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騰霄
其實,趙森聲并不在乎誰死了,只關心手里的這套傢私(鑼鼓)和那兩根弦的蛇皮二胡,只要是小楊一有電話,趙師,你來門前等我,我十分鐘后到。他就會連忙捻了捻山羊胡,去拿兩片鑼,一個鼓。扶著桌子,連忙把掛在墻上的琴盒(他根本不用掛起,是擔心有時孫女回來玩,把二胡琴弦扯斷)習慣性地打開“行頭”,看琴弦松緊,蛇皮疲軟。拿上水杯就在外面等小楊的車子了。
這套程序,十多年了,一次未變化。原因是他很在心,隨著年歲的增大,他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二胡,二胡,鑼鼓,鑼鼓,水杯,水杯,氈帽,氈帽,眼鏡,眼鏡。確實十年如一日,他并不像樂隊中的老人們那樣丟三落四。
他的幾個老人伴講,他們在家就暈乎乎的,電視開著瞌睡了,關了,眼睛睜開,清醒十倍。經(jīng)常拿著水杯蓋子找蓋子。
洞經(jīng)小樂隊的人都很喜歡他,一些小零碎常問他,趙師,傘呢?傘呢,門背后。他總知道。
今天是繞三靈的日子,好些搞樂器的人,都約他去玩,均被他回絕了。
未料,小楊突然來電,有人死了,幫忙,要去搞鑼鼓傢私。趙師,趙師,快點出來,幫幫,死者家屬一再提你名,請來,請來!
他確實不在乎誰死了?也不想多問。只是覺得小楊這人太好了,熱心快腸,對他鞍前馬后,善解他意,讓他老年時光有整場,無病無痛,快樂打發(fā)。
趙師,對不住了,人家一天要你來,敲鑼,拉琴,繞三靈也不讓你得閑,要跑到水簾村的,在大理西頭。
他上了車,再想,給有拿忘什么東西?現(xiàn)還趕得及,對小楊的話也不客氣,也不問是哪家?哪個人死了?
小楊的車子是面包車。他把樂器放在后排,很熟練地坐到前排,系上安全帶。就專請趙師大駕了,他們村里有老年洞經(jīng)協(xié)會,其他人不參加了,就請你一人了。他并不理會小楊的話,僅嗯了聲。
家里悶得慌,這晨曦天空,蒼洱之間,人生幾回?他要好好享受很養(yǎng)眼的銀蒼玉洱間的人生。他經(jīng)常對同齡人講,到這個年紀了,不能無所事事,也不能無事找事做。要有事帶不有事。此刻,趙森聲正是有事帶不有事。小楊,慢慢開,我好久沒看蒼山洱海了,他說了聲。
不知億萬年前蒼山從古生海中鉆出背脊頭頸,露出面額時,為什么雙臂緊擁,屏列如弓,十九峰緊緊懷抱翡翠一樣的洱海,二不能缺一?造化啊,造化!從小在這毓秀靈水中長大的趙森聲總感到有什么聲音在他心扉鼓噪涌動。白云,清溪,海浪,山溪,井水?他總玩不倦,看不夠,想大喊些什么。還好,他的老爹很懂敲打。他們家在古城古樓下開了一片礎石鋪,也就是大理石畫像的門市鋪。他老爹閑來無事,總找一些街坊鄰里搞些“洞經(jīng)”。從小他就聽慣了那些像蒼山峽谷飄出的聲音,又似洱海湖面撲涮撲涮的奇妙音響。所以,每每見蒼山洱海那種微瀾,感受一次次新鮮的奏響,心靈是無法比擬形容的。
它們沒有音符,沒有樂章,沒有歌譜。是上蒼給白族的一種亙古空靈,那是人性的永遠。有一次,半夜他突然聽到一種非常非常激昂的聲音。看看床上,沒有老爹,他從格子窗看見,老爹一個人兩腿夾鼓“哐哐”地敲打,不時又撲打鼓槌敲,對著他爹(森聲的阿爺)的大理石礎石畫像。他阿爺手握戰(zhàn)刀,軍裝筆挺,那滿掛的勛章似乎也在搖晃。他知道他阿爺是賀龍軍長手下一個功勛卓著的團長。北伐時,不幸身亡。老爹是在想他的老爹啊,半夜實在控制不了,是用鑼鼓宣泄。那一夜,讓他真正感到什么是音?什么是樂?它是人性的一種悲憐,一種不可代替的對山水亡靈的傾訴。
還沒到蒼山中和峰時,就往西拐了。
死的這個人,是我親親的表孃。小楊說。
典型的一套“三坊一照壁”的院落。下車后,趙森聲走進水簾村老年洞經(jīng)音樂協(xié)會的吹喪隊照壁下。那些戴氈帽戴墨鏡穿領褂的老頭,早在最前面的座位上給他留了個位置,點點頭。他把傢私放好,習慣性地先上臺階,在正中堂屋的靈堂上拜了下,鞠了個躬。順眼,他也瞟了眼遺像。
不瞟則已,一瞟傻眼了。
他如踩在棉花上,有點站不穩(wěn),他有些晃,再看眼遺像,有點踉踉蹌蹌,忙拉住身旁的小楊,問,是你表孃?
