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晏 子
爹的病到了晚期,醫(yī)生說活不過這個秋天。而現(xiàn)在,秋天已經(jīng)開始了。我是爹唯一的親人,為了不留遺憾,決定去找傳說中的鬼骨草。
魚販子老王說,船頭朝北,一直向前劃,不要回頭,不要停下。有個叫黑水潭的地方,白天靜悄悄,晚上有炊煙、有喧嘩、有幽怨的漁家小調(diào)。水邊上有一種植物叫鬼骨草,長在動物的尸體上,開出的花血一樣艷,有刺鼻的血腥味。據(jù)說這種花毒性很大,一旦誤食會喪命。而病入膏肓的人吃了它,以毒攻毒,能死里逃生。
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張大鼻孔,聳起鼻尖,不能錯過鬼骨草的氣味。那是我爹的命。
黃昏,船在一個大汊口迷失了方向。還沒來得及分辨出方位,老天黑了臉,滾過幾個炸雷,風把一排排白浪推到眼前。小船在湖中心轉(zhuǎn)了幾個圈,瞬間被浪吞噬了。
不到大湖深處,不知道有個叫黑水潭的死湖汊,水面渾濁,潑了墨一般漆黑。漆黑的水底下,有成群的烏龜,被黑暗壓得喘不過氣來,汩汩往上吐水泡。水泡躍出水面,發(fā)出饑餓的響聲。響聲越來越大,持續(xù)不斷向遠處蔓延。與山體碰撞,變成一種詭異的和聲。
醒來的第一眼,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堆火旁邊。燃燒的火焰躥得老高,耳邊響著干柴噼里啪啦的炸裂聲。我側(cè)過臉,看見一個老人瞇著眼坐在地上,雙腿并攏,下巴支在膝蓋上。她手上拿著樹枝,樹枝上穿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來回在火上轉(zhuǎn)動。
一只黑色的大山貓毛發(fā)油亮,體態(tài)像狗一樣健壯。它尖耳朵豎起,禿尾巴支棱著,目露兇光,警惕地審視我。
老人揮手趕它。貓不動,脊背高聳,藍眼珠子瞪著我,嘴里發(fā)出嗚咽。那架勢,隨時要撲過來,把我這個不速之客當魚吃了。
我頓悟:山有名,廟有主,我誤闖了它的地盤,引起了它的憤怒。
“山雞!來客了,抓一條魚來?!崩先艘娯堃粍硬粍樱曇衾锍錆M了責備:“我的話不靈了是不?好吧,我現(xiàn)在就走,把你一個人留在這里,讓野物吃了你?!彼齼墒謸蔚兀ü陕N起,假裝生氣要走的樣子。
我環(huán)顧四周,確定沒有第二個人,才明白她跟貓說話。我納悶,明明是只貓,咋就叫山雞呢?
忽然間,覺得這只貓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不過,在我眼里,天下的貓除了顏色不同,都長一個樣子。想起蠻子家的貓也叫山雞。那是個禍害,在漁村咬死了幾十只雞,狗都怕它三分。
這只叫山雞的貓聽懂了人話,很不情愿地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嗷”地叫了一嗓子,四條腿騰空一躍,跳著跑開了。
“被我慣壞了。”老人嘿嘿地笑著,得意地晃著頭,好像貓是她養(yǎng)的孩子。
“今天是幾月幾號呀?”老人的臉藏在頭發(fā)里。頭發(fā)打著結(jié),亂糟糟的,像從來沒梳理過,藤蔓似的拖到肩膀上。眼睛在頭發(fā)后面轉(zhuǎn)動,忽明忽暗。她在頭發(fā)的縫隙里偷窺我,而我卻不容易看到她真實的臉。
“今天是農(nóng)歷七月初七,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庇浀迷缟铣鲩T前,爹讓我撒一碗米到院子里,說是給喜鵲吃。每年的今天,它們要飛到天上,給兩位仙人搭橋。爹說這是善舉,不能虧待它們。其實,我心里明白,我娘的名字叫喜鵲。我爹想娘的時候,時常望著枝頭上的喜鵲發(fā)呆。
“過幾天就是七月半鬼節(jié)了,黑水潭邪得很。你來這里做什么?”
我迫切地說明了來意。老人不緊不慢地用樹枝撥弄著火苗,鄙夷地笑出聲來。
“鬼話!哪個嚼舌根子說的?紅花黃花見過,白花紫花也見過,就是沒見過流血的花。不信,你自己去找?!?/p>
“魚販子老王說的。他親眼見過?!?/p>
老王說,黑水潭是下風浪,又是死湖汊,遇難的船只漂到這里,便是最后的歸宿。淹死的人叫水鬼,心不甘情不愿,憋著怨氣,長成一種植物叫鬼骨草,開出的花鮮艷如血。
“這世上,人唬人,鬼唬鬼,結(jié)巴子唬拐子腿。這個老王到底是人還是鬼呀?說話不要舌頭?!?/p>
老人的言行有些怪異。我不敢接話,也不敢看她。眼睛迷迷瞪瞪地望著頭頂上的天。天不過井口大,四周是黑壓壓的樹,樹冠傘一般張開,蓬勃地向上伸展,遮住了天上的云和少許的亮光。這就是黑水潭。有半人高的芭茅草、有劍一般挺拔的樹、有堅硬的石頭、有落日穿過樹木投下的斑駁陸離的光影。樹上有鳥叫,幾十只或上百只,高一聲低一聲,陰一聲陽一聲,帶著與生俱來的詭異,能把人骨髓里的寒氣給逼出來。
我張大鼻孔,貪婪地抽動著鼻翼,恨不得把所有的氣味都吸進肚子里,卻沒能聞到鬼骨草的血腥味。
一條蛇倒掛在樹上,尾巴纏住樹枝,頭直直地向下垂,小舌頭一伸一縮,一副饑餓難忍的樣子。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看蛇,比想象中的可怕多了。它眼里藏著陰險和狡詐,估計已經(jīng)蓄謀已久,只等老人走遠,它尾巴一松開,就會撲到我身上。
我想逃,渾身無力,身子像木樁一樣釘在地上。我不知道在水上漂了多久,又怎么淪落到岸上??傊菆鲲L暴摧殘了我的筋骨,消耗了體內(nèi)的元氣,現(xiàn)在連站起來的力量都沒有了。
老人撩了一下散落的頭發(fā),指尖掠過臉頰,臉上又多了幾道煙灰印子??床磺逅奈骞伲部床怀鏊哪挲g,甚至在某一瞬間,難辨她是男是女是人是鬼。
“吃魚咯!”魚烤焦了,炭一樣硬邦邦的。老人用樹枝敲打著,剝?nèi)ケ砻嬉粚雍谄?,露出里面白凈的肉,絲絲冒著熱氣。她湊到鼻子底下嗅,嘴呼呼吹氣,笑紋漾開,很有成就感。她撕一片送到我嘴里,我躲閃不及,嚼了兩口又吐出來,捂著肚子干嘔不止。
“要想活著離開,必須先填飽肚子?!崩先顺料履槪糇∥业念^,強行將半生不熟的肉塞進我嘴里。我一口咬下去,感覺不對勁,定睛一看,哪是什么魚???原來是一只山鼠。我的胃立刻翻騰起來,哇哇直吐。
她津津有味地吃著,抬眼觀天,眨眨眼說:“天要黑了,今晚指定出不去。山上有毒蛇、有地老鼠、有挖人眼珠子的大黑蟻、有吃人的野豬。你不吃,哪來的力氣與它們斗?”她勾著眼湊到我跟前,口里有一股難聞的氣息,幾乎要把我熏死。
“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吃水上漂的死魚和死老鼠。不吃咋辦?找不到火種,等著餓死嗎?山鷹盯著你的眼珠子不放,大黑蟻等著啃你的骨頭。不想死就要找活路。”
說完,她烏黑的手摁住我,再一次將黑乎乎的東西往我嘴里塞。我渾身一激靈,一股叫尊嚴的力量沖出肉體的束縛,雙臂高高抬起,潑命地抵擋著、抓撓著,竟把老人的頭皮扯下來了,連著亂糟糟的頭發(fā)。
我拎著老人的頭發(fā),就像拎著她的頭顱。我懷疑自己用力過猛,把她的腦袋揪下來了。轉(zhuǎn)眼看她,兩只手抱住頭,露出了本來的面目。
我終于看清楚,是蠻子。
“呵呵,跟你開個玩笑。豁牙子,不許急眼哈,誰急誰是王八蛋!”
