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山

●張樹超

1

光保趴在地上，雙手舉著望遠鏡，觀察獅子山。他認識這座山的時間還不長，準確地說，只有三天。

太陽開始落山了。巨大的陰影躍過茅草屋，淹沒山腳的菜園，然后是一排柳樹和一條小河，接著，爬到了獅子山的山腰上。對面山上的云南松變成了兩種顏色，山腰下是暗綠色，而山腰以上的松樹，松針里像裹了火焰一樣，那是夕陽的杰作。光?？吹揭恍┤擞?，他們從灰白的、時隱時現(xiàn)的山路上鉆出來，偷偷摸摸地靠近山腳，來到那個被當?shù)厝朔Q作獅子山包的小山包上，藏在高大的松樹背后。

槍聲響了起來。光保在心里嘀咕，那些土匪還是不死心呀。來吧，老子讓你們有來無回！光保沒有立即組織戰(zhàn)士們阻擊，他知道，土匪只是試探，真正的戰(zhàn)斗還在后面。光保18 歲參軍，仗打了19 年，和日本人打過，和國民黨打過，和兩廣的土匪打過，從黃河到長江，從江南到云南。光保記不清自己到底打了多少仗，殺了多少敵，他只記得自己立了一等功一次，二等功二次，三等功一次。他想，等仗打完了，回家的第一件事，就要把軍功章拿給兒子看，他要大聲地告訴兒子：你老子不是孬種！那時候，兒子會用無比崇拜的眼神看著他。想到這里，他不由得嘿嘿地笑起來。上次，媳婦在信里說，兒子已經(jīng)五歲多了，淘氣得很，滿村子跑來跑去打仗玩。這一點像老子，老子就愛打仗！他很想親眼看看，兒子是不是像他一樣，頭上也有兩個旋？他一直在打仗，很少有機會回家，兒子出生后，他還沒回過家呢。有點對不住娃他娘，他自言自語地說。

幾個月前，兩廣的土匪剿滅了，部隊開始休整。眼看著仗就要打完了，戰(zhàn)士們仿佛看到幸福的日子向他們招手，說不定過幾天，都可以回老家了，看老父老母，和妻兒團聚，那該有多好。戰(zhàn)士們不敢想象這樣的好日子，不敢相信這樣的日子就要來臨，但在連隊里，空閑的時候，到處彌漫的歡聲笑語中卻多了不少鄉(xiāng)情鄉(xiāng)味。有的戰(zhàn)士從貼身的衣兜里取出家書，把揉得皺巴巴的信紙展開，一個字一個字地指著讀，不識半個字的戰(zhàn)士，早就把那封家書背得滾瓜爛熟。

前段時間，云南宣布全境和平解放。但好景不長，幾天之內(nèi)，云南多地的土匪爆發(fā)了武裝叛亂。休整提前結(jié)束，部隊再次開拔，不久就打到了滇西。三天前，光保所在的連隊攻進了這個被土匪霸占的山村。土匪被擊潰了，分散逃逸。土匪們不甘心失敗，妄圖奪回他們的“根據(jù)地”?，F(xiàn)在，是他們組織的第三次進攻。光保在簡易掩體背后，看到一群土匪邊走邊開槍，其中幾個已經(jīng)溜到山腳，鬼鬼祟祟地準備過河了。

“準備戰(zhàn)斗！”光保把槍架在壕溝上，瞄準一個穿著羊皮褂的土匪。戰(zhàn)士們早就迫不及待了，三十多桿槍從壕溝上伸出來，對準那些準備過河的土匪。羊皮褂很狡猾，總是藏在障礙物后面，不停地比著手勢，讓其他匪徒前進?！按?！”光保喊了一聲，手指扣動了扳機，子彈出了膛，向著羊皮褂飛了過去。羊皮褂愣住了，左邊的耳朵像被火燙了一下，舉起手捂住，然后朝一個土堆后面沖去，躲在后面，不動了。三十多桿槍一起開火，馬上就有幾個土匪倒了下去，其余的躲在土堆或大石頭后面，伸出槍管開上一槍，又縮回去。光保移動槍口，尋找目標，撂倒了三四個土匪。乒乒乓乓地打了一陣，土匪丟下十多具尸體，在羊皮褂的帶領(lǐng)下，退回山林中去了。幾個戰(zhàn)士爬出壕溝，問光保：“排長，追不追？”

