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緣《西部》五十年

趙光鳴

《西部》自1956 年創(chuàng)刊以來，有過多次更名，最早刊名叫《天山》，后來陸續(xù)變更為《新疆文學》《新疆文藝》《中國西部文學》，到現(xiàn)在的《西部》，各個更名，都代表刊物發(fā)展的一個特定階段，從刊名的演變，可以洞見這個文學刊物走過的曲折而坎坷的道路。

我與《西部》的緣起，發(fā)生于“文革”后期的1973 年，當時我在《昌吉報》社當記者，這年的秋天，報社派我到瑪納斯清水河南山牧區(qū)采訪在這里舉辦的哈薩克族阿肯彈唱會。那時的交通不便，行程艱難，我趕到目的地，才知道這個彈唱會的全稱叫作“瑪納斯縣哈薩克族民間歌手彈唱座談會”。主辦方是中共瑪納斯縣委和縣革委會，而真正的組織者卻是以王谷林同志為首的一群文藝家，他們中間有王嶸、馮江、張運隆等專家。當時他們的年紀，除王谷林年過半百，其他人大約都在四十歲上下，意氣風發(fā)，情緒昂揚。熱愛文藝的我，突然有機會和這樣一群專家相處幾天，驚喜萬分，又恍惚如夢。這些人里，我最敬仰的是王谷林前輩，“文革”的沖擊和摧殘，并沒有絲毫動搖他對文藝事業(yè)的執(zhí)著和堅守，我在他身上，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長者的儒雅風度，相貌堂堂，平易近人，工作一絲不茍。由于他領導有力，整個活動搞得有聲有色，非常成功。

瑪納斯縣清水河牧區(qū)的這次民間歌手彈唱座談會，是“文革”以來中斷多年的哈薩克族牧區(qū)文藝生活復蘇的一聲號角，整個新疆牧區(qū)，由此開啟阿肯彈唱會重回草原的新局面。彈唱會現(xiàn)場熱鬧隆重，四面八方趕來的牧民喜氣洋洋，阿肯們表演得精彩絕倫，如同盛大節(jié)日的這次阿肯聚會，向著寒凝的大地釋放出一股早春的暖流。

我在這場活動的組織者們臉上也看到這暖流的映照，牧場三日，王谷林帶領眾專家緊張工作，翻譯整理彈唱作品工作夜以繼日地進行，大家熱情高漲，不知疲倦，都為一個共同的目標而鼓足了勁，毫不松懈。至此，我才搞清楚，停刊多年的《新疆文學》很快要復刊了，文藝界禁錮壓抑的沉寂局面開始有所松動，大家都被這好的前景所鼓舞。作為一個愛好文學的年輕人，我和這些文藝家們有了更深的精神上的共鳴。

這個“座談會”結束時，我們共居的臨時帳篷里，王谷林同志鄭重其事地交給我一個寫稿任務，讓我跑一趟瑪納斯縣新合公社團結四隊，寫一寫這個隊的帶頭人巴拉提和他們學大寨的先進感人事跡。他說，這個稿子是準備在復刊號上發(fā)表的，所以囑我采訪扎實一點，且和我約定了交稿的時間。我沒有想到他會派我這樣一個任務，激動而愉快地接受了?；氐娇h城后我直接就去了團結四隊，在那里深入采訪了幾天，后來寫了一個稿子，叫《第五個豐收年》。王谷林同志可能還算滿意吧，總之后來的復刊號上，我的這篇文章作為該期唯一的散文，發(fā)在比較顯著的位置上。這是我有生以來發(fā)表的第一個“文學作品”，發(fā)表時，我剛滿二十五歲。

這期復刊號，沒有叫《新疆文學》，而叫《新疆文藝》，是特定時期權衡妥協(xié)的結果。這期刊物，我至今還保存著，是1974 年第一期，同期還有賽福鼎同志和詩人周濤紀念帕哈太克里的詩作。時代的印記牢附其上，主要的特征是突出政治，包括我寫的那篇所謂散文在內，確實沒有多少文學價值可言，但是我愿意把他珍藏在記憶中，畢竟那是我涉足文學的第一步。