這狗日的裝神弄鬼,差點沒把人嚇死。我不知道哪來的勁,照準他的胸口就是一拳。再一個餓狗撲食,把他壓在身下,兩只拳頭亂舞,疼得他“嗷嗷”做鬼叫。
那一夜很長,黑暗拉低了天地之間的距離。天幕呈鉛灰色,云斑點點,千瘡百孔。黑水潭邊,風聲雨聲鶴鳴聲,聲聲凄楚。龜山湖上,白浪滔天,一波趕一波,如疾駛的馬蹄奔涌而來,把岸拍出了驚心動魄的吶喊。
我和蠻子上半夜是鬼,扭打在一起,分別把對方貶得一文不值;下半夜是人,守著火堆抱成團,相互取暖,擰成一股繩,共同抵御人間為之忐忑的驚悚、孤寂、絕望和無助。黑暗中,兩頭野豬遠遠地打量著我們,不敢靠近,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吼叫。
蠻子拿眼斜我:“你個睜眼瞎!不玩手機不上網(wǎng),啥都不懂。老王的話也能信?”火光把他的臉照得紅潤而生動?!八诙兑衾锓糯笤挘f鬼骨草是神仙草,能起死回生。手隨便一指,就收大筆的信息費。龜山湖那么大,上哪兒去找?這不是坑人嗎?”
“或許,他也是一片好心哩!”我不愿意把人往壞處想。
“他的好心早喂魚吃了!為了個女人,連親生閨女都往外推,要不是你爹收養(yǎng),蝦女能長大成人嗎?”
這話不假,我低頭不語。
他繼續(xù)說:“你我在湖上長大,誰見過鬼骨草?為它送命的人倒不少?!?/p>
“你來黑水潭也是為了鬼骨草?”
“是??!我把龜山湖的大小湖汊都走遍了,回回落空。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什么鬼骨草。如果真有,醫(yī)院早就關(guān)門了?!?/p>
我納悶:“蠻子,你爹死娘不在,找鬼骨草為啥呀?”
“像你這種沒腦子的人多,我要提醒他們莫要白白去送命?!彼闪宋乙谎?,將手機在我面前晃了晃。繼續(xù)說:“我來黑水潭三回了,味兒都沒聞到,還差點搭上小命。今天要不是有我在,你一百個豁牙子都沒命了。你以為是巧合嗎?我一路跟著你哩!”
“你咋知道我來黑水潭?”
“蝦女告訴我的。說你爹看了黃歷,今天諸事不宜,求我來跟你做個伴。我怕你好歹人不分,把好心當成驢肝肺,所以扮個老婆子遠遠跟著。再說啦,我也想見識一下這個傳說中的神丹妙藥?!?/p>
之前,蝦女親耳聽到她爹對別人說,鬼骨草是神仙草,能讓人起死回生。難怪有城里人隔三差五來大湖,尋鬼骨草幫人治病。結(jié)果鬼骨草沒尋找著,弄得缺胳膊斷腿一身傷回去。后來,騙的人多了,犯了眾怒,大家合起伙來找老王算賬。他在當?shù)卮幌氯チ?,與二婚女人去了南方。
我救爹心切,抱著僥幸心理,沒想那么多。早上出門的時候,我瞞著爹,只說是下湖。后來的事,是蝦女透露了風聲。當然,也多虧了她,否則,我這條小命難保。
龜山的村口,佇立著一塊龜形的鎮(zhèn)村石,龜背上工整地刻著“龜山”二字。這只石龜太逼真,龜頭昂起,翹首遠眺,四肢舒緩地爬行。一副天降大任,風雨壓城巋然不動的雄姿。它在村口臥了三百年,歷數(shù)著龜山的夏雨秋風,從未動搖過。
據(jù)說,這塊石頭是我爺爺和蠻子爺爺同時發(fā)現(xiàn)的。那年退潮,淺水里魚蝦成災,漁村人背著魚簍提著筐子,赤腳在淺灘上摸魚撈蝦。不遠處,石龜裸露的頸子躍出水面。二人同時看見了,急急地跑過去,趴在水里刨了半天,刨出一塊造型奇特的大石頭,有半截門板那么寬,方方正正,形象酷似烏龜。
這只石龜很有靈性,嘴大張,昂首向天,一副吞云食月的氣魄。
那時,兩個爺爺還年輕,但知道烏龜是吉祥物,不能怠慢。他們喊來幾個長者,經(jīng)過一番縝密的商議,選了個良辰吉日,用三根麻繩捆住石龜,三個年輕力壯的后生將繩子套在肩膀上,勾著頭在前面拖,婦女領(lǐng)著孩子在后面推,老人在一旁喊號子助威。折騰了半天,終于運到村口,作為鎮(zhèn)村之寶。
之前,這里只有四戶人家,炊煙稀薄,六畜不旺,根本不叫村莊。四家合伙養(yǎng)了一只看門狗,被當?shù)氐耐掉~賊打死了。他們從安徽逃荒而來,聽說江西有個魚米之鄉(xiāng),于是在水邊上扎下根,以捕魚為生。
自從得到石龜,他們認定這里是一塊風水寶地,從此安居樂業(yè),不愿離開。
石龜立在村口,漁村有了名字:龜山。龜山腳下的一方水域,叫龜山湖。為了對付本地個別潑皮欺生,從那時起,村里立了一條規(guī)矩:媳婦往里娶,姑娘不遠嫁,讓龜山迅速繁衍、壯大起來。如今,已有五十多戶,只可惜,沒出個大學生。
在漁村,蠻子文化最高。他爹是村長,逼著他念完高中??伤皇亲x書的料,手機玩糊了心,高考竟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畢業(yè)后出去打了半年工,小事不愿做,大事做不了,還不服人管。在漁村,他從沒受過氣,別人對他好是因為他爹,外人可不把他當回事。他一氣之下回了家,可又吃不得下湖的苦,便做起了倒買倒賣的營生。
他家像個雜貨店,身上穿的,腳下蹬的,吃的用的啥都有,就是不好好經(jīng)營,三天兩頭關(guān)門。他喜歡照相,舉著手機到處跑,好像拍下來的東西能當飯吃。漁村人笑他三天不賣兩條黃瓜,正經(jīng)事不干,龜洞里掏鱉。他把手機舉過頭頂,晃著腦袋說:“它幫我賺錢?!比藗円荒槻恍?,恥笑道:“唬鬼喲!你爹當村長那會,攢了不少金豆子,才沒把你餓死?!?/p>
蠻子說:“油水都肥了他肚子,我可沒沾到光。瞧我這黃皮寡瘦的樣子,能長大就不錯了?!睂Ψ讲灰啦火垼骸澳慵业娜龑訕欠渴菑牡乩锩俺鰜淼膯??”蠻子高傲地揚起頭說:“那是我自己賺的?!睂Ψ娇床坏盟p狂的樣子,鄙視道:“吹牛皮不犯法是吧?就你這游手好閑的樣子,拿啥賺?白日做夢說胡話吧?”
老村長不在了,村里人絲毫不念舊情,看蠻子不順眼,把他往死里貶。
比起蠻子,我可是白投了一回胎。小學沒讀完,我就回家了。不是不想念,是蠻子伙同漁村的搗蛋鬼欺負我,喊我豁牙子,缺嘴巴。學校好幾百人,本來我戴著口罩沒人知道,他們一喊,其他人跟著喊,就像一群黃蜂圍著我蜇,還把我的口罩扯下來扔到茅坑里。
我一氣之下跑回家,小小年紀就給爹打下手。到了十八歲,已經(jīng)是個經(jīng)驗豐富的湖漢子了。就是身子有些單薄,扛不住風雨。
湖上有個老規(guī)矩,千百年不變:十八歲伢崽要辦一場成人禮。這天,爹娘備好干糧,把兒子送上小船。船要在湖上漂一天,早出晚歸,預示著生命的艱辛從十八歲開始,從此闖蕩江湖,歷經(jīng)風雨。
其實,這個儀式對我來說多余。爹從小把我背在肩上下湖,什么樣的大風大浪沒見過,但湖上人執(zhí)著,老祖宗的規(guī)矩不變,好像一旦改變,就是背叛,就要遭到天譴。一茬茬人都這么過來的。我瞎想,要是哪一天漁村出了個大學生,從此拋船棄槳過城里人的日子,還需要這個儀式嗎?爹說:“要!沒有祖宗就沒有根,沒有根就沒有魂,無魂無魄不是人?!?/p>
我十八歲這天,爹躺在床上咳嗽不止,斷斷續(xù)續(xù)地叮囑了幾句,一個勁地叫蝦女。蝦女把一保溫杯飯菜和半罐蝦醬放到桌上,一溜小跑到爹房間。
走過蠻子家門口,聽見他在屋頂上咿咿呀呀唱小戲,不由自主回頭,看見蝦女躲在蠻子家屋后頭探頭探腦。她怕我,不敢明目張膽地靠近。
蠻子笑她:“蝦女多可憐,豁牙子又不帶你玩咯。他船艙里藏著個妹子!”
