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故鄉(xiāng)悄悄對談

方賽霞

桐花萬里

清晨，提了朋友送的小竹籃去樓下買菜。門口的林蔭道上落花滿徑。紫白花瓣鋪了一地，干凈得讓人心中發(fā)疼，樸素的淡紫色，比藍清新，比綠輕柔，比白生動。

好熟悉的花！我想起這是泡桐花，故鄉(xiāng)四月里隨處可見的泡桐花。恍然驚覺，許久沒有想起故鄉(xiāng)了。在異鄉(xiāng)十多年，初識的朋友同事亦在時光中成為了故友，異鄉(xiāng)快成了故鄉(xiāng)。

但故鄉(xiāng)永遠是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一切都是最美的。故鄉(xiāng)的四月和湖南的四月一樣陰沉多雨。梅雨季節(jié)里，地上總能看見泡桐花。故鄉(xiāng)的泡桐樹都長得很高，我從不抬頭去看它們。我一直不太記得泡桐葉的具體形狀，但我記得它的花。泡桐花瓣模樣并不驚艷，香味也不見得好聞，但它素雅安靜的樣子總能打動我。初春時節(jié)，經(jīng)過小雨的洗禮，許多泡桐花都會從樹上飄落下來，泡桐樹下便多了一片淺色花瓣鋪成的漂亮地毯。脫離了枝頭的泡桐花紫中透白，紫是淡淡的純凈的紫，有一種淡淡的孤寂，又有一副卓然獨立的清冷。大大的花瓣，喇叭似的形狀，從高大的樹上落下，自帶一種豪氣，全然沒有尋常田野里小花的柔弱。如果說薔薇是女子，那么泡桐花該是男子。高高直直，傲然挺立，有男子般的偉岸和男子般的沉靜。

幼時，我曾問過爸爸“泡桐花樣子很普通呀。怎么街道上種了這么多泡桐樹？”爸爸告訴我泡桐樹木材質(zhì)輕，用途很廣，可以做家具，還可以造紙，極好賣。泡桐的真正好處該是它的樹干，但它依然要開出許多花兒來證明它曾經(jīng)熱氣騰騰地在世間活過。

寫桐花的詩句中“桐花萬里，連君語不息”最讓人動容，但我更喜歡“莫道春花已殆盡，點滴桐花春不老”。百花凋零時，有一棵高高的樹獨自挺立，樹上還開著大朵的花，這是多么強大精彩的生命姿態(tài)。春光式微，光影如舊，一串桐花在風(fēng)中品嘗著屬于自己的孤獨，卻無開到窮途末路的頹廢，不因春逝傷情萎靡，豪氣依舊，慷慨依舊。似乎，它正與四月對談，與陽光、雨水和風(fēng)對談。

桐花開處，有春的氣息，也有故鄉(xiāng)的氣息。遇見桐花就是遇見故鄉(xiāng)。在桐花的面前，我又找到了闊別已久的故鄉(xiāng)。晴空麗日不及這落花人獨立的雨季，能讓我與桐花悄悄對談，談?wù)摴枢l(xiāng)，談?wù)撋倪^往。我從哪里來？我將去向何處？在無數(shù)個時間的路口，我無數(shù)次問過自己。每一次，都是故鄉(xiāng)為我作答。有時候，它讓陽光告訴我。有時候，它讓風(fēng)聲告訴我。

這一次，它讓桐花告訴我。

陌上繡竹

初秋，和友人游植物園，看見一叢矮小的花。枝葉似竹，花瓣如繡品，不似櫻、李之花的明艷，有一種熟悉的清雅。

“什么花呢？”

電光石火間，我想起這是幼時常見的繡竹花。

夏秋之季，家鄉(xiāng)的河堤上長滿了繡竹花。

翠葉纖長，花燦如錦，精美如繡娘織就的錦衣。粉色花瓣上有一圈細紋點綴，細紋多為淡紫和粉色，像極祖母繡的挑花繡品，有一種安靜的精致。

小時候曾問過祖母：“這么漂亮的花是誰撒下的種子？”她說：“路邊野生的，我小時候就有。”

年幼的我一直心存疑惑：繡竹花渾然天成的清姿雅韻并不比牡丹和芍藥遜色，卻為何與路邊不起眼的野花一樣混跡于野徑？

祖母沒有上過學(xué)堂，她不知道怎么消釋我心中的疑團。但她會對我說：“做人跟做花一樣，不管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里都要精精神神的，日子就會好。”她并不知道，這樸素的言語會在多年后成為我人生旅程里的永恒微光。

