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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木醫(yī)

      2023-12-11 03:50:19祁云枝
      西部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五爺艾蒿蕎麥

      祁云枝

      盡管天天和草木打交道,我依然不能完全了解它們。我或許能說出它們的尊姓大名、產(chǎn)地和生態(tài)習性,卻無緣知曉流動于草木里的諸多神跡,諸如,藏匿在根、莖、葉、花、果里莫測的氣力,是如何通過一碗水的煎熬,擊敗橫行于人體里的病、毒、傷與痛的?

      有段時間,我常站立窗前,呆望樓宇間的天空,偶爾看到如小時候的藍天白云時,思緒便活泛起來,那些童年里被郎中或母親揀選,用來治病救人的本草,紛紛從記憶里伸枝展葉,與頭頂?shù)乃{天白云對接起來。

      蕎麥

      這個秋天,在一處名為“蕎麥花?!钡纳筋^,我見到了闊別已久的同鄉(xiāng)??吹剿鼈儯倚α?,它們也在笑,笑容,是以花朵的方式綻開的。

      一座山伏下身軀,馱起一條螺旋狀多彩的河流,翻卷出粉紅、碧綠、紫紅的浪花,每一寸山岡都柔情蜜意。撲面而來的浪花里,我聞到了曾經(jīng)生活過的村莊的味道。

      迫不及待地向蕎麥花靠近,我在年少時就熟悉它們。

      當我在蕎麥花前站定,我感覺身上的每個細胞“唰”地一下都醒了,齊齊地豎起一片樹林,林子里的每片葉子都伸開雙臂,想要擁抱蕎麥。指甲蓋大小的粉色小花,綻放得無所顧忌,開成一嘟嚕,連成一大片,天地間便嫵媚起來。

      這該是鄉(xiāng)村旅游推出“蕎麥花?!钡木売砂?。

      和童年一樣,站立花前,總想把蕎麥花葉織成衣裙穿在身上。眼前這座山,正穿著令我著迷的碎花衣衫——紫紅的莖干、三角形的綠葉、粉白的小花,全都嫩生生的。陽光在素雅的衣衫上騰挪,閃耀出巴比松畫派的神韻。

      一些人和事兒,水流般沿蕎麥花蜿蜒而來。

      蕎麥,在鄉(xiāng)下并不多見。它屬于粗糧,當年,有限的自留地里,鄉(xiāng)人多種植細糧小麥,只在倒茬地或是災(zāi)年錯過最佳播種期的莊稼地里,才能看到蕎麥的身影。蕎麥生長期短,從種子落地到收上場,大約七十天,是步履匆匆的莊稼。

      蕎麥開花的時候,鄉(xiāng)村單調(diào)的土地上呈現(xiàn)出少有的詩意。由紅稈綠葉托舉的小白花,瓣頂有從花心炊煙一樣洇上來的粉紅。至純至簡的五枚花瓣,儼然田地長出的“五言絕句”,蜜蜂在歌詠,蝴蝶在翻閱。風行花朵,搖晃著美妙的詩篇,一句詩“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魚兒似的從浪花里跳躍出來。

      父親在蕎麥地里,給我們講過一個笑話,說是一個當兵的回鄉(xiāng)探親,看見他大(陜西方言,爸爸)在蕎麥地里忙碌,對著滿地花朵拿腔拿調(diào),操著普通話問:“爸爸,這紅稈稈、綠葉葉的東西叫什么名字呢?”他大二話不說掄起鋤頭就打,被打得趔趔趄趄的兵娃子趕緊求饒:

      “大,大,甭打咧,甭打咧,你快把我打死在這蕎麥地里咧。”

      哈哈哈!哈哈哈!蕎麥花也樂了,一些花開懷大笑,前仰后合,一些花半掩芳唇,笑不露齒。笑聲混合著蜜蜂的嚶嗡在空氣中蕩漾。

      那時年少,蕎麥花隨心存留,成為令人開心的花朵。之后,看見蕎麥花,必想起笑話,也必說給身邊的人聽,大家一起哈哈大笑。蕎麥花有資格教導一個浮夸之人,讓他謙遜,不要忘記家鄉(xiāng)的一草一木。