“不許叫豁牙子,叫帥子!”她爭辯,從地上抓一把石子往樓上拋。蠻子罵一句花瘋子,見我回頭,住了口。
離了村,她藏在古槐樹后面,從這棵樹跳到那棵樹,兩條腿彈得老高。我佯裝不知,繼續(xù)往前走。前面的湖灘一望無際,連只鳥都藏不住,看她往哪里隱身?
于是,我不再回頭,以為徹底甩掉了她。誰知剛到岸邊,把飯菜放進艙里,正準備拔錨上船,蝦女像從地底下鉆出來,突然把手伸到我面前,舉著兩個熟鴨蛋,怯生生地望著我。
回頭看,湖灘上的花草中間,有一條濕漉漉的印子,蛇一樣歪歪扭扭向村口延伸。那是蝦女留下的。漁村人都說她缺心眼,我看她一點不傻,還帶著幾分狡黠。為了避開我的眼,她趴在地上,長蟲一般往前爬。湖灘上的芭茅和狗尾巴草半人深,把她蝦米一般清瘦的身子遮得嚴嚴實實。
我心里忍不住想笑,卻揚起了手臂,揮著拳頭做了一個惡狠狠的動作。她眼一閉,頭往頸子里縮,身子不由自主往后退。
她每次看見我就像見到了閻王,一副膽戰(zhàn)心驚的樣子。其實,我就打過她一次。
那一次,蠻子從城里倒來一批手機,能把鬼婆拍成天仙。漁村的女人樂壞了,蒼蠅逐臭一般圍著他。蝦女眼饞,也往跟前湊,蠻子一連給她照了好幾張。蝦女生就一張娃娃臉,眼大唇薄,兩個小酒窩掛在嘴邊,像種了兩粒芝麻。即便嘴抿著,酒窩也在笑。而且特別上鏡,經(jīng)過手機美顏,拍出來的照片比戲臺上的演員還漂亮。她抱著手機左看右看不撒手,跳著腳喊:“那是我嗎?咋那好看。”蠻子趁機慫恿她回家拿錢買。
我對蝦女說:“有錢也不給他狗日的賺!沒本事掏城里人的腰包,就曉得在自家窩里啄?!?/p>
蠻子為了與我賭氣,逮著機會就幫蝦女拍照,拍完以后還獎她幾包零食。蝦女上了癮,想方設法逃離我的眼。有一次被我撞見了,折了一根柳枝,把她抽得像螞蚱跳,然后鎖在房間里不讓她出來。心想,蠻子就是一口大染缸,跳進去就洗不干凈了。
爹滿屋子追我打,摸到什么就往我身上砸。罵道:“無用的東西,蝦女配不上你嗎?你嫌棄不要也就罷了,還不許我把她當閨女嫁呀?”
這個老糊涂,大概是窮瘋了,竟然說出這番話來。我惡心了幾口,憋著沒吐出來。蠻子油嘴滑舌不學好,指不定憋著什么壞水,蝦女能服得住他?
之后,蝦女再也不敢拿正眼瞧我。蠻子在他家陽臺上吹口哨,唱小戲,她揪兩團棉花堵住耳朵,假裝沒聽見。他拋下幾個桔子,一把糖,蝦女盯著看半天,嘴角抿了幾下,回屋找根棍子,把雞鴨趕出籠。我攔在門口,她往后退,連聲說:“我不吃,它吃?!?/p>
從那時起,我有了買零食的習慣。爹看在眼里,樂得鼻子眼睛開了花,夸我說:“成大人了,想得周全!”
我只當沒聽見,懶得答話。我買零食是想堵蝦女的嘴,不讓她往蠻子家跑。
今天是我的成人大禮,蝦女粘粘蟲一樣跟在身后,一定是爹的主意。前幾天受了風寒,吃飯不香,走路人發(fā)飄。他擔心我扯不動船錨,要蝦女過來幫一把,卻不知對我是一種侮辱。
果然,錨齒陷進土里,咬住泥巴不放。我左右搖晃,它紋絲不動。我索性坐在地上,身子往后仰,喉嚨里喊著號子,差點沒掙斷小腸,這個鐵打的家伙依然不松口。
天空飛來一只鳥,在我頭頂上繞來繞去。見我仰面朝天抱著錨不動,以為是一具僵尸,想把眼珠子叼去當飯吃。我沖它喊:“幫我把錨拔出來吧,我把今天捕到的魚眼珠子全挖給你。”
鳥受到驚嚇,拍拍翅膀飛走了。
一只癩蛤蟆跳上腳尖,順著腳背爬到我大腿上,傻呆呆地望著我,眼珠子半天不轉(zhuǎn)。我說:“你不是大名鼎鼎的蟾蜍先生嗎?你的肚子聚財又聚氣,幫幫我吧,我把今天捕到的魚全給你?!?/p>
它眨了一下眼,肚子鼓出一個大包,吐出幾聲呱噪。我聽不懂,再問,它不語,順著大腿回到腳尖,縱身一躍,蹦到草地上。一抹蔥綠掩蓋了它。
十八歲這一天如此狼狽,像是有人故意在揭我的老底,出我的丑。露珠在草尖上跳舞,花笑得合不攏嘴。蠻子坐在他家三層樓的陽臺上,手端著酒杯,眼朝這邊看,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這一刻,我把眼睛閉得緊緊的,只盼腳下裂開一條縫,腦袋往里鉆。
蝦女湊過來幫忙,我一跺腳吼她滾。那是我最后一口氣,錨再不松口,我的肺就要炸了。這一嗓子過于強悍,我把地踹出一個坑。岸邊有棵楊柳樹,樹上呼啦一聲響,掉下一個鳥窩。與此同時,錨的牙齒也松開了,我的尊嚴又回到臉上。
我跳上船,撐開雙槳,把船往深水里倒。因為船底吃水太淺,被沙子吸住了,不管我使多大的勁,它紋絲不動。
忽然間,蝦女跑到船邊,兩只袖子往上一擼,在手心吐口唾沫,用力搓了幾下。兩腿叉開,頭彎下去,肩膀頂著船頭,身子向前傾斜。嘴里喊著一二三,挪一小步。一二三,再往前挪一小步。我在船尾配合,身子往后仰,雙槳往后倒。
船一點點往后退,水漸漸漫過她膝蓋、漫過大腿、浸濕了褂子的下擺。我呵斥她回家。她假裝沒聽到,還在埋頭用力推。
“討打是不?”見我變臉,她放了手,站在水里不動。突然想起什么,幾步搶到船前,雙手抓住船幫子,單腿一躍上了船,從口袋里掏出兩個熟鴨蛋沖我笑。可惜被壓癟了,成了兩個餅。
蠻子笑得聲音亂顫。他家的三層樓像個瞭望臺,把大湖看得真切,也把我和蝦女看在眼里。他一時興起,撅屁股扭腰,捏著嗓子翹著蘭花指,邁著小碎步,唱起了他娘教給他的民間小調(diào):
想你呀想得不行行
趴在地上呀畫人人
抽簽打卦呀問神神
爬到樹上呀搖鈴鈴
找不到鬼骨草,爹的氣色反而有了好轉(zhuǎn)。臉色不僅泛紅,還能在蝦女的攙扶下,到湖灘上去轉(zhuǎn)圈。后來才知道,趁我下湖之際,蠻子開船帶著爹和蝦女到了百里開外的寺下湖。他同學的爺爺是老郎中,開了十幾服草藥吃下去,精神一天比一天好。真是偏方氣死名醫(yī)。
爹得意地說:“閻王不收哩!我死了,你們咋辦?”
蠻子打趣道:“各回各家唄!喂,蝦女,老王就要來接你到南方去享福了。”
“我才不去嘞!”蝦女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狠狠地吐了他一口痰。
蝦女是魚販子老王的獨生女。老王來漁村收魚,經(jīng)常帶她來玩。蝦女小時候很靈動,兩個羊角辮沖天,笑起來像鈴鐺碰鈴鐺。我老是拿金甲蟲嚇她。她雙手亂顫,踮起腳尖走在沙灘上,輕盈得像一只點水的蜻蜓。
出事那天,她在屋里寫作業(yè),聽到爹娘在院子里拌嘴,就用手捂了耳朵。后來越吵越兇,娘的哭聲不對勁,跑到門外一看,娘躺在爹的小皮卡車前,雙手抱著輪子,身子蔫蔫的直打抖。蝦女喊了一嗓子,聲音卡在喉嚨里出不來。她使勁咳,用手在嘴里摳,摳出一攤血,就愚愚癡癡不會說話了。
老王像鬼摸了頭,本應該熄火下車,卻手忙腳亂掛了倒檔,腳踩到了油門,輪子直接從女人身上壓過去。送到醫(yī)院,命保住了,但半邊身子不能動。又熬了兩年,人走了。
從那天起,蝦女沒說過一句話。學也不上了,見到老王就鼓眼,一對眼珠子恨不能飛到他臉上。只要爹在,她就跑得遠遠的。吃飯一個坐桌上,一個蹲在屋檐下。
老王多次向她解釋,那天是她娘無理取鬧,因為一點小事不讓他出工。漁村訂好了合同,幾千斤魚在岸上晾著,不及時往集市上運,太陽一曬就會臭掉。當時,因為心急亂了手腳,錯把剎車當油門。
說了千遍萬遍,蝦女一句聽不進,只相信眼前看到的那一幕。隨著年齡的增長,對他的誤解越來越深,甚至上升到恨。一天晚上回家,看見她拿一把剪子在他衣服上扎,最后剪成一條條碎片。難怪衣服襪子總是莫名其妙地找不到,原來被她禍害了。
蝦女娘有間歇性精神病,犯起渾來動刀動鍬,房子都敢點。娘家人通情達理,沒追究老王的責任。但蝦女卻把那天的事烙在心里,嘴上不說,肚子里憋著恨。
老王相中了一個女人,帶回家不到三天,女人對老王說,趕緊把這傻丫頭弄走,她不走我走。
蝦女在那女的鞋子里放蚯蚓,在她枕頭底下埋野刺果,往她衣服上潑臟水。更要命的是晚上睡覺,她堵在房門口怨鬼叫魂似的喊娘。院子里的狗跟著嚎,全村的狗也都跟著叫起來。人們以為進了賊,握著叉扛著鍬往他家趕,結(jié)果鬧了一場笑話。
老王嚇唬說:“再鬧,把你丟出去!”