據(jù)說，在唐朝牡丹興盛以前，繡竹也是一種名貴花卉，被譽稱為“洛陽花”。一種花能被冠之以繁華舊都名，一定是矜貴無雙的。只是，不知道繡竹后來經(jīng)歷了怎樣的艱辛坎坷，會在一千多年后流落到華南，以山野小徑為家，與青草河水為伴，成為尋常巷陌的路邊之花。

從遙遠的盛世古都來到現(xiàn)代山野，繡竹依然是心有錦繡的花兒。雜草叢生的田間亦掩不去它獨有的風(fēng)華。繡竹纖細的枝葉和小巧的花朵，依然透著遺世獨立的傲骨。它在風(fēng)中輕擺著，看似嬌弱，卻不易折繞，秉承了大地的堅實，延續(xù)了古都名卉的自持。

家鄉(xiāng)的河流極多。小巧纖細的花葉立在河堤兩側(cè)，不傲不驕，卻又美得惹眼。它們在風(fēng)中獨自搖曳的樣子，端莊又清寧。那些淡紅、淺紫、粉白的繡竹花瓣不斷延伸著，映入夕陽下的河面，如同水里長出的五彩晚霞。喧囂的沿河道路也多了看得見的寂靜。

車輛急駛而過，路人匆匆趕路，各有歸程，無人會為路邊的花兒停駐。繡竹不聞楚咻，依然臨水綻放，從春開到秋，始終風(fēng)姿粲粲。繡竹跨越三季，在綿長花期里成為花界里久不謝幕的女主，無聲涂改著剎那芳華的憂傷傳說。

“誰憐芳最久，春露到秋風(fēng)。”山野里的天地靈氣給了繡竹別樣的優(yōu)雅。它靜立山野，在陽光雨露里洗滌塵垢，在雨雪風(fēng)霜中歷練光陰，在麗日和風(fēng)中演繹著自己的精彩，重復(fù)著無數(shù)次生命的輪回。

多年后，祖母去世了。我想念祖母，也想念家鄉(xiāng)的繡竹。我多次想著要移植繡竹試試，卻一直未付諸行動。

有位同好挖了幾株繡竹移栽到院中。不想，它很快就枝繁葉茂，花朵也秀美得出人意料。鋸齒形的小巧花瓣似經(jīng)人工裁剪而成，條條細紋綺麗如天衣。

那一刻，我?guī)缀跻錅I了。繡竹讓心中遠逝的記憶都回來了。風(fēng)姿燦燦的繡竹回來了，故鄉(xiāng)清寧的河水回來了，溫柔慈祥的祖母也回來了。

又見幽蘭

春末，再次回到闊別數(shù)載的家鄉(xiāng)。高中好友英邀我去她老家看看。

“這個時候，蘭草花差不多開了?！庇⒅牢蚁矚g蘭草花。

我心動了。故鄉(xiāng)的蘭草花是故鄉(xiāng)的一個山區(qū)鄉(xiāng)鎮(zhèn)獨有的野生幽蘭，屬春蘭。翠綠細長的葉，亭亭玉立的苔，淡綠柔嫩的瓣，有深山幽谷獨有的清香，如水流，似風(fēng)吹，細微而綿長，清淺又醉人。這樣美好的蘭，有誰不喜歡呢？

英的老家就在全市蘭草花最多的龜峰山腳下。龜峰山地處鄂東北，是大別山脈中的名山，主峰海拔達1300 米。龜峰山風(fēng)景極美，據(jù)說唐太宗李世民曾到此一游，流連忘返，還留下了“天開云現(xiàn)琉璃碧，日落霞明瑪瑙紅”的詩句。此時的龜峰山是杜鵑花的天下，山谷山腰山頂如落滿片片紅云，卻未見蘭草花的芳蹤。

“這里真的有蘭草花嗎？怎么一棵蘭草花都沒看到呢？”我嚷嚷著。

英笑著說：“蘭花可是高貴矜持的花，怎么可能這么容易就能見到。”