      我們漸漸長大,只有蕎麥花替我們收藏童年的笑聲。

      “蕎麥最降氣寬腸,故能煉腸胃滓滯,而治濁滯、瀉痢、腹痛、上氣之疾?!边@是藥圣李時珍說的。

      李時珍在壯年時有次患病,肚腹疼痛,如廁便瀉,瀉也不多,但白天晚上總有多次。淅淅瀝瀝兩個月后,他自感逐漸虛弱消瘦,擅自服用了消食化氣的藥物,并不見效。湊巧一位高僧聽說了,便傳授給李時珍一偏方:單用蕎麥面一味做面條或做面糊糊吃。李時珍連吃五天,果然痊愈。

      李時珍認為,這正是蕎麥所謂的“煉腸胃之滓滯”。

      我目睹過蕎麥治病的能人。那時候,蕎麥醫(yī)病的本領(lǐng),需得通過五爺才彰顯出來。五爺是村子里德高望重的郎中,擅長推拿。張三腳崴了,李四腰閃了,王麻子胳膊脫臼了,等等,都去找五爺,五爺都能手到病除。

      當年,村子里的人似乎都是半個郎中,傷風感冒類的小病沒人去醫(yī)院,大都尋一兩味草藥解決。在人人皆醫(yī)的鄉(xiāng)村里,五爺無法靠行醫(yī)養(yǎng)家糊口。五爺家也有麥田菜地,和大伙兒一樣面朝黃土背朝天,在土里刨食。農(nóng)閑時,五爺喜歡坐在村子里的大槐樹下,一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一邊分享些簡單實用的祛病良方,他身上有種令人踏實的草木氣息。

      通常,大槐樹下是村子里的聚會廳、飯?zhí)茫布嫘畔⒔涣髡?,男女老幼有事沒事都喜歡湊過去。飯時,一準兒端著飯碗,手搟面居多,一邊吃一邊諞。時事新聞,家長里短,還有諸如五爺分享的醫(yī)病妙招,鳥雀一樣從大槐樹下飛出,飛入家家戶戶,鉆進更多人的耳朵里。

      無論春夏秋冬,大黑的頭頂上都戴個厚厚的棉帽子,一刻也不敢卸下——大黑患了頭風病。頭風,像一柄獵人手中的槍,時時刻刻在暗中窺伺著大黑,大黑用一頂棉帽子躲避,仍不時被頭風擊中。大黑說他總覺得頭頂上有嗖嗖冷風刮過;疼痛,也像無數(shù)找不到出口的螞蟻,在他的頭里撞擊、噬咬。大黑去過鄉(xiāng)醫(yī)院,診不出個子丑寅卯。家里沒錢,去不了省城醫(yī)院,大黑只能將就著用棉帽子抵擋。新蕎麥上場入倉后,五爺告訴大黑,讓他準備二升蕎麥面粉,用水調(diào)制成兩張餅,烘熱貼額上,冷了即換,要捂到微微出汗。一周后,大黑終于摘掉了帽子,困擾大黑一年的頭風,被蕎面趕跑了。

      一天,拴全在大槐樹下剛吃完一碗面,還沒送回飯碗就“哎喲哎喲”地喊叫起來,迅猛之勢像一場突發(fā)的雪崩,飯前毫無征兆,飯后地動山搖。似乎有一雙看不見的手一下子扼住了他的命脈。拴全蜷縮在地上,喘著粗氣,一會兒說胸悶,一會兒又說惡心想吐,冷汗小溪一樣自他的額上流下。五爺從大槐樹旁經(jīng)過,聞訊趕了過來,給拴全切脈后,五爺說:“這是絞腸痧,趕緊回家,取一把蕎麥面,炒黃,用水煎服?!彼┤眿D照做,果然奏效。