和《新疆文藝》有過這么一點緣分后，在《昌吉報》以后的兩年，我又參加過一次《新疆文藝》在昌吉召開的北疆地區(qū)文學筆會，既是與會代表也是工作人員。這是“文革”后期首次舉辦的文學聚會，有數(shù)十位作者參加，記憶中當時的作者有楊牧、東虹等，大家都很興奮，個個摩拳擦掌，雄姿英發(fā)，準備大干一場。我就是在這個會上，認識了陳柏中、都幸福、鄭興富幾位編輯的。此后不久，都幸福到昌吉聯(lián)絡作者，約我在昌吉州招待所見面，囑咐我?guī)献约旱牧曌鳎易饑谇巴?，帶了三個硬皮本子的詩歌習作，足有數(shù)百首。都幸福老師那天沒有客房鑰匙，只好在餐廳見我，他說要認真讀讀我寫的那些東西，讓我在外邊稍候，這一候就是幾個小時。他在餐桌上硬是把我那些從未示人的涂鴉之作一首一首讀完，并且和我做了一次認真深入的長談。其認真的態(tài)度，誠懇的意見和建議，我至今都不能忘懷。正是因為這些長者的鼓勵，我的文學之夢，在最艱難的時代，也不曾中斷過。

1975 年，我作為工農(nóng)兵學員，被《昌吉報》社推薦到北京大學哲學系學習，為時三年。這期間《新疆文藝》又改名為《新疆文學》，我和刊物失去了聯(lián)系，畢業(yè)后分配到新疆財經(jīng)學院工作，也沒有到編輯部走動過，但是編輯部一直沒有忘記我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無名作者。我回到新疆不久，都幸福老師就主動聯(lián)系了我，關切地詢問我的業(yè)余創(chuàng)作情況。我在編輯部的熱切關照下，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業(yè)余文學寫作，寫得努力而辛苦。記得我的第一個短篇小說《客路青山下》寫完后，不好意思直接送編輯部，是用掛號郵件寄到編輯部的。寄出后內心忐忑，不知所措，但是我很快就得到了編輯胡爾樸的回信，對作品給予充分的肯定，且通知我稿件很快發(fā)表的消息。這個好消息讓我激動了數(shù)月，每天都覺得世界一片光明，這篇近萬字的小說，在等待發(fā)表的刊物出版期間，由于天天背誦，差不多能夠倒背如流。我的這個感受，后來在與昌吉“三劍客”的一次酒敘中，坦率地告訴了周濤和陳友勝、張俠、錢世林幾位文友，我沒有想到自己對這件事的平淡敘述，觸動了周濤兄長的靈魂痛處，他忽然掩面落淚，四座愴然。周濤后來告訴我，打動了他的，是我對文學的那份真誠和虔誠，如同一個圣徒。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文壇風氣純正，那時的文學青年，對文學的熱愛確實是非常執(zhí)著而真誠的，也由于根植這樣的文學土壤，新疆的新時期文學，涌現(xiàn)出了一批優(yōu)秀作家和詩人，代表著新疆多民族文學的總體水平，在當代中國文學的大景觀中，獨領一道絢爛風景。

我的小說創(chuàng)作，自《客路青山下》在《新疆文學》發(fā)表以后，漸有起色，作品的數(shù)量有所增長，質量也不斷提高，這和編輯部各位編輯老師的關心鼓勵是分不開的。有段時間，我的創(chuàng)作停頓了下來，意志消沉，情緒處在低谷，熬了很長時間寫出的幾部中篇小說，投稿卻處處碰壁，使我的創(chuàng)作積極性大受挫折，感覺文學寫作實在是太熬煎人了，由此萌生退意，打算放棄業(yè)余寫作了。這個時段我經(jīng)常得到編輯部各位師長的安慰和鞭策，讓我重新獲得勇氣和信心，向更高的階梯攀登。我聽從了他們的耐心勸告，靜下心來，把手頭的幾部中篇小說重新審視，進行認真修改，終于獲得一個小小的創(chuàng)作豐收季。1985 年前后，我的中篇小說《石坂屋》《遠巢》《芳草地》《云游》《背影》《黃昏行旅》《樂土驛》等相繼在《中國西部文學》《青春》《邊塞》等刊發(fā)表，得到讀者的好評，《文學報》等國內媒體也給予了大篇幅報道。這個時段已由《新疆文學》更名的《中國西部文學》，首次把“西部文學開發(fā)者征文獎”的紅色證書頒給了我，表彰我的小說在西部文學崛起中所做的貢獻，使我受到莫大的鼓舞。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新疆作協(xié)推薦我去魯迅文學院深造，這期間《當代》發(fā)表了我的中篇小說《西邊的太陽》。得知《當代》和魯迅文學院有意舉辦我的作品討論會，新疆作協(xié)立即聯(lián)合兵團作協(xié)，派王嶸、張孝華、孟丁山幾位領導赴京與會。這個研討會由四家單位聯(lián)合舉辦，京城的重要評論家悉數(shù)出席，發(fā)言熱烈，對作品給予高度評價，同時對西部文學的未來寄予極大期望。這是我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上的高光時刻，對我的鼓勵極大，創(chuàng)作的積極性空前高漲。

