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德平
巴金的《隨想錄》,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寫作范本,完全沒有“作”的痕跡。讀這些作品,感覺是臥病在床的巴金哪天心情好了,在床頭隨便說一段話,旁邊有人拿著個收音機錄制下來,直接轉換成文字,不必尋章摘句雕飾改動,就是一篇現(xiàn)成的好文章。
一直覺得,寫作的最高境界是說話,大白話,如同說話一樣自然、不露痕跡,卻又嚴絲合縫、無跡可尋。巴金、張中行、汪曾祺乃至海明威、卡佛的作品,都有簡潔范例可資借鑒。但這種“平淡中見絢爛”也要掌握好分寸,如果一旦拿捏不當,極易走火入魔,轉而淡成少滋沒味的白開水。
在少年時期的某一階段,我迷戀上了看閑書,也想嘗試著寫一些小說。由于當時讀書條件有限,要找創(chuàng)作的參考書著實有些困難。從小一塊長大的某某家里新添置了一本小說,我見獵心喜,就借回家看。小說故事好像發(fā)生在海南島上,大海、椰林什么的,但實事求是地說,寫得真不怎么樣,很多地方也看不懂,就走馬觀花隨便翻過去了。小說的書名忘記了,但作者名沒忘記——瓊瑤??戳诉@本小說,更加堅定了我寫小說的決心。當時心想,這么爛的小說也能出版,我的才華比她強多了……
過了幾天的一個悶熱的夏夜,某某的姐姐找到我家,跟我說書的事。我理解是催著我還吧。反正已經看完了,也不好看,就爽快地給了她。還書后,這位姐姐還在王顧左右而言他,好像還跟我家里人說了很長一串話,看我的眼神怪怪的……當時年少無知,一直不大懂咋回事。
若干年后,才終于恍然大悟,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原來書里面當時看不懂的某些成人化情節(jié),少兒不宜,涉及禁區(qū),而且瓊瑤根本沒有寫過這樣的小說,那應該是本盜版書。夜深忽夢少年事,謝謝我的這位家族里的神仙姐姐,在二十多年前的某個夏天,試圖以純潔的心靈挽救一個懵懂晚熟的鄉(xiāng)下少年……
我的第一本像樣的課外讀物,是父親帶我去縣城上高中時買的,這本書叫《魯迅雜文精選》,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定價12.8 元,按照原價買的。這是一本盜版書,可惜我當時對正版和盜版沒有概念,我們父子倆——這對老實本分的鄉(xiāng)下人,被當時賣盜版書的那小子給騙了。
這本書在高一時曾經被小偷爬進宿舍窗戶后偷走。這個小偷也真夠奇葩的,因為書的封面和內文可以拆分開來,所以他把內文拿走,只給我留下一副空殼書皮。后來案件偵破,我的書物歸原主,封面和內文才又合為一體。這本書,我從高中、大學、工作后一直帶到現(xiàn)在。每當在書架上看到這本書,我就不由得心生感慨:一是懷念我曾經坎坷的讀書和青春歲月;二是感恩懷念我慈愛的父親,因為它是父愛的見證。
從家里窗臺位置望出去,樓下有棵合歡樹,每逢夏天一到,開得夭夭灼灼,燦爛無比。問家人,說在陽泉這叫“夜合樹”,估計是因合歡樹葉子“晝開夜合”的緣故而得名。望著樓下的合歡樹,我不時會想起作家史鐵生。史鐵生的作品我看的不多,最喜歡的是《我與地壇》與《合歡樹》。在《合歡樹》這篇散文中,史鐵生用平淡的語調講述了一位母親對兒子的愛與期盼,以及母親不在人世后一位兒子永遠的失落和愧疚。