      蕎麥面經(jīng)過水與火的煎熬,似乎一下子有了靈魂,擁有了令人訝異的能量。從入口開始,以秋風落葉的速度走經(jīng)入脈,融入血液,調(diào)整失衡的身體,救人于水火。雖然,我始終都無法參透蕎麥治病的秘密,好在,蕎麥一直以慈悲為懷。

      “三塊瓦砌個廟,里面坐個白老道”,草木有靈,居住在黑褐色三棱體蕎麥殼里的“白老道”,果然精通自然之力。

      這是蕎麥之功,也似上天的神諭。

      艾蒿

      艾蒿,是迄今為止我仍然離不開的一種本草。

      艾蒿生長在家鄉(xiāng)的溝渠邊、河灘上。驚蟄后,艾蒿和白蒿、米蒿一同醒來,一同蘇醒的,還有很多被我們稱之為野菜的小草。它們伸胳膊展腿,像書法家懷素信筆揮毫,橫豎撇拉彎鉤,“縱橫千萬字”的草書,熙熙攘攘,給田野披了層綠衣裳。

      新鮮的草木,像新鮮的日子。

      父親在節(jié)前啟刀磨鐮,他要去河灘上割艾。艾蒿的味道一旦在院子里飄散,端午節(jié)就來了。

      天光擦亮萬物時,一大捆帶著露珠的艾蒿回家,我和妹妹手腳麻利地選出幾枝艾蒿,用馬藺葉子綁好,安插在門楣和柜子上,剩下的,聽從我倆的調(diào)遣,單排站在院墻邊,士兵般齊整。墨綠色的葉面微微卷曲,露出葉背的銀白。

      濃烈的藥香從枝葉間散發(fā)出來,在院子里沖撞、回旋。那味道,有香有苦也有辛,說不清到底是香多一些,還是辛與苦多一些,恰如我們的苦樂年華。

      艾蒿晾曬到半干時,父親收攏它們,端坐艾蒿中間,取出兩撮在大手間搓揉起來,就那么一捻一搓,一條長長的艾繩逶迤而出。最后,所有的艾蒿都變身綠繩子,在父親腳前盤踞成一個巨型蚊香。這盤艾草繩晾干后,也的確是我們家整個夏天的蚊香,父親稱之為“火藥”。

      傍晚,打開門窗,把截取的一段“火藥”點燃,放進屋子中央那個盛了草木灰的瓷盆里。

      黃昏被黑夜慢慢涂抹,艾繩在瓷盆里明明滅滅,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在騰起的縷縷青煙里,蚊蠅落荒而逃。一屋子艾煙,仿佛孫悟空用金箍棒畫出的圓圈,什么虎豹狼蟲,俱莫敢近,我們安睡期間,夜夜無虞。

      端午節(jié)當天,母親還會將早年的艾蒿和柴胡研磨成粉,加入雄黃粉一起縫進用綢緞做成的心形香包里,再用花花綠綠的絲線,履行儀式般鄭重系在我們的脖子、手腕和腳腕上;傷風感冒和磕磕碰碰的小傷,在母親眼里,一鍋艾蒿水就能擺平……這世間美妙之事,莫過于人與艾的相愛,艾蒿向榮,人面歡欣。

      當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的父母已先后離開了這個世界。是艾,讓我這做女兒的,把父母的愛從童年無休止地拉長到青年和中年。這是一條“愛”之河,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也讓我在某些時刻,很想成為一株傳遞愛的艾。

      如今,艾蒿以艾柱的形式,經(jīng)常游走在我的皮膚上。

      整日里面對電腦,一些疾病不請自來。某天,我的右手腕痛得連點擊鼠標這樣的動作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我的目光不得不從電腦屏幕上撤離,當我把胳膊肘撐在桌面上,手掌緩緩降下,我發(fā)現(xiàn)手腕處凸起了一個疙瘩,花生米大小,圓溜溜,瓷實。待手掌伸直和胳膊成一條線,那疙瘩又不見了,但能摸到,酸、脹、澀、痛,仿佛銹了的滑輪,活動手腕,聽得到骨頭的摩擦音。