是的。昨天下午從醫(yī)院拉回來,是晚期子宮癌,無救了。小楊一邊說一邊扶著他,來,來,坐坐!喝茶。
臨坐,他又扭頭看了她一眼。
別人不注意,但趙森聲是看清了張淑蘭的鼻梁邊那一顆顆雀斑和嘴角上的笑紋。
他有些氣喘,坐在椅子上,好一會才回過神來。他對洞經(jīng)負責人說,鄧師,今天我精神有點差,不想打鏟鼓了,只想拉拉二胡。
不怕,不怕,我們有打鼓的。老鄧說。
嗩吶響了。照例是白族的大哭板。嗩吶是不需要胡琴的。他趁勢端起茶杯,坐在了一叢茶花樹后。
阿蘭啊阿蘭!你咋個死在我前?我是一直在找你,一直在找你!
趙森聲,長得很俊,讀書時一表人才,口才,肚才也好。出身也不壞,小手工業(yè)者。當然,曾經(jīng)有段時間,把他爹當舊軍閥處理,大字報,戴高帽游街揪斗,也沒幸免。他爹一氣之下,一口氣上不來,遠離人世了。破“四舊”時,造反派砸爛了他家的將軍礎石畫像。他爹臨終時,把他吹拉彈奏的器材擺在床邊,對兒子說,你要學,你要學!
趙森聲聲淚俱下,嗯,嗯,嗯。
其實,葬了他爹后,他把這些傢私一股腦兒鎖在了一個木箱封存了。
由于他出身不壞,“文化大革命”后期,革命小組里還待了會。這期間,派往蒼山腳某農場守護。饑荒之年,那可是個肥差事。也就是這段時間,大約二十一二歲吧,他認識了淑蘭。淑蘭家姊妹多,常來山腳偷瓜刨豆。一次被趙森聲抓了個正著,他一口一聲毛主席語錄,正兒八經(jīng)地一條一條最高指示念著,看見她的兩個妹妹面黃肌瘦,從籮筐里拿出四五個洋芋,遞給她們,說,你們先回去,我?guī)憬闳憴z討,再教育。
淑蘭也很乖巧,進屋就把他臟鞋臟襪洗了,還把他那些爛衣爛褲縫補干凈。
外強內柔的小伙子果然被感動。
一回生二回熟,他倆沒有煮夾生飯,一次就煮了鍋像熟透了的“山藥蛋”。
那種干柴烈火的日子,當然是會懷崽的。他這人還粗中有細,就近衛(wèi)生所,請了個赤腳醫(yī)生,人流了事。當然他也順手拿了農場母雞和蛋補了她身子。
山茅野菜的這對戀人,還想第二胎時,他姐在人武部認識人,把他草草招兵入伍。
在部隊,他算文化兵,通訊,文書。被一位首長相中,做了快婿,迅速提干,副團時,首長急了,他想當姥爺,讓他到地方上把個位子,結婚生子。
他的老婆也是蘭,只不過是叫玉蘭。山西人。那個淑蘭曾來營房找過他,第一次還見了下面,第二次見不了,借口外地培訓,第三次軍校不準假。本來就是良家婦女,無什么證據(jù),山毛野地是兩人初戀青春時光,保留吧,自動退場。這也可能是岳父大人的先知先明,老辣吧,讓事實說話。結婚后,他偷偷給淑蘭寫了封聲淚俱下的信,還寄了些錢。后無人查收,退回,當然也被玉蘭截獲。以后他也不再寄信。漸漸,有了個位置,一男一女,另一番情趣和世界,把自己忘記,更把淑蘭忘到爪哇國了。
老實巴交的淑蘭也找了個工人,有三個孩子。
生活是首歌。你不唱,它會唱。生活似舞臺,一幕幕總要輪回。趙森聲與大玉蘭的生活是公式化、現(xiàn)實化和人為化的,就像她是盆栽的玉蘭,他走進屋子了,屋子和花是人安排給他的,你得要生活,這就是現(xiàn)實生活。而那棵小玉蘭是自然的,是屬于自己日子里的玉蘭。她臉上的雀斑是花蕊,是讓他的人生蕩漾別人不可能享有和領會的神曲。