她拔腿往外跑。白天好找,晚上貓在一個角落里,老王喊斷了嗓子,她也不應一聲。老王頭疼,蝦女成了他的一塊心病,打不得罵不得,生怕走了她娘的老路。
老王與爹有交情,叫爹把蝦女領(lǐng)回家,養(yǎng)幾年就能做兒媳婦。他說我破了相,家里又窮,聰明乖巧的女孩不會上門。蝦女與我半斤八兩,誰也不嫌棄誰。又補充說:“蝦女不傻,她心里有結(jié),自己解不開,我也解不開,只能幫她尋個人家?!?/p>
爹像撿了個寶,當即備酒炒菜,算是把這門好事定下來了。誰知第二天一大早,老王就把蝦女送過來了。
小時候,蝦女經(jīng)常跟老王到漁村來收魚,爹每次都煮蝦給她吃,吃不完打包帶走?,F(xiàn)在見到爹,一點也不生分。老王叫她放勤快點,她抓過掃帚就掃地,從屋里掃到門外,掃得灰往天上飛。掃完了地抹桌子,抹完了桌子端起墻角的一盆臟衣服,爹搶不下來,抿嘴偷著樂。我們家用的是壓水井,她從來沒見過,覺得好奇,拿搖把使勁搖。水濺到鞋子上,她兩只腳跳來跳去很開心。爹見她的鞋帶子松了,彎腰幫著系緊。吃飯的時候,爹把菜往她碗里夾,她牙齒咬著筷子,眼里潮潮的。爹以為她怕生,叫我端著碗到外面吃。
爹說,人跟人不一樣,我娘走后,他像老雞護小雞一樣護著我。而老王為了個女人,卻把親生骨肉往外推。我們是本分人家,不能虧待了蝦女,這妮子可憐!
爹的仁慈讓老王放心,臨走的時候,他看女兒的眼神沒有不舍,沒有留戀,卻像是一種解脫和釋然。走到村口,一只苦惡鳥立在枝頭拼命叫苦,把老王的心叫得柔軟起來?;仡^,見蝦女半個身子立在墻角角,眼睛朝這邊看。愣了會神,往回走,掏出手機,塞到蝦女手里說:“想爹的時候就打電話。”
蝦女不接,低著頭摳指甲。老王說,死女子怪得很,在心里把我恨死了。又沖我爹說:“老哥,你撿了個大便宜呀!她魚肉不愛,就喜歡吃蝦,你網(wǎng)上漏掉的都夠養(yǎng)活她?!睘榱瞬涣艉舐?,他加粗了嗓門對蝦女說:“死妮子處處與我作對,真是一碗飯養(yǎng)了個仇人。從現(xiàn)在起,我不是你爹,他是。叫爹!”
他手指我爹,嚴肅得臉上掉霜。出人意料,幾年沒開聲的蝦女,嘴唇嚅動,突然喊了一聲爹。嘴角上揚,露出一口白花花的糯米牙,臉像一朵盛開的水蓮花。老王的嘴半天沒合上,以為聽錯了,叫她再重復一遍。
“爹!”蝦女甜甜地喊了一聲?!鞍?!”我爹長長地回應著,撫摸她亂糟糟的頭發(fā)說:“我福氣好哇!撿了個閨女?!?/p>
老王頭也不回走了,從此沒來過漁村。蝦女隔三差五往村口跑,身子靠在老槐樹上出神。眼睛盯著來時的小路,一看就是半晌,神情木木的,像是愚了。
偏偏這時候,蠻子從身后伸出一只手,掐一把她臟兮兮的臉,做一個滑稽的怪相。她張嘴就是一口。蠻子反應快,手縮了回來,在她頭上擂了一下說:“屬狗的呀,這么兇,大了不要吃人?”
他從口袋里摸出一把糖豆子,扔一顆到嘴里,問蝦女想不想吃。蝦女咽了一下口水,眼盯著不放。蠻子把糖湊到她嘴邊,牙齒故意咬得嘎嘣響,吧嗒著嘴說好甜。
蝦女趁他不備,一把搶過來放到嘴里,兩個巴掌把嘴捂得嚴嚴實實。這一幕很滑稽,蠻子摟著肚子笑,喉嚨笑得發(fā)癢,扯開了嗓子唱小調(diào),對著蝦女打趣:
小丫頭 船頭坐
哭著喊著要哥哥
不吃你的雞 不吃你的鴨
就要你的紅布打疙瘩
這首小曲是蠻子從他娘那學來的。蠻子娘是外地人,在草臺班子里唱戲,一輛大篷車走村過鎮(zhèn)游江湖。有一年唱到漁村,見蠻子爹英俊帥氣,就留下不走了。但功夫沒有廢,時不時亮幾嗓子,自我陶醉。蠻子耳濡目染學到了不少。
蝦女不喜歡蠻子。嫌一個人沒有理由,見他就煩,就想朝他吐口水,就想把他趕得遠遠的。更不喜歡他怪聲怪調(diào)的唱腔,好好的一段曲子不正兒八經(jīng)地唱,偏掐著嗓子跟吊死鬼喊冤一樣,針尖一樣刺耳。
“唱啥狗屁嘞?雞不吃鴨不吃,呆子呀?要塊紅布做啥嘛?”
蠻子說:“你才呆嘞!紅布不就是蓋頭嘛!我奶奶說,她結(jié)婚的時候頂著蓋頭坐在船頭,湖上風大,怕蓋頭掀到水里,四個角對折打上疙瘩,像帽子一樣?!币娢r女不搭理,頭湊到跟前,說:“蝦女,你想要紅蓋頭不?我給你做一個。”說完,抓出一把糖塞到她手上,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
蝦女不接,一揚手把糖打翻在地。說:“我才不要呢!”
蠻子說:“那你跑到豁牙子家做啥?不是給他暖被捂腳做婆娘嗎?我家有錢,到我家來吧!”說完伸出手來捏她的臉。
蝦女聽出這不是好話,拖一根樹枝追著他打。一直追到家門口,一個門里一個門外,隔著門縫對罵。聲音驚天動地,打雷一般。要不是爹及時趕到,還不知鬧到什么時候。
漁村人埋怨爹不該撿這個便宜,親爹都往外推,肯定不是一顆好果子。她娘有精神病,看她犯渾的樣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爹的眼睛笑瞇了,自信地說:“大爆竹大響,小爆竹小響,誰還沒個性子呢?過日子就像灶膛里的火,一匹干柴搭一匹濕柴。全是干的呢,大火一轟就燒完了。光是濕的又燒不著。我看他倆般配。”
爹把我騙了。
起初,只說蝦女可憐,沒了娘,爹外出打工討生活去了,把她暫時寄養(yǎng)在我家。魚販子老王說我家倆光蛋,缺少女人打理,她幫著洗衣做飯,進門有口熱水喝。
蝦女不是很靈動,犯起犟來一根筋。但不傻,扳蝦、補網(wǎng)樣樣在行,家也收拾得井井有條。關(guān)鍵是她看我眼色行事,整天揣摩我的心思。我不到家不開飯;飯桌上皺眉頭是菜不如意;下湖皺眉頭擔心天氣有變;看見我對著蠻子皺眉頭,那是心里惱他,想干仗。她就偷偷揣一把石子在身上,只要我們一交上火,她的暗器就從口袋里飛出來,打得對方措手不及。要是我對她皺眉頭,她就一臉不安和自責,用更殷勤的行為來取悅我。只要我開口吩咐的事,指東她絕不向西。蠻子和村里人喊我豁牙子,她潑了命去阻止,還逼著爹改口,只準叫帥子。爹自然是心悅誠服,他不是真貶我,從小叫順了口。
蝦女對爹說:“人有名,樹有影,二者不能分開。別人糟踐,我跟他玩命。爹你再叫豁牙子,我就讓你穿臟衣服吃生米,把你的紙煙扔到水缸里去。”爹笑得連連點頭。
那天在湖灘上,我和蠻子打了一場惡架。
他爹當村長那會兒得罪了人,死后,常有人拿他出氣。見他家豎起三層樓平頂,不服氣,認定是得了村里的冤枉錢。于是,更加看蠻子不順眼,頻頻往他院子里扔死蛇和發(fā)臭的癩蛤蟆。為此,他謀了一只碩大無比的山貓,比狗還兇狠,跟在他身邊寸步不離。取名山雞。只要有人不懷好意,山雞立刻竄上去,齜牙咧嘴一頓撕咬。
一天,山雞偷了別人一籮筐魚,一條一條叼回家,還咬死了人家一只雞,一并叼回來。對方尋上門來,他來不及銷贓,又怕山雞吃虧,于是開了后窗,將贓物扔到我家門口,讓我背了黑鍋。
好在對方明事理,知道我們家雖窮,卻是堂堂正正做人,從不干偷雞摸狗的事。猜到蠻子暗中搞鬼,沒抓到把柄,只好不了了之,拿了魚走人。
我的頭要爆炸了!從小到大,他狗日的拿我當泥捏,想圓就圓,想方就方。這一回,干脆把我捏成了賊。我馱不動這爛名,就先動了手,一石頭砸在他腦門子上,那塊肉開了花,成了爛柿子。他比我年長,自然丟不起這個臉,把我往死里打。我不怕,把命擱一邊,誣賴我做賊可不行!