這個討論會后不久，我榮獲了人民文學出版社和廣東炎黃文化研究會頒發(fā)的炎黃杯“人民文學獎”，這是一個有分量的文學獎項，也是我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上的一個里程碑。

我后來的文學之路，就是從這個里程碑出發(fā)的。我中后期的小說，從中短篇到長篇，形式到作品所反映的社會現(xiàn)實，以及作品蘊含的思想內容，都比前期小說有所提高，發(fā)表空間有更廣闊的拓展，但無論我行進在多遠的遠方，都不能忘懷《西部》對我的提攜和知遇之恩，我對這個刊物滿懷深情，遠超一般人想象的程度?！段鞑俊吩谑袌鼋?jīng)濟大潮沖擊下，走過一段迷途，刊物在經(jīng)費難以為繼的情形下，走了一段彎路。我在公開場合，多次坦率地提出自己的意見，表達了自己的憂慮。有朋友私下勸我不要做出頭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去算了，但我沒有做一個明哲保身者，堅持把自己的意見發(fā)表出來，絕不讓它爛在自己的肚子里。后來刊物撥亂反正，回到它原本的位置上，讓所有關心它的人都得到莫大的寬慰。我正是那最感寬慰的人之一。

十年前的一天，我收到《西部》雜志社黃永中社長和沈葦主編的約稿電話，讓我寫一寫刊物六十周年的有關人事，我答應了卻不知該從何處寫起，細想起來，我和《西部》一起走過的路，差不多有四十多年的時間了，期間所經(jīng)歷的人和事，實在是太多太雜了，記一筆流水賬，可能可以寫上數(shù)萬字，太啰嗦了，于是就放下了，反正有的是時間，拖拖再說。但是緊跟著年輕編輯孫偉的催稿微信不斷，讓我坐不住了，就鉆進書報堆里，翻找以前存留的舊刊，《西部》各個歷史時期的那些期刊，有的找不到了，有的被送進了地下室。在塵封多年的舊紙堆里，我除了找到那本1974 年版的《新疆文藝》復刊號，還找到我的小說處女作《客路青山下》發(fā)表的那期《新疆文學》。更讓我驚喜的是，我在那個包裹得很嚴實的紙匣子里，還找到了一本1986 年第九期的《中國西部文學》，這是一本“創(chuàng)刊三十周年紀念特刊”，我認真奉讀，百感交集。

這期三十周年特刊，隆重推出了王蒙、梁曉聲、張承志等作家的一組短篇小說，周濤、章德益、郭維東、雷霆等詩人的詩，周政保關于新疆文學發(fā)展戰(zhàn)略的評論，中篇小說推出文樂然的《好的去處》和我的《芳草地》，“編者的話”寫得激情四射，令人感動。更讓我感動的是封二封三上的那些黑白照片，有王蒙、劉肖芫、王玉胡、王谷林、張承志等領導和作家的生活照，還有一張新老編委在南山的合照，照片中的人都是我非常熟悉和敬重的文壇前輩和文友，有劉肖蕪、王玉胡、陳柏中、韓文輝、周濤、孟馳北、吳連增、都幸福、鄭興富、周政保、文樂然、尚久驂等，所有新老編委都是笑容滿面，神態(tài)輕松愉快。封三上的正副主編陳柏中、吳連增、都幸福、鄭興富四人工作照也是如此，四人當時正處盛年，儀表軒昂，風度儒雅，輕松的表情寫在臉上，讓人看著非常親切。除這張主編工作照外，還有一張編輯部全體工作人員的集體工作照，照片中除正副主編外，還有章德益、郭維東、胡爾樸、修仲一、董為清等幾位編輯，笑得燦爛而明朗。細讀這些照片我的懷舊之情油然而生，心潮激蕩，難以平息。