夕陽的余暉從山頂移到天空，霞光把戰(zhàn)士們的臉映得通紅，幾陣風(fēng)后，晚霞變成了烏云。河邊的一堆枯草還在燃燒，幾條微弱的火舌在灰燼中掙扎?；鹕嗵鴦恿藥紫?，被看不見的手按熄了。一種被稀釋過的黑從村子里漫了過來。更濃的黑從四面八方涌過來，雞不出聲了，狗也不叫了，村莊安靜下來。光?？粗邝聍竦纳?，眉頭動了動，說：“不追了，等明天再說?！?/p>

留下兩個戰(zhàn)士警戒后，光保帶著其余的戰(zhàn)士回營地。

2

“大軍同志！大軍同志！”剛回到營地，光保就聽到了一陣呼喊聲。

光保走出大門，看見圍墻邊的大路上，一個男人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后面還跟著一個女人。走得近了，才看清說話的是前面四十多歲的漢子，臉寡瘦寡瘦的，眼睛顯得有點大。女人穿著藍布褂，頭上裹著黑布頭巾?！袄相l(xiāng)，您有什么事？”光保微笑著問男人。

“也沒什么要緊事，”男人臉上露出謙卑的笑，“聽說你們在打土匪，我是來看看你們的。那些該死的土匪，仗著手里有槍，就知道欺負我們老百姓。前幾天，我到隔壁村借牛，回來的路上遇到兩個土匪，他們二話不說，把我借來的牛給打死了。我跟他們講理，他們就對著我屁股開了一槍，您瞧，傷口在這呢！還好，只是破了皮，沒傷著筋骨。您說，大軍同志，這還有王法嗎？他們中的一個，還是我的親老表呢，我舅舅家的兒子！這算球的老表，他認我作親戚，我還不耐煩認他呢。大軍同志，您們要幫我報仇啊，遇著土匪就狠狠地打，打死這些龜兒子！”

男人有些激動，語速快，不過，光保還是聽懂了事情的經(jīng)過。那件事他聽說過，不過沒見過主角，想不到今天跑到營地來了。兩天前，在他和戰(zhàn)友們發(fā)起沖鋒之后，守著村子的土匪就跑了。他們排著隊進入村子，穿過一株大椿樹。那是株兩三個人都抱不過來的大椿樹，樹冠巨大，樹根旁坐著幾個納涼的老人。老人們好奇的目光一直追著他們。一個叼著煙斗的老人問：“大軍兄弟，你們從哪里來？”光保笑著回答：“老鄉(xiāng)，我們是共產(chǎn)黨，是毛主席的部隊，來打土匪的。”那時候，他就覺得村里的方言容易聽懂，和江南一些地方差不多。后來，連長召集村里的人開會，還是那個叼著煙斗的老人，給他們介紹村里的情況。這是一個銅礦小鎮(zhèn)，以前盛產(chǎn)銅礦，明清時期，來自江蘇、江西、陜西、湖南、四川等地的外省人涌入這里開采銅礦，后來，銅礦廠撤了，一些人走了，一些人留了下來。已經(jīng)好幾代了，老人說，他們張家就來自南京應(yīng)天府柳樹灣。這個村子以前屬于順寧，后來又歸大理，再后來，有一伙人從縣上下來，說要成立一龍縣，現(xiàn)在呢，你們一來，他們就跑掉了，我們也搞不懂是咋回事。

連長給來參加會議的群眾講解全國形勢，說跑掉的那些人是土匪，他們欺壓老百姓，和人民政權(quán)作對，他們要鬧獨立，我們要堅決反對他們，發(fā)現(xiàn)他們的蹤跡要趕緊和我們匯報。也就是在那個會議上，光保才認識了村前的獅子山，村后的彌勒山，左邊的象山，還有四季坡、六房坡、龍?zhí)稖?、大水井、大菜園、楊柳樹等山名和地名。這些名字讓光保想起了山西老家，在老家，人們也是這樣，根據(jù)形狀或者某個特征來命名山水。當年，從家里走出來的時候，光保就把家鄉(xiāng)的山山水水裝在了心里。帶著家鄉(xiāng)的山山水水，他打了無數(shù)個勝仗，跑遍了大半個中國。