我們從太陽落山打到星星眨眼,從岸上打到水里。他摁住我的頭往水底下悶,我撓他胯下的癢癢肉,戳他的軟肋。他吐我一口水,我還他一口痰;他抓我一塊肉,我咬他半邊耳朵。這一架,逼出了骨子里的懦弱,讓我悟出一個真理:人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我爹是人是善馬,我不是!這世道,善怕惡,惡怕狠,狠的怕不要命的。我就潑了命,把腦袋丟一邊,拖著手臂上半尺長的血口子,把蠻子攆得嗷嗷叫,連聲說我瘋了。
從小打到大,我們到一起就變成了蜈蚣和雞,一句話講嗆了,一個不服氣的眼神都是導火索。他大我三歲,瘦得像根蘆柴,根本打不過我。我潑命的架勢足以壓垮他的精神和肉體。我們打累了,倒在草灘上運氣。他人嘴不,搬出蝦女來羞辱我:“你八輩子沒見過女人,撿個憨子回來做老婆,咋不套著褲衩出來見人哩?”
我說:“閉上你的糞叉子嘴!她爹出門打工,沒地方安頓,暫時寄養(yǎng)在我家?!?/p>
蠻子說:“唬鬼喲,關(guān)起門來誰知道?反正打死我也不得要?;⒂行埏L人有志,要么不找,要么找個好的。將就可不行!”
他把身子探過來,眼里憋著壞,饒有興趣地問:“憨婆娘也會干那事嗎?”
我說:“屁話少說!蝦女在我們家一天,就是我們家人,你少打歪主意?!蔽姨_將一只鞋子踢到他腦門上。他以牙還牙砸在我身上。我們又撕扯在一起。
蠻子和我一樣,有娘生無娘養(yǎng)。他那唱戲的娘不安分,拿他爹與我娘的奸情做借口,整天在家吵鬧。還沒等到蠻子上小學,卷了錢找她的戲班子去了。他爹是村長,自然不缺女人。可憐了蠻子,像散養(yǎng)的雞鴨,東一餐西一餐,饑一頓飽一頓,長得皮包骨頭,養(yǎng)成了散漫油滑的性格。
蠻子拿蝦女羞我,我便怨爹。跑回家從門背后拖一把笤帚,把她往外趕。她跳羊角舞似的左躲右閃,大聲喊爹,眼淚汪汪地望著我。
那會兒,爹沒得病,身子骨結(jié)實,手腳利索。他從柴房里跑出來,搶了我手上的家伙,把我往門外推。我打蝦女是嚇唬,老虎不吃人惡相難看。而爹打我是真打,笤帚把子抽在腿上,疼得鉆心。我愈發(fā)瞧不起他,連個女人都守不住,害得我從小沒了娘,卻為了個外人,對我下狠手。
小時候,別的伢崽嘴里有娘叫,爹就讓我認野鴨子做干娘。說我從小到大吃了幾百個野鴨蛋,叫一聲娘不虧。我在他鞋子上撒了一圈尿,不解氣,又噘著嘴朝他酒瓶子里吐唾沫。旁人日弄我也就罷了,親爹可不能!沒有娘咋的?沒有娘也不能把野鴨子當娘呀,旁人豈不笑話我想娘想瘋了?想娘在夜里,眼淚流成河也沒人知道。
但瞞不過蠻子的眼。有一次,他見我眼泡浮著,揭了我的老底,說我肯定是想娘。我說:“屁!”他伸出小拇指在我鼻尖下晃,嘴撇到耳根子,說我是慫包軟蛋,想一個人都不敢承認。他想娘的時候唱小戲,拼命地唱,不分白天黑夜。后來賺到錢了,還蓋了漁村最高的樓房,頂層當舞臺,既能唱戲,又能看到娘歸來的路。
我不理他。他抓一把刺果扔到我頭發(fā)上,罵我娘是妲己,是白骨精,把他娘氣走了,害得他沒娘。我說他娘是母夜叉,是鬼婆,也害得我沒娘。于是,我們又揪打在一起。
漁村人說,我娘當初離開是有原因的。每次趁爹下湖,蠻子爹就往娘屋里閃,因為前屋挨著后屋,倒也沒被人發(fā)覺。有一次娘與他撕打,驚動了蠻子,蠻子那時三歲多,嚇得抱頭去湖邊找娘。那女人跑來把我娘剝得一絲不掛,用鞋底子抽爛了皮肉。
爹不吐氣不吸氣,抱著紙煙死抽。即不為我娘撐腰做主,也不寬慰幾句。娘上前撕他,罵他是縮頭烏龜。他甕聲甕氣地說,母雞不點頭,公雞敢吼?
娘一氣之下投了水,在水里生下了我。沒等到滿月,撇下我走了。
漁村人說,走了好,不走沒命活。生了個怪胎,鼻子嘴巴連在一起,這是做女人的恥辱。男人是個爛糍粑,攔不住風擋不住浪,活活被人踩死。蠻子娘隔著窗子天天罵,這屋前屋后住著,今后咋相處?關(guān)鍵是,他們私下里議論我是村長的種。我爹綠帽子戴著,龜頭縮到肚子里假裝沒聽見。
小時候,我不懂這些嚼舌根子的話,告訴爹。爹一跺腳,給了我一巴掌,惡狠狠地說:“屁話!不許糟蹋你娘!”
蠻子一家對我有天生的敵意。每次走過他門前,他娘就拿眼剮我,放狗嚇我。后來狗與我混熟了,不再沖我嚎,他們依然不待見我。
我與蠻子干架之后,爹擔心他報復,嚇得從床上站起來,居然能拄著棍走路。我說你咋不怕我報復他哩?爹捂了我的嘴說:“豁牙子,作死是不?人家住高樓大廈,拔一根汗毛比你腰粗,莫往石頭上撞!”
我說:“就撞了,咋地?他是人,我也是人,鼻子眼睛不少他一個?!?/p>
蝦女在一旁幫腔:“爹,你是老糊涂了不?蠻子叫豁牙子,你也跟著叫呀?到底誰是你親生的呀?”
爹被噎住了,嘴張了幾下沒吐一個字,只聽見咳嗽聲和棍子搗地的聲音。見我不搭理,手中的棍子戳向蝦女:“你個是非精、撥火棒!叫豁牙子咋的?少長塊肉啦?在他娘肚子里的時候倒沒人叫,不也沒長全嗎?丑人多作怪!”
