王選散文以一種滿溢著伶仃的文雅的思想者氣質(zhì)異常清晰且奪目地凸顯出來,這個思想者在白晝在人群之中是沉默的,在黑夜在孤寂中才滔滔不絕。
同證王選散文非地方性特征的是他散文不與生活有膠著之態(tài)。即使與生活有膠著的那一部分他也會安排一個自由的觀察者,用觀察者作為敘述者,替讀者隔開與生活膠著的可能。分離這種膠著的是思考,是意識流。那么作為讀者其實就沒有進入某種真實的生活,而是一直沉浸在寫作者思想的河流里。而還有一種可能是,王選并非志在把真實的生活作為對象,真實的生活只是場景,不管場景怎么變換,思想者所苦苦思索的核心問題其實并沒有變化過。
比如在《未達之境》里,王選寫到的主要人物順序是:面館老板——“你”——兩棵銀杏樹中間賣杏子的老人,兩個推車之間賣刀的婦女——“我”,這樣的人物排列順序有什么玄機呢?面館老板,實的,第三人稱;“你”,虛的,第二人稱;老人和婦女,實的,第三人稱;“我”,虛實相間的,第一人稱。似乎沒有什么玄機,似乎找不出特點。不,有的。前面三節(jié)里的面館老板、“你”、老人和婦女,都有一個明確的觀察者“我”在敘述。這個“我”,或直接出現(xiàn),比如在面館老板那里,“我”是在面館老板那里記賬吃面的學(xué)生,在賣杏子的老人那里,“我”是路人,賣刀的女人那里,我是買刀的人;或間接出現(xiàn),在那個總在凌晨醒來的“你”那里,“我”是故意與“你”退開三步的另一個“你”,當“你”中的另一個“你”退開三步站到“你”的對面去凝視和打量“你”,自然,那另一個“你”就變成了“我”??倳霈F(xiàn)的觀察者以及一以貫之的觀察者角度保證了散文敘述的疏離。在散文最后一節(jié),在“我”那里,觀察者“我”短暫回到了被觀察者“我”身上,觀察者“我”與“我”的思想與視線合一,“我”就變得結(jié)實起來,重起來。讀到這里我還擔(dān)心過,因為我怕這種“重”破壞了文章一貫的情緒。幸而作者對“我”的捏合并沒有讓文章的整體氣質(zhì)出現(xiàn)變動,因為“我”仍然是個懸空之姿的人,出現(xiàn)在離地五十米的十六樓。感謝這種懸空保持了人物的一致性,因為散文的第二節(jié)“你在凌晨醒來”中的“你”,也同樣是個被四百米海拔高舉而懸空的人:“可此刻,在蘭州。四百公里以外,那高出的四百米海拔,將你舉起,暴露在河西走廊以東,黃河以南。四百米,讓你莫名醒來,感覺鼻孔干燥,如河西走廊上的戈壁灘。四百米,讓你對這座城市的陌生和不適,暴露無疑?!蔽迨椎母邩?,四百米的海拔,成為阻止“我”不能充分而徹底地融進地面的熙熙攘攘的距離,這距離制造了“我”與兩座城市之間消極的關(guān)系,但這距離也保證了“我”自由而純粹的思想。思想者求索于人世間難尋答案的問題里,像鯈魚浮游于大海。
最后有一點關(guān)于王選散文所呈現(xiàn)的那種人物懸空感的猜想,那大概是另一種隱喻。王選在文章里說自己是“在黃土里滾爬摸打幾十年,甚至身上依然粘滿炊煙的農(nóng)家子弟”,那么王選文章中反復(fù)呈現(xiàn)的與城市的距離就有了不知是否是答案的答案——離開土地的種子無法在城市里真正扎根,飄蕩成為與土地分離的宿命,而王選正是帶著這種宿命感在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