1986 年，是《西部》刊物的而立之年，也是新疆文學的黃金年代，新人新作如雨后春筍涌現(xiàn)，文學的天空明媚而遼闊，文壇萬象更新，到處都是生龍活虎，生機蓬勃的景象，很慶幸我的文學行程趕上了這樣一個大風催生的時代。因受那個激情洋溢的時代的感染和推動，我的創(chuàng)作很快進入了一個成果較為旺盛的時期，也算我的第一個創(chuàng)作高峰期。

從1986 年到現(xiàn)在，四十年過去了，時光流逝得迅疾而讓人猝不及防，世界不知不覺間變更了面貌，有些變化，是屬于滄海桑田級別的，讓人不時感到恍惚和惶惑。四十年前留在《中國西部文學》雜志上的那些陽光明朗的笑臉，如今都被不可遮擋的暮色所籠罩，屈指細數(shù)，他們中間的好幾位，今生今世，與他們在人間相遇，已經(jīng)沒有可能。好在我在他們還健在的時候，沒有完全疏于看望和問候，因此也沒有給自己留下太沉重的自責和遺憾。

1992 年秋，我從廣東繞道北京回新疆，在北京辦事處與陳柏中老師邂逅，相商去看望闊別多年的王谷林老師，同去的還有曾在新疆文聯(lián)工作過的李俊芬大姐。王老見了我們非常高興，相談甚歡，他雖然離開新疆好幾年了，對新疆仍然牽腸掛肚，尤其牽掛新疆文學的隊伍建設和刊物建設，對我的勉勵一如先前，讓我深感這位文學前輩提攜后進的熱情，內心充滿了感動。這次在王老家的相聚持續(xù)了好幾個小時，近黃昏時才散，這是我和王老的最后一次見面，幾年后，聽到王老逝世的消息，我只能在幾千公里外的新疆遙祭這位可敬的老人。

王老之后，又有劉肖蕪、王玉胡、孟馳北、郭維東、尚久驂等幾位德高望重的前輩和長者相繼離開了我們，他們對新疆文學所做的貢獻有口皆碑。除這幾位以外，四十年前《中國西部文學》紀念特刊上的那些照片上的人，都已走向暮年，進入人生最后的桑榆晚境。他們中間最年輕的幾位，也已經(jīng)接近古稀之年，兩鬢斑白了。這是自然法則，所有的人都會走向衰老，最后回歸自然。最近，我最尊重的都幸福老師也辭世了，沒能見上最后一面，深感痛惜。前輩們一個個遠去，但他們把寶貴的精神財富留給了年輕的一代，雖退居煌煌大幕之后，卻以他們對文學的熱愛、探求、堅守、精益求精的品格和精神，影響并滋養(yǎng)著一批批的后來者。因此，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他們是人類文明薪火相傳的真正傳承者。

陪著《西部》走了五十年，今天又看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文學繁榮生機蓬勃的景象在新疆重新呈現(xiàn)，刊物繼承了前輩辦刊人的辦刊傳統(tǒng)和精神，適應新形勢要求，摸索出一條新的辦刊路子，堅持不懈，越辦越好，特色顯著，在國內文學期刊界中獨樹一幟，獲得一致好評。與此同時，經(jīng)過多年蓄積，新疆作家隊伍空前壯大，五十歲左右的一批優(yōu)秀中青年作家成為新疆作家的中堅力量，帶動后來更年輕的一批人，形成梯隊，新疆文學的影響日益擴大，走向全國的作家越來越多。這樣的勢頭和局面，讓人很自然地想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火熱，讓我這樣的過來人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新疆多民族文學的又一個黃金時代到來了，讓我們?yōu)樗舐暫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