打人不打臉,罵人莫揭短。做老子的這么埋汰兒子,外人還能把我當人看?再說,我想長成這樣嗎?是你們把我生成這樣呀!娘把我當屁放了就不再管我,爹弱得像根草,從小到大只一味要我低頭。見人低頭、見狗低頭、見到烏鴉和馬蜂也要低頭。還狗屁胡說什么彎腰不是人。不你彎腰做啥?螃蟹不橫著走,鯉魚不敢跳龍門。只有膽小的烏龜才把頭藏到肚子里。
小時候,我不敢照鏡子。鏡子里有個丑娃,塌鼻梁,鼓眼睛,上嘴唇少了一塊肉,像剪刀剪開一道口子,一直通到鼻孔。打哈欠的時候,口子撐開,嘴巴變大,像個吃飯的碗。讀小學的時候,爹帶我到縣醫(yī)院做過一次手術(shù),那兩塊肉是連上了,傷口卻像是臥著一條大青蟲,鼻子比之前更塌了。
醫(yī)生建議我到大醫(yī)院做整形手術(shù),這可不是一點錢能解決的。爹平時節(jié)衣縮食,把煙也戒了,可就是湊不齊住院的錢。
從小到大,蠻子叫我豁牙子、缺嘴巴。我假裝沒聽見,把衣領(lǐng)子拉到頭上蒙住眼,兩個指頭戳進耳朵眼里。這叫眼不見心不煩,耳不聽肚不悶。
我給自己取名叫帥子,帥氣的帥??尚U子偏說是蟋蟀的蟀。說我是草里的爬蟲見不得天日,怎配得上這個帥字?還好有蝦女站在我一邊。他叫一次,蝦女罵一次,
我和蠻子本沒有私怨,卻從小一直打到大。只要對方出現(xiàn)在眼里,或聲音進了耳膜,就立刻做好干仗的準備。打完之后,我們四腳朝天躺在地上,手摸著瘀青的額頭和抓破的臉,怎么也弄不明白為什么要廝打。
問爹,爹說:“根源在蠻子爹。他一人毀了家、兩個女人和兩個伢崽。這種人,死了不值得掉淚。”
一個黑月頭,村長醉酒掉進了老閘。正趕上漲潮季節(jié),龜山湖溝滿壕平,人們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他浮在一堆爛蘆柴和稻草中間,臉腫成一口鍋。魚蝦把他的肉啄爛了,分不清哪是鼻子,哪是眼睛。
蠻子果真沒掉一滴淚。他說那不是他爹,是一個發(fā)酵的大饃。
湖上變天一時三刻,上午的太陽曬得腦門子冒油,一頓飯工夫,北風壓倒南風,船頭掉了方向。風趕著云,云變成了大塊的蕎面疙瘩,你推我,我撞你,眼看著落下來,往我頭上砸。船頭翹起來,浪吐著白沫一副要吃人的樣子。我趕緊收網(wǎng),來不及摘網(wǎng)上的魚,把雙槳逼進深水里,嗆著風,把船慢慢往岸邊靠。
“豁牙子,你要下崗了!”
蠻子跑得腳后跟起煙,上氣不接下氣,差點栽到地下。大湖禁捕,漁民上岸。他連說了三遍。
第二天,消息正式公布。墻上貼,廣播里喊,還有村委會的微信群,如沸水煮餃子,鬧騰了一整天。特別是在外打工的年輕人,他們做夢都想換個身份,過城里人的日子?,F(xiàn)在,政府鼓勵漁民自謀職業(yè),還發(fā)放基本生活費,他們心安理得不回大湖了。唯獨蠻子、蝦女、爹和我像是得了癔癥,整天心神不寧,緊張兮兮。爹說,我們是名副其實的老弱病殘,外出打工沒人要,咋辦?
我說:“蠻子除外,他有手有腳,腦袋靈光,就憑他家的三層樓,也夠吃半輩子的。”
蠻子懟我:“磚頭能當飯吃嗎?還不要靠自己去掙。我反正與城里無緣,餓死也不會去打工。”
爹說:“不打工吃土哇?不是我說你,一個人蓋那大房顯擺啥呀?手頭攥倆錢不好嗎?”
蠻子說;“有人說看見我娘了,唱戲的時候從臺上摔下來,拐了腿。我尋思著她哪天會突然回來,一眼能看見豎起的高樓。我還在樓頂上掛了彩燈,通宵達旦亮著。可是,我望了兩年,也沒望見娘的影子。
爹悶頭抽煙,不再言語。
除了蠻子和蝦女,我從小到大沒有朋友,也不迷手機。手機充其量只能代替鐘表。微信上那些鬼話套路,猶如月宮里的桂花樹,與我半毛錢關(guān)系也沒有。我只關(guān)心缸里的米,灶臺上的油鹽醬醋,還要時刻關(guān)注爹的老寒腿會不會發(fā)作,上醫(yī)院是一筆很大的開銷。歇一天不下湖,我就心里發(fā)慌,脊背上冒汗,生怕突如其來的一場變故,把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壓垮。
我還有一個愿望,就是盡快到大醫(yī)院做個整形手術(shù),把吸附在嘴上的大青蟲趕走,把塌陷的鼻梁隆起來。這是一筆不小的開支。眼下,大湖不讓捕魚,我的計劃落空,突然間陷入了迷茫,人一下子蔫了。暈暈乎乎睡了三天,困在一個幽暗的黑洞里,尋不到一絲亮光。我喊叫,喉嚨啞了;我蹬腿,躥跳,手腳被綁住了,動彈不得。
爹手拍著床沿給我叫魂,眼睛盯著我的臉,幽幽凄凄地喊:“帥子呀,回家吃飯咯!天黑了,野貓野狗要出來了,趕緊回家喲!”
蝦女蹲在地上答應:“回來咯!回來咯!”
反復叫了幾十下,爹從地上撿起一塊小石子,用紅紙包著塞到我枕頭底下,說那是我的魂。見我眼皮子仍然耷拉著,伸手去扒,扒出兩股子眼淚。爹嚇壞了,手抖得厲害,在我衣服上瞎摸,前言不搭后語地說:“愁啥哩!這年月餓不死人。政府不是發(fā)補貼么?我的那份也給你,我?guī)r女找她爹去?!?/p>
蝦女在一旁“哇”的一聲哭開了,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蠻子斜靠在門框上,身子軟軟的,像沒長骨頭。他從不抽煙,但喜歡把煙夾在指縫間轉(zhuǎn)圈,或湊到鼻尖下嗅。有一次,他滿含深情地對我說,他對煙的迷戀勝過女人,經(jīng)常把煙含在嘴里過夜,但從不碰。他天天喝花茶和生雞蛋,忌辛辣,為的是養(yǎng)好嗓子唱小戲。那是娘留給他的念想,也是聊以自慰的一種方式,他不敢糟蹋。但今天,他破了戒,連抽了兩支,不住地咳,煙霧把他的小眼睛熏得淚水直流。
爹說:“莫逞能,煙也醉人?!?/p>
蠻子扔了煙,巴掌在腦門子上拍了兩下說:“有個事燒心,講也不是,不講也不是?!彼崃税霑?,話講到一半咽回去了。
爹說:“講吧,不忌諱。不多久要分開了,想講都沒有機會?!?/p>
“去哪?”蠻子問。
爹說只有拉下臉去找老王。他在深圳干老本行,生意做得不錯,看在他那里能不能找個活路。
蝦女朝爹翻白眼,噘著嘴說:“不去!”
“我也不去!”蠻子說。
我更不會去。張著漏風的嘴,到哪里都低人一等。還是漁村安逸,天高地闊,蘆葦林子無邊無際,出了村,幾里地見不到一個人影。湖上偶爾有大貨船駛過,遠看像一頭犁田的牛。漁船更小,站在岸上看,像一只麻雀,近了才知道是船,才看清船上的人。在大湖,只要見了生人不說話,別人就不容易發(fā)現(xiàn)我的短處。可是在城里,街上的人比水里的魚還多,即便戴了口罩,也瞞不過蕓蕓眾生的眼。我打定主意,餓斷了腸子也不進城。
爹見我不醒,又一遍遍地喊,手在空中抓撓,好像是在捉我的魂。蝦女一遍遍答應,見我的眼皮子沒動一下,威脅說,再不醒來,就把我背到湖里去喂魚。這憨包,平時看見我像老鼠見了貓,這會膽子大了,敢說這種話。
蠻子斜靠在門框上看我,一條腿抽筋似的抖。他左眼睜右眼閉,下巴往上一揚,眼神除了鄙視還是鄙視。
接下來一幕讓我的雙眼徹底睜開了。
他冷不丁走到床邊,把我的被子掀到地下,抓住我的前襟,往后一用力,我竟坐了起來。眼睛發(fā)直,頭發(fā)懵,眼前火星子亂撞。
我身子晃了幾下,人往后倒。爹趕緊剝開他的手,拖著哭腔說:“萬不該呀,這是做啥哩?說翻臉就翻臉。帥子三天沒喝一口水,站都站不穩(wěn),哪來的力氣打架嘛!”
蝦女馬猴一樣竄到蠻子面前,一把抱住他的腰,嘴里“啊啊”叫著,頭一下下往他胸口上撞。蠻子推她。她反口咬住蠻子的手臂,牙齒齜出唇外。那架勢,潑了命。
爹把蝦女拖開,攔在他倆中間,累得呼哧喘氣。
蠻子嚷:“傻婆娘,你還想要豁牙子醒嗎?”
蝦女也沖他嚷:“咋不想?”
