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想
江風(fēng)徐來。對岸是燈火輝煌的外灘。
兄弟倆望著江上船影。說話。聽江水拍岸。
夜晚顯得很不真實,到處是浮光與掠影。如果有人告訴我:你所看到的外灘是假的,浦東也是假的,甚至此時此刻的上海,只是為了你們臨時展出的一個巨大布景——我也會相信。
我警惕地觀賞著陌生的上海,同時又被一種黃粱一夢的快樂托在手中。我一邊平靜地回應(yīng)著我哥的問詢,一邊忍不住贊嘆:多好啊,這里。
我想到愷撒在澤拉戰(zhàn)役大勝之后寫給羅馬元老院的捷報:“我來了,我看見了,我征服了?!?/p>
面對上海,我們可以說:我們來了,我們看見了。但我們征服了嗎?
曾經(jīng),我們征服過一些山丘。
低矮的、圍困村莊的山丘。那時,讀書是我們唯一的本事,唯一的戰(zhàn)馬。
父母堅信唯有讀書高。村里的父母都是如此。他們以無數(shù)具體的麥子、玉米、花生、葡萄與蘋果,投資孩子虛幻的未來。
這種投資風(fēng)險很大。因為絕大多數(shù)農(nóng)民沒有能力摸透自己孩子的秉性與優(yōu)長,更沒有能力花錢去培養(yǎng)。絕大多數(shù)農(nóng)民,只能把希望全部押在一張張試卷上,押在孩子的做題能力上。這是他們支付得起的公平。
投資不一定成功。他們的孩子,從一條又一條獨木橋上落水。有人爬上岸,重新出發(fā),再次落水。有人爬上岸就告別了學(xué)校,去社會上尋找一技之長。還有人落水后,失去了全部力氣。父母趕到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被激流沖走。
這些年,我看見越來越多的孩子。他們有的來自農(nóng)村貧寒的家庭,有的則來自大城市。我于是意識到,除開物質(zhì)條件的好壞,城鄉(xiāng)的父母在觀念上并無多大差別。他們都把孩子當(dāng)成了此生最大的投資。對于高回報率的渴望,正在把他們的孩子變成一支支紅色或綠色的股票。
我們的父母算是幸運。他們的兩個兒子沒有走上歪路,也沒有被試卷擋住去路。相反,我們一路踩著試卷,就像踩著初春薄薄的冰面,離開村莊,考上大學(xué),走進城市,走到了春暖花開的對岸。
但回頭看,那些落水的我的朋友,何嘗不是平行宇宙之中的另一個我?當(dāng)我于千萬人之中走出來,四顧茫然、無人言歡的時候,當(dāng)想到我們這群從同一片泥土和雨水中出發(fā)的親密的孩子,七零八落、音信隔斷的時候,當(dāng)我決然出走、再也無法回到自己的那片精神原鄉(xiāng)的時候,我還能夠?qū)⒆约悍Q作一個勝利者嗎?還能像愷撒那樣向全世界宣布“我來了,我看見了,我征服了”嗎?
我哥考上了青島的一座高校,學(xué)習(xí)法律。
為此,父母更辛苦也更賣力地勞作。有一次,為了湊大學(xué)學(xué)費,父親求人無門,在大街上站了半夜。
畢業(yè)后,我哥在青島留下。我們一家人,終于有機會在大城市相聚。
我對青島的第一印象其實很差。那是十一二歲,我第一次坐客車來到青島。走出車站,一股腐爛的刺鼻氣味,像野獸一樣撲到我的身上。我捂住口鼻,差點吐了出來。后來我才知道,車站旁邊有一個巨大的垃圾處理廠。
嘔吐體驗,是鄉(xiāng)村人對城市的普遍經(jīng)驗。城市垃圾和污水處理廠的氣味、急停急走的公交車、高聳入云的寫字樓、目不暇接的招牌與霓虹、突如其來的電話與消息,這一切都在破壞鄉(xiāng)下人的感受體系——在自然世界長期生活所形成的寧靜、平穩(wěn)、重復(fù)與恒定。
但我克服得很快。第二天,我就喜歡上了青島盤山的街道、海邊的公交線和年輕的晚風(fēng)。我們在木棧道上赤著腳走,看海島像一個威武的將軍,夕陽的魔法一瞬間染紅了大海。