      天,這疙瘩是何時移民手腕的?它看我不曾理會,徑直以刺痛的方式告知。

      時光的利刃,就懸在我們頭頂,一直削切著我們的肌體,雖然這利刃看不見摸不著,但削切的結(jié)果,隔三岔五就顯現(xiàn)了出來。

      去尋醫(yī)問藥。醫(yī)生看了一眼,說:“這是腱鞘囊腫,需手術(shù)切除。”

      “手術(shù)”二字,讓我的驚懼陡然升級,我低估了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小小疙瘩。

      我剛想詢問,醫(yī)生的目光把我尚未說出口的話語剪成了碎片。

      “可以保守治療,但有可能會更嚴重?!币娢疫t疑了幾秒依然點頭,醫(yī)生大筆一揮,寫出一串活血、止痛和消炎的藥名,吩咐我手腕處要休息少動,多用熱水浸泡。

      老中醫(yī)的藥方更嚇人,他說:“先用火針刺破囊腫,用手按壓排出里面的積液,輔助針灸治療,再貼膏藥鞏固?!被疳槾唐聘泶竦漠嬅?,想想就叫人戰(zhàn)栗,還要加上后續(xù)漫長的針灸。臨走,我只買了兩盒膏藥,與其如此遭罪,不如與疙瘩和平相處,先盡量減少右手腕的使用頻率吧。

      不久,便靜默在家。一日上網(wǎng),見一專家說艾灸可強身健體,散布于空氣里的艾草小分子還可殺毒殺菌。突然間想起家里還有一盒艾灸貼,我家先生不喜艾味就擱置起來。我翻找出來征詢他的意見,先生說試試吧,比起消毒水,艾草的氣味要好聞一些,也環(huán)保。

      縷縷白煙從抽水馬桶狀的孔眼里流了出來,在手腕的皮膚處游走片刻,化作細線裊裊散去,患處即所謂的阿是穴感到了溫熱,空氣里也有了少時常聞的艾香。

      鉛筆粗細的小艾柱上方,清灰一寸寸變長。變短的艾柱、變長的灰柱,與一個人的生命長度與年齡的關(guān)系何其相似,皆此消彼長。待艾柱燃盡,揭下懸空的底座后,患處顏色泛黃,皮膚上冒出幾粒亮晶晶的水珠,這是被艾從身體里拔出來的寒毒嗎?

      索性天天艾灸。直到有一天,我屈手腕時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凸起的疙瘩不見了。是的,它真不見了!那疙瘩仿佛鏈接上了艾蒿深處隱秘的信號,被艾煙一天天拽走了。手腕,又恢復(fù)了從前的靈活。

      我晃動著手腕奔向我家先生,喊:“看!好啦,好啦!”廚房里飄來青韭雞蛋的味道,真香。一定得喝上一盅,小小艾柱把腱鞘囊腫給干掉了,免去了手術(shù)與火針之痛,治療過程優(yōu)哉游哉,太值得慶賀了。

      這一天,距離我第一次艾灸,過去了四十一天。

      先生也很吃驚,笑著說他收回從前對這種氣味的微詞,并吩咐我多買幾盒艾柱,他要灸因多次崴腳如今已怕寒怕累的腳腕。

      從此,童年結(jié)識的悠悠艾香,一次次漲滿家里的角角落落。和當年我的母親一樣,一些小毛病,我都用上了艾灸,腰膝酸痛時灸一灸,傷風感冒,也灸一灸。幾十年過去了,失散多年的氣味,重又停泊在斗室里。

      若是萃取艾蒿精神,最恰當?shù)脑~,莫過于“愛”?;蛘哒f,在所有的草木里,只有艾蒿,才配擔起這個“愛”字。艾與愛,同音,也同義。

      “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詩經(jīng)》里的這幾句情詩,是進入中年后的我,只想說給艾蒿聽的。