蠻子說:“他都快要死了,你咋叫不來他的魂?難怪村里人說你少根筋!”
蝦女不服軟:“你才要死呢!”
蠻子說:“再也不給你照相了?!?/p>
蝦女說:“拿錢來!”
爹捂了她的嘴,呵斥道:“發(fā)燒講胡話!給你照相還問人家要錢?倒過來了?”
蝦女說:“他說的,照片賣錢給帥子補嘴,說話不算數(shù)可不行?!?/p>
爹在她手臂上拍了一下,把她往房里推:“回你屋去,不許出來!”又轉(zhuǎn)臉對蠻子訕訕地笑,賠著十二分的小心說:“啥照片呀?還能賣錢?蠻子呀,蝦女腦子不轉(zhuǎn)彎,你可不能把她往溝里帶呀!”
我早說過,蠻子不是個正經(jīng)胚子,憋著一肚子壞水,趁我下湖不在家,用手機誘惑蝦女。什么樣的照片能賣錢?我不敢往下想。這個傻丫頭,雖然五官不差,但講話聲音像打雷。黑眼珠多,白眼仁少,走路一蹦一跳像馬跑。我都不多看她一眼,還有人愿意花錢看?狗日的蠻子不地道,瞅準了我下湖的空隙,不知道對她做了些什么。
我的臉憋得鐵青,身子哆哆嗦嗦直打顫,把床板搖得吱扭扭響。我想從床上一躍而起,一腳把蠻子踢到房門口,又跳起來撲到他身上,兩個巴掌左右開弓,直到他的鼻孔、嘴和眼睛一齊往外冒血。可是,我掙扎了好幾下,身上像壓了一塊船板,怎么也起不來。
我與蠻子這一架非打不可。
他不僅抓走了蝦女的魂,還俘虜了爹的心。每頓飯菜端到床邊,爹總是不厭其煩地嘮叨說,這個豬肉罐頭是蠻子拿來的,那個竹筍是蠻子上山扳的,好像離了他,我就活不成了。爹這樣說,無非是讓我記住蠻子的好,讓我對他感恩戴德。
我賭氣不吃,身子軟踏踏的下不了床。爹挨著床放一個盆,他不在的時候,我可以自己解決大小便。這對我來說是奇恥大辱。湖上貶人愛用這樣一句話:你就是個拿盆接尿的。拿盆接尿是女人干的事,她們夜里不敢出來上茅房,只能用盆接。爹把我比作女人,是對我極大的蔑視。
蝦女邪性了,幾乎聽不到她的聲音,更見不到她的人。問爹,爹說她整天泡在水里,除了張網(wǎng)捕魚,啥事不想。
我說:“看住她,莫讓蠻子帶溝里了?!?/p>
爹說:“蠻子是紙老虎,不吃人,惡相難看。別把人想歪了?!?/p>
真是吃人嘴軟,拿人手短。老話說,跟好人學好人,跟狐貍學妖精。蠻子什么底細我不清楚嗎?屬泥鰍的,假話說得比真話還溜,分不清哪句真哪句假。蝦女腦子不拐彎,好哄,被賣了還替人家數(shù)錢。
我對爹說:“魚販子老王把蝦女交給咱,就要對她負責,頭發(fā)都不能少一根。否則,怎么對得住人家?”
爹說:“你操許多心干啥?趕緊把身子養(yǎng)好下湖。水上的日子不多了,搶一天算一天?!?/p>
爹無心搭理我,快言快語結(jié)束了談話,收拾碗筷出去了。他要趕去給蝦女送飯。白天,我一人在家,爹說是給蝦女打下手,目的是看住她,把舵掌穩(wěn),不讓船往湖心跑。爹說,這死妮子膽大無魂,心又猴,看到大魚在深水里跳,不顧一切把船劃過去。湖上風暴一時三刻,有時候來不及靠岸,浪就躥上了船頭。有一次,她被困在深水里回不來,手里的槳不聽使喚,風把船往反方向推,她嚇得哭爹喊娘。幸好蠻子在灘上拍照,叫了幾個后生,脫了膀子劃水到了跟前,拉牛似的把船頭拉上了岸。從那以后,爹一刻也不敢離開,即便離開一會兒,也要叮囑身邊的人看住她。
“蠻子呢?”我言不由衷地問,道出了內(nèi)心的糾結(jié)。
爹脫口而出:“拍照哩。”
“拍啥呀?”
爹說:“拍船,拍水,拍蝦女張網(wǎng)捕魚。他說不久要禁湖了,趕緊多拍些照片作紀念。”
“閑得蛋疼!”我對他的鄙視已經(jīng)上升到厭惡。沒想到,爹卻為他說話:“蠻子雖不著調(diào),卻也沒那么壞。他從小爹不疼娘不愛,怪可憐的?!?/p>
我說爹你的屁股坐歪了。爹說屁股沒歪,眼斜了。你想想,咱們啥時候拿正眼瞧過他?眼不正,看到的東西就歪了。
我無語。才短短幾天工夫,爹突然變了風向,拳頭往里打,胳膊肘往外拐。好像我是外人,蠻子是親生的,處處維護他。還有蝦女,幾乎不著我的面。早上我醒來,她出門了。中午爹帶飯到湖邊。晚上回家吃了飯就往房間鉆,第二天又是一個循環(huán)。爹說她累了,睡得早。我卻聽到她在房間與蠻子說話。難怪她起早摸黑下湖捕魚,原來是被他洗了腦,把賺來的錢與他換了手機。
我再也躺不住了,接下來不知道要發(fā)生什么事。蝦女一根筋,碰到像蠻子這種蒸不熟煮不爛的潑皮,毫無防備能力。爹是個貪圖小利的人,蠻子不知道用什么狗屎蜜抹了他的嘴,竟讓他倒了風向,處處為他說好話。我必須盡快站起來,戳穿蠻子的鬼把戲。
晚飯的時候,我胃口大開,吃了滿滿兩大碗,還要添。蝦女奪了我的碗說:“還吃呀?吃多了會脹死?!?/p>
爹干咳了一聲,向她擺擺手說:“添飯去,雷公不打吃飯人,能吃就好。”蝦女把碗藏在身后,兩只腳退到門外,眼神怯怯地說:“昨天一條小鯽魚就脹死了,肚子鼓得老高,剖開一看,里面塞滿了小魚小蝦。”
我揚起手臂,隔空給了她一巴掌。她頭一歪,縮脖子吐舌頭,一溜煙往廚房跑。
入冬以來,老天像是哭鬼投胎,沒見過一個完整的太陽。小寒剛過,居然下了一場雪。屋檐下、槐樹枝上掛滿了冰凌子,風吹過,雪花抱成團,洋洋灑灑在空中翻跟頭。
爹拄著一根棍往村口走。兩條腿走得急,彈棉絮似的一上一下。那條受傷的腿像短了一截,走起路來一高一低,身子和肩膀抖得厲害。他靠在村口的石龜上,一眼一眼往大湖深處望,直到眼里漲了潮。他明白自己等什么。一周前,他托人給魚販子老王捎了信,請他給三個伢崽謀個活干。
老王沒回信。他鬼使神差地想,說不準老王就突然回來了哩!幾年前,他送蝦女過來的時候,不也是毫無征兆,說來就來么。所以,他一有空就到村口望路。村里人不懂,見他杵在冰天雪地里像個棍,以為他得了魔怔,陽壽要盡了。
蠻子出來拍照,對著爹和石龜,沒完沒了地咔嚓。
爹笑笑說:“這個能當飯吃嗎?”
“能!”蠻子自信地點點頭:“放心吧!叔,不離開大湖,咱們也餓不死。有個事我不明白,自古以來,漁民打魚,天經(jīng)地義,為啥這會子要禁捕?”