他與盆景花本來就格格不入,現(xiàn)在已退休了,他時時刻刻想回歸自然,回到蒼山腳下,何況兩個兒女也大了,各自為家。兒子與媳婦盡講北方話,他不屬于他們的世界。妻子本來就是盆景,很入流,花枝招展,穿紅披綠,出入超市,涂脂抹粉,特別是她找了個“吃軟飯”的舞友,他再也不想在省城待了。想起了父親留下的傢私,想起蒼洱之聲,借口回家照看九十老母,十多年前,就回來了。
妻子也落個自在,這個“老土”不麻不穿不舞不有音樂細胞的“老公”靠邊站吧!
回到大理,趙森聲深深感到回來晚了。家鄉(xiāng)是一首歌,精深博厚,是上蒼給白族的造化,誰人比得了?他一直在弄這“洞經(jīng)”,越弄越深,它是讓人回歸自然、頤養(yǎng)天年的靈丹妙藥。
不用聽懂它,也不需聽懂它,只需那氛圍,那場景,那山水間,老有所居,有所歸了!越弄父親的“傢私”,他越深深感動,忘乎所以。
開始退休那幾年,大玉蘭約他跳搖擺的音樂,特別是KTV,他嗤之以鼻,那些說、吼、嘆之類的人間煙火,怎比洞經(jīng)。而且他老婆那個胸無點墨的男友,他更惡心。
想想也好,小楊請他參加喪樂隊,也是原汁原味感受白族的洞經(jīng)音樂。
越感受他越想淑蘭。
老來就想與她過日子。
未料今天在靈堂上看見她。
他不想吃飯。只想對她拉二胡,如訴如泣地在照壁下,爬到墻上,回音至她的靈魂。
幾天后,妻子在省城也傳來噩耗作古,她的骨灰安放在岳父母大人墓旁。
他的母親沒有作古,還活著,快100 歲了。吃素,在老屋,靜靜的。月亮和太陽伴著他的二胡,洞經(jīng)不時響起。
臨走那天,離開淑蘭的靈堂時,趙森聲鬼使神差樣,在淑蘭遺像前連續(xù)用手機按了幾張,半個月來,他不敢看相冊。
反正他以后的日子就這樣過了,不是孤人的孤人。盡管妻子曾與他生兒育女,那是一種公式,現(xiàn)在他對妻子的肉身一無所想所知,別說語言的溝通了,所以她連骨灰都安放在她的老家,山西的父母旁。至于兒女嘛,早成家立業(yè),過著自己小家庭的生活,那兩個孫子,偶爾,他們給他發(fā)個視頻,也是在過生日時,他只知道是要個紅包。他看著手機里的孫子,感到像超市大櫥窗里的大玩具,沒有感覺,興趣索然。
他的身體很好,當然老年人的基礎病是有些,但不礙事,標準的體重73 公斤,1 米73 個子,歷來如此,何況還有軍營生活經(jīng)歷,現(xiàn)在也很板扎。同齡人大多“三高”,手杖,東倒西歪,他沒有。特別是他的思維,還很有條理,反應快。前久,70 歲老人的駕照增加了三力(判斷力,反應力,記憶力)電腦測試,他僅20 分鐘就100 分。好多同齡人因兩三次都不及格,因此而吊銷了駕照,連考監(jiān)考的警官也驚異。趙森聲咋個了,20分鐘20 道選擇題,他ABCD 的勾勾叉叉幾下就搞完了,別人1 個小時都搞不出來,補考兩三次也無濟于事。但最近他也不開車了,因為有小楊,包接包送,加之在古城開車,那簡直是浪費,是錦衣夜行。
母親吃口也細,偶爾他帶回給她點飯菜,面食之類,足矣。加之在古城散步,買點青菜紅蘿卜,很愜意。一句話,現(xiàn)在他衣食無憂,陪母盡孝,似乎很悠哉游哉,十分淡定,副廳級待遇,退休工資也高。不時還有一些慰問,大家都說老趙好過了,什么都不缺。
好過?一樣也不缺?