      掃帚菜

      有那么幾年。我家的菜圃邊,種著一排掃帚菜。

      春來,掃帚菜的芽尖破土,噌噌噌,一天一個樣兒。葉子纖細,細葉兒你擁我擠,爭搶陽光和空氣,乒乒乓乓,爭寵的葉子最終迸濺成一個密不透風的球體,毛茸茸,蔥郁,遠觀像一個鵝黃暄軟的大丸子。一夜春雨后,它長得更圓、更鮮嫩了,細密的露珠在嫩葉上閃爍,宛然童話里擁有魔法的水晶球。

      等這些綠丸子長到籃球大小,就可以采來蒸菜吃。

      揪下水靈靈的嫩葉,洗凈,撒鹽,擠出水分后拌勻面粉,放進大鐵鍋里蒸熟,用油鹽醬醋、蔥姜蒜水簡單調(diào)和一下,吃起來清香綿軟,這是田地用陽光和雨水釀造的美味。

      在初春的寂靜與微寒中,一盤掃帚菜,有著嫩綠的奢華。

      歲月里總有一雙無形無情的手,把每個生命的青春帶走。

      還沒有吃夠掃帚菜呢,那葉子已老得跟柴火一樣,葉子間爬滿米粒大小的花苞,結(jié)出淡黃色疙疙瘩瘩的花朵。主莖增高增粗,側(cè)枝則細細密密地向四面八方伸去,全然一個立體的孔雀開屏。莖干先是被秋風染紅,末了,葉子也泛出幽幽的紅色,像一位老來俏的婦人,著紅衣紅裙在風里招搖。一兩米的個頭,也使它擁有了作為一把掃帚的良好資質(zhì)。

      成年后的掃帚菜莖如鐵骨,枝稍柔韌,是天生的掃帚。

      初冬,母親砍下掃帚菜苗,削掉主干底端的枝杈,打磨光滑,再將僅余枝條的樹冠壓扁曬干,一件趁手的掃地家什問世,看起來像一幀無葉樹的剪影,有著嶙峋的美感。母親也會把一些低矮的掃帚菜枝條綁扎起來,理個平頭,用來洗鍋,瀝水瀝油。

      大多數(shù)時間,掃帚們都乖乖站在我家大門的背后。我和妹妹會在下午放學后,輪換著挑出一把掃帚打掃院落里的落葉,嗤嗤嗤,新掃帚觸地的感覺真好。那時,我尚不知道,這世上還有落葉外的其他垃圾,也不知道,掃帚菜還能掃凈被病痛雜染的身體,直到發(fā)生了一件事。

      麥萍和我同歲,我倆結(jié)伴上學,結(jié)伴挖豬草。是一個暑假,一種小蟲子親吻了她,麥萍細嫩的臉頰上快速鼓起一個紅包。那時候,被蚊叮蟲咬的事兒多了,我們都沒在意,以為挨過兩天就好。可兩天后,那紅包不但沒消下去反而化膿感染,患處被麥萍摳出了黃水和血跡。

      麥萍以手捂臉來到我家,眼睛里漫著霧一樣的哀怨,她低低啜泣:“你說我以后就要變成疤瘌臉了嗎?我咋這么倒霉呢!”我用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指間全是濕答答的淚水。除了詛咒那該死的蟲子,我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么。晚風吹響簌簌的菜葉,掃帚菜旁,一只雪花雞單腿站立,把頭埋入翅膀里。

      時間似乎停滯,黃昏從沒有那樣漫長過。

      麥萍細細高高,眉清目秀,然而此刻,她的顴骨外側(cè)多出來一塊紫紅腫脹的瘡疤,牽拉得眼睛變成了三角眼,嘴唇翹起了干皮,灰暗的臉頰上,不時有淚珠滾落,一滴,又一滴。

      鍋臺前忙碌的母親,端來一碗掃帚菜水給麥萍清洗了患處,又摸黑出門采了把掃帚菜葉子搗爛,用勺子舀了糊在麥萍的傷疤上。一碗湯的功夫,麥萍說她感覺疙瘩處舒服多了,好久都沒有這樣舒服過了。母親讓她多摘些掃帚菜葉子帶回家,天天如此這般熬水并搗爛敷臉。