爹的眼睛始終沒離開大湖。眨巴了幾下說:“叔文化不高,但懂一個道理,人年紀大了要得病。大湖也一樣,活了千年萬年,經(jīng)常遇到干旱、漲水,還有南來北往的貨船和周邊工廠廢水的污染,傷了大元氣。水里的魚也一樣,越來越小,越來越少。如果再不拯救,怕是以后慢慢要絕種了。禁湖這事,往長里想,是個好事??窗?,十年以后,水里的魚多得裝不下,自己會往岸上跳。到時候,我們不用網(wǎng),在岸上撿就是?!?/p>
“是這個理哈!叔的覺悟比豁牙子高多了。”
爹笑得很牽強。抬頭看天,陰冷灰暗,這種天氣,漁民不下湖,都縮在家里烤火、打牌。反正不久要禁湖了,不在乎多一天少一天。唯有蠻子天天往外跑,像是魂丟在外頭。
他裹一件黑色的羽絨大衣,下擺拖到膝蓋。腳蹬黑色高筒雨鞋,帽子把頭勒得緊緊的,鼻子眼睛露在外面。他的手機屏幕超大,像一張娃娃臉,有時舉過頭頂,有時低到襠下。一只孤鳥在雪地里覓食,他踮起腳尖躡手躡腳跟在后面。路上結(jié)了一層細碎的薄冰,鏡面一樣光滑。腳踩在上面,稀稀溜溜站不穩(wěn),稍不留意就摔了個四腳朝天。
蠻子前腳出門,蝦女的電話就響了,催魂似的連續(xù)不斷。我與她的房間一墻之隔,她怕我聽見,不敢接,開了門去灶房。盡管她掐著嗓子走貓步,還是被我聽到了。
我搶過手機摁了關(guān)機鍵,往桌上一丟,拿個凳子堵在大門口,一步也沒離開。蝦女幾次從房間探出頭,又縮了回去。
老話說,天作有雨,人作有禍。蠻子被一只鳥帶到坡崖上,腳下打滑摔倒了。呼蝦女,關(guān)機。又連撥了五個電話,沒有一人肯接。這冰天雪地,蛇鼠鉆洞,鳥雀歸巢,唯有他和山雞像影子一般在外蕩。漁村人堅信他是腦子壞了,要么就是邪氣上了身,個個避之不及,無人搭理。
天麻黑,風把門踹開,把雪末子掃進屋,把蠻子推進來。他像一只黑狗臥在棉花里,渾身顫抖,十指插進厚厚的積雪中。他兩只手當腳,爬了兩小時到了我家,用頭撞開了門。山雞圍著他叫得撕心裂肺。
爹忙招呼我把蠻子抬到他床上,扒光了衣服,燙酒給他擦身。像是用了很大的力道,嘴里哼哈不停。蠻子往死里叫,爹往死里揉。一邊吩咐蝦女去灶房燒艾葉水,又吩咐我去小店買紅糖。
我半天不動,冷眼斜視蠻子。對爹說:“蛇快要凍死了,農(nóng)夫把它放在懷里捂,蛇醒了卻要咬他。東郭先生救了狼,狼張嘴要吃他的肉。今天,這狗日的必須把照片的事說清楚,否則,我就把他扔進雪堆里。”
蠻子哎喲哎喲喊得凄慘,眉毛、眼睛和鼻子皺在一起,看樣子傷得不輕。爹嘆口氣對蠻子說:“較啥勁嘞?你就實話說了吧,免得帥子把你當仇人?!?/p>
蠻子不敢與我較勁,惹惱了我,真會把他轟走。他家鍋冷灶涼,一口熱水也喝不上,不凍得半死才怪呢!他不情愿地從兜里掏出手機,在屏幕上戳了幾下,出現(xiàn)了密密麻麻的照片。他把手機塞到我手里,叫我一個個點開看,還嘟囔了一句:“沒文化真可怕!”
看完照片,我的臉紅到了耳根子,頭再也抬不起來。我為自己猥瑣的猜忌感到羞愧和自責。蠻子說那不是照片,是短視頻,記錄生活的瞬間。
我一個個點開,視頻里的蝦女簡直不是人,張開雙臂劃船的姿勢像鶴飛藍天;撒網(wǎng)如天女散花;游在水里像一條輕盈的美人魚;站在岸上像一株拂風的楊柳。她的身后,有噴薄而出的紅日、碧波萬頃的湖水,有蘆葦林和大草灘,遼闊而又深遠,帶著原始的神秘。
我佩服蠻子的拍攝技術(shù),把畫面拍得那么唯美,如身臨其境。不禁從內(nèi)心發(fā)出感慨,多讀幾年書就是不一樣。這玩意能勾魂,現(xiàn)在的人愿意看這個,有錢和沒錢的,發(fā)燒和不發(fā)燒的,都削尖腦袋往手機里鉆。
蝦女在灶房伸一頭縮一頸偷瞄我,眼神怯怯的。我破天荒給了她一個笑臉。她蹬鼻子上臉往我身邊湊。我干咳了一聲,她趕緊又折回去了。
這一幕被蠻子捕捉到了,他剮了我一眼說:“瞧不起誰呀?蝦女現(xiàn)在比你掙得多?!?/p>
蠻子是個柴骨人,但受力,把爹累得氣喘吁吁。他拿眼瞅我,好像有話要講,忍了忍,又咽回去了。
久陰必晴。這天,氣溫回暖,太陽把大湖曬得冒青煙。村里請來了戲班子,戲臺搭在村口的石龜前。演的是現(xiàn)代戲《王小五進城》,講大湖禁捕后漁民自謀出路的故事。蠻子的腳還沒完全好,踮起腳尖,急急的往后臺擠。
蝦女嚷著要看戲,爹拎著條凳剛要出門,魚販子老王突然把門堵住了,身后跟著一個時髦女人,嘴唇涂得像雞冠花一樣血紅。當初為了這個女人,他把蝦女送到爹身邊來,從此斷了音訊。這會兒從天而降,我們一下子愣住了。
女人走上前拉住蝦女的手,滿臉堆笑,故作親昵。蝦女尖叫著甩開膀子,本能地往后退。退到爹身后,把頭低到胸口。
女人借題發(fā)揮,兇巴巴地對爹說:“瞧,你們把她虐待成啥樣子,見了爹娘都不認?!?/p>
爹忙不迭讓座、倒茶,賠著笑說:“咋就來了呢?打算過一陣子去找你們哩!要禁湖了,到外頭找個活路?!庇謱ξr女擠眉弄眼:“愣啥?叫爹娘??!”
見蝦女咬著嘴唇不作聲,嗔怪地說:“多大的人,還認生。爹娘都不會叫哇?”扭臉討好地對老王說:“隔久了生分,處兩天就好了?!?/p>
老王不坐,也不接爹遞過來的水。直直地站著,板著臉,一改往日的謙和,劈頭蓋臉地訓斥:“蝦女到你家?guī)啄?,你是拿她當兒媳婦呢?還是把她當傭人?你兒子不打算娶她也就罷了,可不該拿她當賺錢的工具。”
爹沒聽明白,搓著手說:“這話咋說哩?”
女人撇撇嘴:“哎喲喂,誰看不上誰呀?我們蝦女長得這么漂亮,還看不上你兒子呢!一個缺嘴巴,半夜醒來把人都嚇死喲!”
蝦女突然沖到她面前,埋頭往她胸口上撞,瞪著血紅的雙眼吼:“不許叫缺嘴巴!叫帥子,叫帥子!”
女人毫無防備,一個趔趄差點栽倒。但她不惱,依舊堆著笑對蝦女說:“傻妮子,我們在為你討公道哩!”她要爹把錢交出來,現(xiàn)在就帶蝦女走。還威脅說:“侵犯個人隱私是要負法律責任的。你們欺負蝦女沒文化,拿她當賺錢工具。我要告你們?nèi)プ危 ?/p>
我聽得云里霧里,插不上嘴。轉(zhuǎn)臉看爹,爹額頭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子,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話來。這時,蠻子一瘸一拐進了屋,身子一晃三搖,嘴里唱:
一覺醒來半生緣
河東河西轉(zhuǎn)圈圈
前十年爺娘身邊把福享
后十年暈暈乎乎上青天
剛才,他在后臺看女演員上妝,一個個塌鼻子凹眼睛,比他娘差遠了。他胃口大跌,沒了看戲的興致,轉(zhuǎn)身回了家。喊山雞,見它趴在窗臺上一動不動,目光炯炯地盯著屋后,渾身蓄滿了力量。他出于好奇走過去,見魚販子夫妻二人一唱一和,句句話離不開錢,很是氣憤。接話說:“要告告我,這爺倆不知情。拍視頻的人是我,經(jīng)過蝦女同意,發(fā)到網(wǎng)上去了。想必你們是看到了,聞著味兒尋過來的吧?”轉(zhuǎn)臉對蝦女說:“對不?”蝦女點頭如雞啄米。
我還是不明白。問蝦女,蝦女看蠻子。蠻子說:“你要能明白,母豬能上樹。你就是個睜眼瞎,當不得蝦女一個指頭。”說完又狠狠地剮了我一眼。
我正要發(fā)作,看見女人的兩只手伸到蝦女面前,眼珠子瞪得溜圓:“錢呢?拿來,爹娘給你存著做嫁妝?!?/p>
“都交醫(yī)院了,準備給帥子做整形手術(shù)。”蠻子第一次叫我?guī)涀印?/p>
蝦女又一次點頭如雞啄米。
爹望著我,討好地附和道:“可不是,蠻子和蝦女想給你一個驚喜哩!”
我腳尖一勾,把蠻子絆倒在地,我們就扭打在一起。狗日的神神叨叨,原來在背后算計我,竟把我算計到醫(yī)院里去了。而我卻像個傻子一樣蒙在鼓里。
蠻子的腿受了傷,打不過我,急中生智沖蝦女喊:“快拍下來,發(fā)到網(wǎng)上去,讓全世界都看到他這個丑八怪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