后來的暑假,我自己又接連去過青島幾次。這些飄浮的記憶已經(jīng)混為一談:在我哥的出租屋的陽臺上讀安妮寶貝,眼前是優(yōu)雅而明媚的德式建筑;看《燃情歲月》,被電影中的曲子久久迷?。磺宄孔呦滦〖t樓,吃路邊兩塊錢的油條和豆?jié){;看我哥在公共廚房煮一大鍋皮皮蝦和蛤蜊;隨便乘一路公交車到海邊,讓來自太平洋的海風(fēng)從領(lǐng)口灌進身體;在傍晚穿上他的T 恤,去山頂?shù)幕@球場打野球……
這些流動的記憶是屬于我一個人的盛宴。青島,就是我的巴黎。
那些夏日至今依然波光粼粼。我哥當(dāng)時不過二十四五歲,還留著小虎隊的那種三七分頭,沒有掛礙,身輕如風(fēng)。他酷愛讀書,從社會學(xué)到文學(xué)到哲學(xué),筆記本記了幾十本;喜歡音樂,跟我說樸樹的第一張專輯“天才出世,技驚四座”;還是個勤奮的博客寫手,寫了很多故事和散文。有一天黃昏,我看到他在一篇不起眼的博客里寫道:“爸爸媽媽弟弟我愛你們?!?/p>
他和青島,以一個逍遙又浪漫的形象,進入了我的感受。我十二三歲,滿肚子是對這個世界的饑餓。他和青島的這種形象,喂飽了饑餓的我。
一個夜晚,飯食訖,我們從天主教堂出發(fā),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大學(xué)路法桐抒情的樹影中。他通過了司法考試,滿懷信心,跟我暢想未來的生活:十年時間,成為一個出色的律師,伸張正義,主持公平,實現(xiàn)自己的社會價值;40 歲之后,潛心典籍,求道解惑,解決自己的問題。
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面裝滿了遙遠的事物:曠野、山川、星空。他的雙臂之下鼓脹著風(fēng),好像輕輕一踮腳,就能騰空。
那個夜晚之后的很多年,我的雙臂之下,總感覺有一股扶搖之風(fēng)。
這股風(fēng),是一種前進的慣性。除了前進,去山外之山,見人外之人,我好像沒有別的選項。
一往無前的風(fēng),吹我走出很遠。直到北京。一個沒有盡頭的城市。
我遇見了更多被大風(fēng)吹來的年輕人。我們自由,同時不由自主。好像有一個強大的旋渦,把五湖四海的我們聚攏在了一起,讓我們的心發(fā)生碰撞、發(fā)生交換、發(fā)出電光石火。
因為我哥選擇了一個務(wù)實的事業(yè),我得以任性地聽?wèi){自己的心意,選擇文學(xué),選擇不切實際的美與真的道路。在大學(xué)的幾年,我沒有得到一點來自父母和我哥的壓力。我哥不會說“你應(yīng)該”,他說得最多的是“你可以”。
那是如魚得水的日子。我把巴黎,從青島帶到了北京。
直到畢業(yè)之后。畢業(yè)后,我以為自己腰纏萬貫,但發(fā)現(xiàn)沒有幾個錢幣可以兌換真實的面包。一天,在加班之后依舊擁擠的地鐵上,我用手機敲下幾行字:
很長時間,我想念大學(xué)的朋友們。那時我和他們同在一個虛幻的階級。我們是同一本書、同一位作家、同一個真理的聽眾。是同一支筆的主人、同一場夢的奴隸。所以那時,我深感一種從未有過的彼此平等。畢業(yè)后,這種烏托邦的感受漸漸消失了。我想了很久,我覺得不是什么時間、感性、個人記憶的原因。原因很簡單,很自然:我們回到了各自的世界。
在實用的世界里面,我被虛幻的感覺緊緊攫住。虛幻的知識、虛幻的快樂、虛幻的歲月。畢業(yè),就是脫離虛幻的世界,回到真實的世界。
我忽然感覺到北京與我的距離。就像卡夫卡筆下的測量員K。明明要進入的城堡近在眼前,拼命走、拼命走,還是沒有走到,城堡反而退到了更遠。
從那時起,北京,這座海明威的巴黎,變成了拉斯蒂涅的巴黎。我,我們這群被風(fēng)吹來的年輕人,與北京的蜜月期草草結(jié)束了。
朋友們開始三三兩兩、不聲不響地,離開北京。就像分手。就像結(jié)束一段朝不保夕的愛情。
一個朋友離開之前,因為工作交集,我們來到北京的長安街上散步。直到那時,我才知道她要離開那個別人拼命想要得到的、處于文化中心的工作。
我們于是談到“中心”。我跟她聊起,一路走來,北京如何像中心一樣吸引我,吸引小地方的年輕人。又如何在畢業(yè)后忽然翻臉,對我忽遠忽近。
——那是什么讓你愿意留在北京?