      一周后,麥萍蹦跳著來到我家,她的聲音先于她的身體出現(xiàn)在我家的院子里,透著止不住的歡喜:“二嬸兒,快看,我臉上的疤,掉啦!”菜圃里驚飛一只麻雀,撲棱棱繞了個彎,落在院墻上。我和母親湊到麥萍跟前看,那難堪的瘡疤果然已結(jié)痂脫落,露出新生皮膚的粉紅。

      “放心,不會留疤。”母親安慰麥萍。

      “真想不到這掃帚菜還能把我的臉打掃干凈?!闭f這話時,麥萍的眼睛和皮膚都亮亮的。她站在一株掃帚菜旁,一些葉子從掃帚菜上下來進到麥萍的衣兜里,一些感激之言涌入母親和我的耳朵。來自掃帚菜里旺盛的生命力,氤氳環(huán)繞著麥萍,她的臉,恢復(fù)了往日的美麗。

      有那么一瞬,我感覺院子里的掃帚菜,就是童話里女巫乘坐的那把飛天掃帚,擁有神奇的魔法,在趕走疾病的同時,也掃除了麥萍身上的晦氣和憂傷。

      從此,我看掃帚菜的眼神里又多了一層意味,它至柔至剛,是可口的菜,是剛健的掃帚,是懲罰我們頑劣的工具,也是一味良藥。

      多年后,讀到《醫(yī)學正傳》里的一則偏方時,一下子想起了麥萍,想起了她臉上曾經(jīng)的瘡疤,眼前浮起綠丸子一樣的掃帚菜,我是好久好久都沒有見過麥萍和掃帚菜了。這則偏方其實也是治療皮膚病的:“摶兄年七十,秋間患淋,二十余日,百方不效。后得一方,取地膚草搗自然汁,服之遂通。至賤之物,有回生之功如此?!?/p>

      地膚草,即掃帚菜,有些醫(yī)書也稱之為地膚子,地膚子是掃帚菜成熟后所結(jié)的種子。

      “地膚子對于蕁麻疹、疥癬、濕瘡、皮膚瘙癢等癥狀有療效?!边@些刻板地印在醫(yī)書上表明地膚子功效的文字,早就被我的鄉(xiāng)親們在生活里驗證過了。

      但從中不難看出,作為藥物的掃帚菜,也擁有掃帚的功能——滌蕩皮膚之病痛。

      地膚草、地膚子、掃帚菜,這些名字,都好。讀來,就像冬日暖陽從皮膚上拂過,有輕謐的療愈和修復(fù)感。

      一個“女”字加一個“帚”字,便是繁體“婦”字——“從女持帚,灑掃也”,這是《說文解字》對于“婦”之理解,小小的掃帚,是“婦”管理家務(wù)的裝備。一個家,離不開“婦”,自然也離不開掃帚。

      一直覺得,我的母親就是一個內(nèi)外裝備齊全的“婦”人,家里鄰里大大小小的麻煩,都能被她輕松“掃”走。

      苦裙

      苦荬菜,家鄉(xiāng)人叫它苦裙,更親切的稱呼是:苦裙裙。

      在野菜里,苦裙以“苦”立身,是苦的宿主,苦得根深蒂固???,被鑲進了苦裙的名字,苦,是苦裙與世界相處的方式。

      開春,苦裙和其他野草一樣,打著哈欠醒來,在依然料峭的風里睜開眼睛,甩甩胳膊,抖抖肩,做伸展運動。和其他野草不一樣的是,當它被我用雙手拔起,又不小心弄斷莖葉時,斷差處,會滲出白白的汁液,聞起來苦味鮮明。這白汁不小心沾到皮膚上,黏糊糊的,會變黑,會讓皮膚發(fā)癢,很不舒服,也很難清洗。