“喂，你過來點嘛！老躲在后邊搞什么！”男人對畏畏縮縮落在后面的女人吼道。然后又轉(zhuǎn)過身，笑著對光保說：“我叫媳婦煮了幾個雞蛋，送給你們來，吃了有力氣，好打土匪?！焙筮叺呐司o走幾步，來到男人后邊，臉上掛著不自然的笑。男人從女人手里一把抓住提籮，遞給光保。幾十個雞蛋安靜地躺在提籮里，又白又大。

光保說：“老鄉(xiāng)，我們有規(guī)定，不能拿群眾的一針一線?！蹦腥思奔t了臉：“這是我自愿的，誰規(guī)定的，您讓他來找我！”說著把提籮塞給光保，轉(zhuǎn)過身快速地走了，那腿似乎也不怎么瘸了。

3

接到通知，要光保立即到連部開會。

村子中間是趕集的街道，四條筆直的街道圍成一個口字，四個角都有路通往外邊?？谧掷锩嬗袔准肄r(nóng)戶，更多的農(nóng)戶在外面。多數(shù)農(nóng)戶的房子就根據(jù)四方街來布局，一些農(nóng)戶在臨街的一面設(shè)了柜臺，街天的時候，開了門就可以做生意。光保帶著三排駐扎在四方街東邊。才進村的時候，光保就看中了這個位置，居高臨下，易守難攻，和獅子山隔河相望。出門不遠就是彈石鋪成的街道。左拐，沿著街道向南，接著向西，到口字西南，從兩戶人家中間和一棵柿子樹下穿過，再向北走幾步，一抬頭就看到一道斜坡，斜坡后面是高大的院墻和兩扇大木門，連部就駐在那里。

連部借住在饒家大院里。堂屋正中掛著一幅簡易地圖，連長、指導(dǎo)員和幾個排長坐在大長凳上。連長說：“目前，土匪的主力已經(jīng)被我們打垮了，但還有小部分土匪四處襲擾村寨，前幾天，還有一股土匪襲擊了隔壁村子，殺害了我們的戰(zhàn)友和工作人員。”指導(dǎo)員接著說：“上級命令我們，要立即組織力量，分別進行追剿，盡快肅清殘余土匪，維護好地方秩序?！?/p>

“在昨天的戰(zhàn)斗中，”連長踱到簡易地形圖前，手指在那些標著記號的山頭上移動，“土匪同時從西邊彌勒山、北邊象山和東邊的獅子山三個方向攻來，都被我們打退了，被我們打疼了。他們暫時不敢來了，但會像膏藥一樣，隨時粘著我們，現(xiàn)在，我們必須主動出擊，一鼓作氣，堅決肅清匪患。下面我分一下任務(wù)，一排負責(zé)彌勒山方向，二排負責(zé)象山方向，光保，你們?nèi)诺膿右匾恍?，負?zé)獅子山方向。各排要在三天之內(nèi)，把各自范圍內(nèi)的土匪清剿完畢！”

指導(dǎo)員的目光逐一從排長們的身上掃過，最后落在光保臉上。指導(dǎo)員叮囑光保：“根據(jù)相關(guān)情報，現(xiàn)在殘存的土匪主要以羊皮褂為首，他們盤踞在獅子山深處，有十多個人，十多條槍，經(jīng)常襲擊周圍村莊。羊皮褂此人曾在國民黨部隊待過幾年，十分狡猾，你們?nèi)乓貏e注意此人?！?/p>

“謝謝指導(dǎo)員關(guān)心，三排保證完成任務(wù)！”光保站直身體，向指導(dǎo)員敬了一個軍禮。

4

從連部回來，又有人來找光保了。

來人頭戴瓜皮帽，嘴上叼著煙斗，煙斗上墜著細鏈，下面晃蕩著一寸多長的小銅人，是那個姓張的老頭。張老頭說，早上，他上獅子山找菌子，看到樹林中冒火煙，偷偷地走過去，看到一個棚子，周圍大約十多個人，手里都拿著家伙，他嚇了一跳，不敢多看，趕緊離開了。回家一想，自己遇到的那些人可能是土匪，就來報告了。張老頭指著對面的獅子山，把棚子旁邊的山形地貌給光保描述了一番。