我想了想。北京沒有海岸線,沒有山頂教堂,沒有宜人的氣候,沒有便民的市井。有的是漫長的通勤、狹小的出租屋、居高不下的房價、層樓般的階層。在一切具體的、現(xiàn)實的層面,這里都不是我這樣一個一無所有的年輕人待得住的地方。那我為什么留在北京?
也許是因為,他們都說、我自己也認為,這里是“文化中心”吧。
——但這種“中心”,會不會是從小地方一路走來的人們的執(zhí)念?
我不得不承認,她的話一語中的。我們每個人,不是活在某個具體的城市,而是活在自己的一個具體的執(zhí)念里。是執(zhí)念把我困在了北京。是另一種執(zhí)念帶她離開了北京。
我想起新華字典對于“前途”的例句:“張華考上了北京大學(xué);李萍進了中等技術(shù)學(xué)校;我在百貨公司當(dāng)售貨員:我們都有光明的前途?!?/p>
我們這些留在北京與離開北京的人們,誰是北京大學(xué)的張華,誰又是百貨公司的售貨員?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p>
轉(zhuǎn)眼又是幾年。我還在北京,做著與文學(xué)相關(guān)的工作。一個社會性的自我慢慢形成。這一個我,像攜帶一件笨重的行李一樣,帶我在世界上游走。去四川、浙江、廣東、湖南、湖北,四處兌換真實的錢幣。
然后就到了上海。
我哥已過不惑,成為一家知名律所的合伙人。他的辦公室在陸家嘴最高的大廈里面。為此,每個月他在青島和上海之間奔波,過著候鳥的生活。
距離那個大學(xué)路上的夜晚,過去已有十年。期限已到。借工作的間隙,我約他在浦東見面。
江風(fēng)極好。
兄弟倆望著江上船影。說話。聽江水拍岸。
談家事,談事業(yè),也談近日修行的佛法。實現(xiàn)社會價值、解決自己的問題——他沒有忘記自己的誓言。
我心中涌動著復(fù)雜的滋味。有一些是情感性的:千山萬水,兄弟相見,不亦樂乎。有一些是象征性的:這里,上海浦東,中國的中心之一。
面對浩浩蕩蕩的黃浦江,多年前那種虛幻的感覺再次攫住了我,攫住了一個出身農(nóng)村的孩子。當(dāng)年的北京尚且如此,何況上海?
我不得不想到“一路走來”。從清風(fēng)明月的丘陵山谷,到人造天堂一樣的魔都上海。我們兄弟,一個走了29 年,一個走了41 年。
春風(fēng)沉醉的夜晚。到處是浮光與掠影。我忽然想到:對于很多人來說,這里就是世界盡頭了。
不是嗎?對于把這里當(dāng)作“中心”的人而言,一輩子走到這里,就足夠了。還有更多人,他們努力過,但一輩子也沒有走到這里。他們已經(jīng)被人生的激流沖走。
當(dāng)然,還有一些人,像我的朋友,他們能夠來到這里,但他們不愿意。他們的“中心”在別處。
我們兄弟二人呢?
哥,如果我沒有猜錯,我們來到這里,應(yīng)該是同時被兩種力量吸引——作為“中心”的上海吸引著我們的肉身,黃浦江之清風(fēng)明月,吸引著我們的心。
上海雖好,但我們享受的并不是上海本身,而是“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p>
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上海一別,各自回巢。一個下午,他忽然發(fā)來一段文字:“從入大學(xué)學(xué)習(xí)法律開始,至今20 多年,其實一直也沒走上自己想走的職業(yè)道路,總是在外部環(huán)境影響下不斷調(diào)整,不斷適應(yīng)。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法律理想,就是一份普通的謀生職業(yè)而已?!?/p>
接著他給我講了一個趣事:“昨天跟合作方的律師開會,跟我年紀差不多一個男律師說著說著,突然來了一句,‘壞了,我卡住了!’‘我卡住了!’是不是聽上去很搞笑?”
接著,他又補充了一句:“頓時有唇亡齒寒的感覺。”
哪有什么勝利可言?浦東之夜,只是讓暫停趕路的二人,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但是,我仍然感激那一晚。
那一晚,我們什么也沒有征服。但是我們來了,我們看見了。
對于這個世界,我們來不來、看不看見,一點都不重要。但對于你我二人,對于我們從貧苦和辛酸之中延續(xù)下來的這個姓氏,可算一個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