      苦裙雖不開口說話,這白色的汁液,就是它的語言。

      記憶里,苦裙的這種自衛(wèi)策略在對付昆蟲方面蠻有成效,拔草多年,我很少見到苦裙莖葉上有蟲眼。但這毒素的劑量,在對付龐然大物人與豬時,就顯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苦裙大概也沒有想到,它費盡心機鼓搗出來的對付昆蟲與食草動物的苦汁,竟然落得人與家豬都喜歡食用。所以,它雖是野草,也被叫作野菜,草與菜,其實只憑人的嘴巴來界定。

      我和麥萍人手一個竹籠一把鐵鏟,在返青的麥田里找尋苦裙。抖抖手,甩甩土,苦裙們就換了空間。回家后,母親摘出水靈靈的苦裙做菜,剩下的,一股腦兒倒進豬槽。咔嚓咔嚓,豬吃得心滿意足。青草,對于家豬來說,大概類似于人類正餐后的水果,是用來補充維生素的。

      作為一種野草,苦裙是寄居在麥苗中的小小過客,不被我們拔掉,也會被鄉(xiāng)親們鏟除。而我們的到來,更早地終結(jié)了它在陽光下的日子,這讓我對苦裙始終懷有些許歉意。但哪怕只有一株苦裙被漏掉,夏秋,它綻開小小的黃花后,就會生出成百上千粒種子,它有著令人訝異的擴張力,有著堅韌頑強的個性,也有陽光和雨露的無差別眷顧。苦裙的種子堪比蒲公英,一個個駕駛著小小降落傘滿世界飛。只要有泥土,就能扎下根來續(xù)命。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苦裙其實很古典,它就是《詩經(jīng)》里走出來的“荼”?!罢l謂荼苦?其甘如薺。”苦苦的荼,燭照了一位女子的心境。當她經(jīng)歷愛情以及被丈夫拋棄后,我從中讀出了完全相反的兩種況味:“日子苦點兒算什么?只要和他在一起,日子再苦也甜。”“誰說荼菜味苦?比起我心中的苦,它鮮香如薺菜?!笨嗯c甜,該是一個事物的兩種特質(zhì),猶如人生,是苦還是甜,取決于一個人所處的環(huán)境,更取決于一個人的心境。

      苦裙入菜最簡單的做法是涼拌,去根后的苦裙葉子,淘洗干凈,在沸水里打個滾,擠凈水分,切碎,加入蔥花蒜泥調(diào)料拌勻,就可以吃了,入口有輕微的苦澀,回甘,去熱下火。

      對人來說,甜,是安慰,苦,是喚醒。甜是溫柔的,安撫腸胃乃至心靈;苦,則是凌厲的,令人瞬間清醒,“良藥苦口”般給人力量。

      到城市后的許多個夏天,苦裙的味道會自動回到鼻息里,揮之不去,這是苦裙在我身體里留下的印記。燥熱之際常憶起漿水魚魚的好,可惜這吃食終究沒能逃脫命運的寂滅,漿水魚魚現(xiàn)已全然退居至我的記憶里。

      當年,母親把苦裙在滾水里焯一下,放進缸里加入沸騰的面湯,蓋好缸口發(fā)酵,三四天后,乳白的漿水就做好了。熱浪滾滾的夏日,最喜食漿水魚魚。魚魚是一種兩頭尖,中間圓的面食,把面魚撈進碗里,澆上事先加入蒜泥、辣椒和蔥絲的漿水,就成了動感十足的漿水魚魚。魚魚們游進口里,呼啦一下,又游進胃里,酸辣,清香,解暑,那叫一個爽。

      那時六七歲吧,豬嫌狗不愛的年齡,好動,身體里的能量多到可移走太行王屋二山。一天,不知為啥,我就撞翻了母親盛好的一碗玉米臻臻,剛出鍋的熱臻臻一下子糊在我的手背上,一團火苗和尖銳的哭聲同時騰起。母親快速從缸里撈起一把酸菜,抹掉我手背上的玉米臻臻又翻轉(zhuǎn)過來捂在燙傷處,如此反復(fù)了兩次,我的哭喊聲和手背上那團火苗才慢慢熄滅。那燙傷好了后,手背上也沒留下難看的疤痕。