但是他缺。趙森聲缺一種上天給予的悠揚,缺一種人生:一種他本來得到,后又因世俗煙火名利的原因失去的原汁原味的“愛”。
從那天張淑蘭的靈堂回來起,他徹底失眠了。隱隱約約,還會夢見,他與她在衛(wèi)生所強行扭下的那個像蝌蚪一樣的小娃。
終于,有一天半夜,他一骨碌翻爬起,開始翻箱倒柜。他在找,他在翻,除了翻出些父親留下的半截半截,圓的,方的,不同形狀的落滿灰塵的礎石(蒼山大理石)的碎片,好像其他也沒有什么發(fā)現(xiàn)。但他激動了,我就是要這些碎片,這些碎片。他自語著,一小塊一小塊小心翼翼搬到天井里,那天剛好是月亮升起的夜晚。
趙森聲借著月光,把幾十塊大理石碎片一字排開,迎著月色或?;蝰R或人或山或水,在高低花臺和青石地板上一覽無余,用井水細細噴上,仲夏之夜,一幅綠瑩瑩的奇異人間美景展現(xiàn)在他面前。恍若隔世,奇異光澤,讓他亦幻亦真。他拿出胡琴輕輕拉起《病中吟》。
他很清醒,不想了解父親收藏的這些碎片為什么一片也沒有題字,一片也沒有畫像。也許,父親早知今日,今夜,兒子會用樂,來思念,遐想,游走。就兩根弦,他不用鑼鏟,也許是怕驚動母親。弦足矣!只要一根神經(jīng),十個指頭,他就會從“病”中愈。
他在每塊碎片中間留了條道,人可以慢慢走近,他不想再奏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他掏出手機,終于開始看相冊,一張一張地翻過張淑蘭的相片,定格腦海,提起二胡,半閉眼,輕悠悠地拉起自己思念的蒼山腳下那些冬瓜,揚絲瓜,長纓穗子花的玉米,馬鈴薯的芬芳。起風了。
啊呀呀
砍柴莫砍水冬瓜
做人要做金南瓜
啊呀呀
金南瓜
……
他似乎看見阿蘭在山坡地走來,一晃一揺,她像金色的南瓜一樣在風中搖擺,她飽滿的胸脯一晃一顛,手里夾著他的臟衣服。
溪水潺潺,她彎腰時那身姿,也是熟透了的金南瓜。偶爾抬頭,茂密的亞麻色頭發(fā)下,是點點閃爍的雀斑。趙森聲不知道他在拉些什么,他只知道他在如醉如癡,他不知道,他放下手機時,已順手按下錄音鍵。
他想起了《聊齋》,想起了蒲松齡寫的《張牧過點蒼山》的故事。見一奇異女子從大理石中走出……他定睛一看。有塊斗方形的大理石上,宛若張淑蘭的女子突然向他走來……
第二天,他發(fā)現(xiàn)了手機上的音樂。他拿給小楊聽,并讓小楊參觀了那些大理石碎片。小楊一遍一遍聽,不絕于耳,愛不釋手,無意翻出了趙森聲的內存,他那親表孃的照片,小楊是個精靈鬼,他什么都明白了。
這樣吧,趙師,我教你搞個平臺,把這些形狀各異的大理石畫面都拍照,配上你的音樂,發(fā)到抖音上。你的段子保證點擊率飆升,你也自娛自樂。
怕不得,不得!說歸說,他還是請小楊手把手地教了幾天,也有了“森聲古樂”平臺。
恰好,近來大理成了個“有風的地方”,絡繹不絕的人來尋風追風。大家都想見“森聲古樂”,但始終沒見到。他留言,母親剛逝,身有重孝,改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