想起許多年前，我在縣城上中學(xué)時，離學(xué)校不遠的街道上常有山民叫賣蘭草花。

“快來買蘭草花咯-——

溫和柔軟的鄉(xiāng)音在氤氳著蘭香的城市上空回蕩起伏，那是記憶里一直未曾消逝的瑰寶。

每年初夏，住在深山的山民迎著春末黎明第一縷晨曦，用生滿老繭的雙手采下山間最美最香的帶露幽蘭，用蘭葉輕輕扎成束，跋山涉水，將蘭草花帶到數(shù)十公里外的縣城。山里人淳樸，蘭草花賣得很便宜，買的人也多。悠悠蘭香讓整個城市多了一份“花開時節(jié)名動天下”的鮮活。

我也常買幾支幽蘭，修剪掉黃枯的枝葉，放入潔凈的玻璃瓶里，蘭香像陽光一樣將清香撒滿房間。只是幾天后，浸在水中的蘭草花便枯萎了。

我問一位來自山區(qū)的同學(xué)：“你可以去山里挖一株帶根的蘭草花移植過來呀。這樣，我們不就可以在每個春天聞見它的清香了嗎？”

她告訴我，野生蘭草花移植后很難成活。即使用山里的土壤來種也難以養(yǎng)活，因為城里的氣候并不適合它。在深山的獨特土壤和氣候條件下，蘭草才能正常生長。幽蘭是靜雅高潔的花中君子，她一定不喜歡喧囂嘈雜的城市。它應(yīng)該屬于大山，屬于寧靜。

后來，遠在異鄉(xiāng)的我聽說家鄉(xiāng)的野生蘭花被專家確立為世界上珍稀罕見的蘭花品種，心里也格外開心。但據(jù)說蘭草花由野生花草躍身為身份高貴的極品蘭后，身價陡增，招來了很多“慕花之人”的濫挖濫采。野生蘭自然越來越少。多年后的今天，我還可以遇見記憶里的蘭花嗎？

英說：“山谷是幽蘭的棲居之地。我們往山上走，一定可以看到蘭草花?！?/p>

一路攀爬，走過無數(shù)崎嶇小徑，攀過無數(shù)山石，都沒有見到幽蘭。失望氣餒之際，就近找了一塊石頭，坐下，發(fā)呆，恨起那些挖蘭人來。心道：若不是你們，蘭花怎會如此難尋！

不知何時，吹過一陣風(fēng)，一縷若有若無的香氣立即飄來，腦中一頓，好熟悉的香味！再次輕嗅，香氣清淡虛渺，分明是蘭草花香啊。不遠處一定有蘭草花！忽然聽到英大喊，“看到蘭草花了”。我飛奔過去，只見一塊大石頭和石縫邊生著的叢叢茅草，再細看，發(fā)現(xiàn)茅草中間簇生著一叢蘭草，翠綠的細長蘭葉優(yōu)雅地舒展開，從青翠修長的蘭葉中探出幾枝蘭花，亭亭玉立，清秀雅致，淡綠色的花瓣上面有紫紅色小點，花朵小巧玲瓏，散著淡淡幽香，柔弱空靈，立在亂石雜草間，隱隱透著一股卓爾不凡的氣度。馨香盈盈，依然淡雅幽遠，可不就是記憶中童年時的清香？那一瞬，不是為著重逢，而是為著沒有錯過而欣喜。

應(yīng)該還有蘭花吧。我興奮地在附近的巖石邊、草叢中繼續(xù)翻找，掀起一塊石頭，后面果真躲著一棵矮小莖瘦的蘭草花。只是，一支莖葉看起來蔫蔫的，上面掛著兩朵孤零零的小小花苞，生氣全無。電光石火間，我明白了：這是一棵被挖蘭人臨時放棄的蘭草！應(yīng)該是因為它太小太瘦弱被挖花草的人嫌棄才“死里逃生”吧。

“過兩天它就會長得很好了。長在山里面的花和人一樣，生命力強著呢。”英似乎知道我的心思。

“芷蘭生幽谷，不以無人而不芳”。這株“死里逃生”的蘭依然馨香陣陣，搖曳多姿，輕盈如蝶，柔弱里透著平靜的堅韌。

幽蘭不是煙火中的普通草木，生于人跡罕至的山谷中，依然年復(fù)一年，默默開放，不求他人欣賞，不需他人照料，這樣的傲骨錚錚、絕世獨立才是花中君子該有的姿態(tài)。

清風(fēng)縷縷，蘭香漣漪緩緩漾開，一圈圈、一層層，無聲地散在寧靜的山谷。如果有來世，我是否可以做一株故鄉(xiāng)山間的幽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