      有那么幾年,每一個黃昏,我都是聞著草香度過的,打豬草,是那個年代放學后我們必須完成的一項家庭作業(yè)。那天,我和麥萍像往常一樣進到村東頭的坡地,我倆相隔不遠,各自蹲下,舞動小鏟子,將薺薺菜、蒲公英、車前草和打碗花一一收入籠里。

      雨后的田野充滿了泥土和草木生長的氣息,春天,也在生長,由嫩綠正走向墨綠,那是一地的音樂家、聲樂家在演奏、在歌唱,幕布是滿地的草木,掌聲也來自這些草木,這些聲息伴隨著兩只紫蝴蝶的嬉鬧在空氣里回蕩。突然,麥萍發(fā)出“啊”地一聲尖叫,只見她歪著腦袋,用手使勁拍打頭部。

      我跑了過去。麥萍一手拍打頭部,一手揉捏太陽穴,她語無倫次:“耳朵進蟲子了!嗡嗡嗡、嗡嗡嗡,這里、這里,震得疼死人咧。用手指掏,它就往里爬,快幫我看看?!?/p>

      又是一只蟲子!麥萍到底是招蟲子喜歡呢還是招蟲子嫉恨?她齜牙咧嘴,雙手又拍又抓,編成麥穗狀的頭發(fā),已亂成風中的鳥窩。

      望著麥萍幽深如隧道的耳朵眼,我束手無策。茫然四顧,我看到了救星——五爺在遠處割草。

      五爺聽罷,和以往任何時候一樣鎮(zhèn)定,他彎腰在地里拔了一把嫩苦裙,在手心里搓揉出汁液,他讓麥萍側(cè)頭,往麥萍的耳朵眼里擠進數(shù)滴苦裙汁,又吩咐麥萍反向側(cè)頭,不久,一只芝麻粒般的小黑蟲,隨綠色的汁液緩緩流了出來,小蟲子腿腳橫斜,它已中毒身亡。

      我驚訝:“這么大點蟲子,不細看都看不到。”五爺?shù)溃骸巴扪?,能有多大?大了,弄不好她的耳朵就聾咧?!?/p>

      風兒和緩地拂過我們的臉龐,我看見麥萍長吁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后來,五爺在大槐樹下還分享過苦裙的其他祛病良方,譬如,把苦裙根葉搗汁敷在痔瘡上,日敷三次,屢用有效;用苦裙斷茬處流出的白汁,直接涂抹脖子上的小肉球“猴子”,堅持涂抹,來無影的“猴子”,去亦無蹤。之所以記得如此清楚,是我周圍的人一一驗證過。

      時光,貼著苦裙的種子在風中飛馳。苦裙醫(yī)病的往事,已封入時間的殼,成為一粒粒琥珀。

      很多年過后,當我看到李時珍對苦裙的描述時,不禁莞爾。生長在《本草綱目》里的植物,無不閃現(xiàn)出醫(yī)藥的光芒。苦裙可醫(yī)病,五爺是實踐者,而李時珍是形成理論者。醫(yī)圣說它:屬于菜部,名荼、苦苣、苦荬、游冬、褊巨、老鸛菜、天香菜,氣味(菜)苦、寒、無毒;主治血淋、尿血,喉痹,對口惡瘡,赤白痢。

      可見,這苦裙名字里有“苦”,卻不會帶給人“苦”,相反,它用苦口婆心,療愈了那么多人的傷與痛。

      回想起來,那時候,我們周圍的好多草木都是醫(yī)生,都可醫(yī)病:柴胡根煎湯退熱醫(yī)治感冒,馬齒莧熬汁止痢疾,茵陳泡茶退黃疸,刺薊葉子搗汁止血,破開了的蒼耳子加麻油涂鼻腔治鼻炎……這些環(huán)繞我們老屋也環(huán)繞我們童年的草木,一直在默默地守護我們,慰藉我們,并用生、繁、實、落的生死輪回,知會我們做人與處世的道理。

      草木里,既有醫(yī)家的大能,也有道家的修為。

      草木,醫(yī)病,也醫(y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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