張老頭的信息很重要。光保帶著幾個戰(zhàn)士，準備上獅子山。山腳是幾塊巨大的石頭，刀削斧劈一般，山路就從陡峭的石壁上開始。爬到大石頭頂上，松樹開始密起來，一條山路蜿蜒著伸向獅子山包，通往獅子龐大的身軀。一個老農(nóng)背對大路坐著，披著蓑衣，戴著草帽，一股嗆人的草煙味從草帽下飄過來。看樣子，是一個準備上山干活的老鄉(xiāng)。

小毛上前去問路。小毛是光保的山西老鄉(xiāng)，剛滿19歲，他幾個月前才參的軍，參軍不久就跟著部隊來到了滇西?！袄相l(xiāng)！”小毛邊走邊喊。那個老農(nóng)如雕塑一般，一動不動。情況有些不對，光保警覺起來，急忙提醒小毛：“退回來，快隱蔽！”但來不及了，一聲槍響，小毛前進著的身子僵住了，然后慢慢地倒下來。幾發(fā)子彈射向老農(nóng)，裝扮成老農(nóng)的土匪倒下了。“小毛！”光保摟住小毛，想用手按住傷口。血不斷地從小毛胸口涌出來，印紅了衣服，印紅了衣兜上方“中國人民解放軍”的標識。小毛的話說得斷斷續(xù)續(xù)：“排長，回家……幫我……看媽媽……”

“小毛——”光保的嗓子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幾顆淚珠從黝黑的臉上滾下，落在小毛身上。戰(zhàn)友們圍著小毛，脫下帽子，靜靜地站立著。

5

山路在樹林中若隱若現(xiàn)，從獅子山包一直通向山頂。光保在樹林中穿梭著，搜尋著，他發(fā)現(xiàn)，山路并沒有直達山頂，往上爬了四百多米之后，山路開始轉(zhuǎn)彎。被崎嶇的山路牽引著，光保他們經(jīng)過一個洼子，一片玉米地，一個小山頭，然后又是一片茂密的樹林。再然后，又是洼子和小山頭。穿過一片樹林，光保聽到了一陣隱隱約約的說笑聲。光保和戰(zhàn)友們放輕腳步，慢慢靠近。

這是一個洼子，看地形，很像張老頭描述的筲箕洼。半坡上坐著幾個人，身后是一人多高的棚子。光保又看到了羊皮褂，他耳朵上包著白布，半躺在離棚子最近的地方。光保向戰(zhàn)友們比了個手勢，戰(zhàn)友們散開成扇形，悄悄地向棚子圍去。“有人！”一個土匪喊了一聲，頓時，土匪們亂作一團，有人拔腿就跑，有人躺倒射擊。聽到動靜，羊皮褂一骨碌爬起來，沖進棚子，伸出手在棚頂里抓東西。光保對著羊皮褂開了一槍。羊皮褂把藏在棚頂?shù)臇|西掏出來了，是一把手槍，他搖搖晃晃地舉起槍。光?？蹌影鈾C，又開了一槍。這一次擊中羊皮褂的胸口。羊皮褂先是坐了下來，搖搖頭，然后躺到地上，腳蹬了幾下，沒動靜了。

戰(zhàn)友們抓住時機，紛紛向土匪開火。半個鐘頭不到，就結(jié)束了戰(zhàn)斗。這一次戰(zhàn)斗，共擊斃了包括匪首羊皮褂在內(nèi)的匪徒十六人，繳獲手槍一把，步槍十五桿。光保發(fā)現(xiàn)，棚子后面有個新撕裂的口子，一些草葉散落在附近。看來，還是有漏網(wǎng)之魚。匪首被擊斃，光保的心里松了一口氣，終于要完成任務(wù)了。

光保站在棚子背后。槍聲在耳邊響起來的時候，光保感覺背部被什么東西重擊了一下，身體不由自主地前傾，他往前走了兩步，停住了。有人大喊了一聲“排長！”有人拉動槍栓，接著是啪啪的槍聲。

6

他感覺自己很累，像那次在長江上一樣。

那次，他使出全身的力氣，在炮彈掀起的波濤中使勁劃槳，小船靠岸時，他全身都是濕漉漉的，分不清哪些是汗水，哪些是江水。他的嗓子干得就要冒煙，心跳得比任何時候都快。他覺得自己馬上就要虛脫了。不過，那時，他知道他們的任務(wù)還沒完成，他隨時都被一種偉大的力量感召著，鼓動著，前進著，像一個不知疲倦的勇士。丟下船槳后，他立刻舉著步槍往前面沖，在振奮人心的軍號聲中，在震耳欲聾的喊殺聲中。子彈在身邊呼嘯，到處都是槍聲、炮聲、喊殺聲，到處都有燃燒的火焰和爆炸掀起的泥土。不斷有戰(zhàn)友倒下去，有的爬起來，繼續(xù)往前沖，有的倒下去了，不再起來。在沖鋒的路上，只要看見戴著頭盔的敵人，他就來上一槍。后來，沖到了城墻下。他看到一些戰(zhàn)友爬上了城墻，一面旗幟被人丟了下來。有人在城頭上揮舞著紅色的旗幟，城墻內(nèi)外，數(shù)不清的人在使勁歡呼。就在那一次戰(zhàn)斗中，他立下了一等功。

現(xiàn)在，他感覺自己比那一次還要累。他靠在棚子前。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他這樣靠著的時候，力氣就會慢慢回來，不用多長時間，他就可以生龍活虎般地躍起來，投入另一場戰(zhàn)斗。他命令自己站起來，但腿上沒有一絲力氣，他的命令失去了作用。“排長！”耳旁有人在喊。他蠕動著嘴，應(yīng)了一聲，可是沒有聲音。他能聽到別人的聲音，但他自己的聲音卻消失了?？磥恚@一次遇到大麻煩了。

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累。他感覺有一只無形的大手在抓著他，把他的力氣從身體里面擠出來，身上那些曾經(jīng)永遠用不完的力氣，正在離開他，融化在周圍的空氣中。周圍的溫度在降低，身體在往下墜，眼皮越來越沉。就這樣睡下去好像也不錯，他想。不行！另一個念頭冒出來，還有一個土匪逃跑了，戰(zhàn)斗還沒有結(jié)束。站起來呀！他在心里喊，站起來繼續(xù)戰(zhàn)斗！

他使勁撐開了眼皮。朝夕相處的戰(zhàn)友們圍在他身邊?！芭砰L，”有人在他耳邊說，“土匪全部剿滅了！”好！他高興起來，土匪剿滅了，全中國都解放了，我也可以回家了。他把裝在心里的那些山山水水都放了回去，他看到五歲的兒子向他跑來，頭上果然有兩個旋。兒子后面，是媳婦含嗔帶怨的目光，再后面，是母親那充滿憐惜的目光……母親的目光模糊了，慢慢合攏，變成一輪正在西沉的太陽。

“排長！”是誰在哭著喊他呢？“不要哭！”他說，可是沒有發(fā)出聲音。夕陽把最后一縷光芒留在他臉上，然后沉下去了。

無邊的暮色圍了上來，黑暗又一次吞沒了大地。不過，他知道，等到明天，太陽從獅子山上升起來，他們戰(zhàn)斗過的小山村，將會迎來真正的光明。

7

太陽從獅子山上升起來，一只透明而又溫柔的手，從滇西的大地上緩緩拂過。山更綠了，水更清了，村莊里的白色墻壁，灰色屋頂，還有齊整的街道，似乎更加精神了。離村莊不遠的地方，正在修筑高速公路，一些圓柱形的橋墩正從地上冒出來。陽光落在村口的紀念碑上，“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八個大字像鍍上了一層亮光。紀念碑前靠著一個花圈，花圈的對聯(lián)上寫著：念往昔風(fēng)雨如晦嘆群英叱咤沖霄漢；看今朝鄉(xiāng)村振興喜后繼有人定乾坤?；ㄈΦ膬膳苑謩e擺放著一束菊花。清明節(jié)剛過，黃色的花朵依然嬌艷。

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走到紀念碑前，伸出顫抖的手，撫摸著碑文上的“雷光?！比齻€字，像撫摸著幾十年未見的親人。他后退幾步，對著紀念碑慢慢地跪下來。他哽咽著，吐出胸腔里憋了幾十年的那句話：爹，我終于找到您了！

幾粒淚珠從老人的臉上滑過，落到地上，融入了紅色的泥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