文中說:獲獎之后,登門采訪的記者就多。大家都好心好意,認為我不容易。但是我只準備了一套話,說來說去就覺得心煩。我搖著車躲出去,坐在小公園安靜的樹林里,想:上帝為什么早早地召母親回去呢?迷迷糊糊的,我聽見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蔽业男牡玫揭稽c安慰,睜開眼睛,看見風正在樹林里吹過。……我搖著車在街上慢慢走,不急著回家。人有時候只想獨自靜靜地待一會兒。悲傷也成享受。有一天那個孩子長大了,會想起童年的事,會想起那些晃動的樹影兒,會想起他自己的媽媽,他會跑去看看那棵樹。但他不會知道那棵樹是誰種的,是怎么種的。
都是尋常話語,但背后的深刻情感卻穿透人心。是真佛只說家常話,作文同樣如此。
每個人都可能會有這樣的經歷,就是一本書買回來之后由于這樣那樣的原因,還沒打開閱讀就束之高閣,時間一久,故紙蒙塵,連自己也記不起來。
當然更有趣的不是這個,是重新翻開閱讀,竟然一句也看不進去,覺得這部書寫得水平太差、沒啥價值。背后的原因,可能是你的審美、思想境界提高了,也可能是時過境遷,不復當時心境。
遭遇這樣的時刻,不必尷尬,也不必懊悔,看不進去徹底把它丟掉就可以了??傆幸恍?,時光自會代你閱它。
鐵打的書架流水的書。經過時間的大浪淘沙,家里收集堆積越來越多的是難讀的硬核學術著作和紀實作品,小說通過各種渠道被清理得寥寥無幾。也許,人到一定年紀或者階段后,就不再熱衷于那些一驚一乍、舞文弄墨的懸念故事、文字游戲,而對那些充滿深邃哲思和專業(yè)學問的東西更感興趣。文學往往流于曇花一現(xiàn)的情感和一時一地的淺薄,而學術卻直指更為沉厚深邃的歷史和人生。
曾經見過一位碩儒的書房,書架上、屋子里滿滿堆積的都是書,但仔細觀察發(fā)現(xiàn),架上的新書不多,都是些艱深費解、晦澀難懂但值得一再品讀的傳統(tǒng)文化、經典之書,很少花里胡哨的暢銷書和“各領風騷三五天”的短命書。先生說,書未必是新的好,古書限于當時的印刷技術,保存下來的本就較少,剛開始入門比較困難,但讀熟了,也就那么有限的幾本,反而進益多。
當下的新書生產速度快,死亡速度也快,形不成共同的話語場和普遍價值,讀得快,忘得也快。所以建議年輕人讀書,要選擇先難后易的方法,多讀那些不斷再版、常讀常新、永不落幕的舊書,不必一味追潮流、趕時髦。這或許就是老派知識分子與當代新潮文化人的區(qū)別所在。
周末賦閑在家,打開一冊巴金的《隨想錄》,大學時買的,應為盜印本。書是平常的書,但翻到扉頁空白處,卻赫然看見用黑色中性筆寫著我的名字,端莊秀氣。名字是我邀請舍友王文靜特意寫的,以免與其他人的混淆。更主要的是,他的字好,我的那“趴趴字”上不了臺面。
說來慚愧,雖然大學學的是師范專業(yè),“三筆字”卻怎么也練不好。記得有一次毛筆字考試,心生惶恐,趁著老師不注意,讓旁邊寫得字好的牛曉利同學幫忙替寫。結果成績出來,我的順利通過,她的竟然名落孫山,必須重新進行補考。真是無言以對呀。
一冊簽名舊書,猶如一件通往大學舊時光的信物,讓人思接千載,想起許多往事……其實不止于此,每一本書的背后,都寫滿一段成長經歷或人生故事。一本本書合起來就是自己的一部“編年史”,記錄著各個成長階段的自己,以及那一串串跋涉前行的腳印。
對于那些舊書,即便有了新的版本或者購買了新的文集,也往往不愿輕易丟棄。版權頁上的時間和書頁中的勾畫、筆記,暗含了一個人成長的“密碼”。這些密碼,也許是你一段感情的波動、往事的回味、成長的困惑,也許是你情緒的宣泄、思想的碰撞、無聊的腳注……多年后,擺在別人面前永遠看不懂的這些生命和記憶的符號,卻幽幽暗暗、曲曲折折通往你精神王國的大門。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也是人生一大偷著樂的快事。
很多中國作家,包括我們口口聲聲討論的著名作家,真正能被人記住的大作品事實上也沒有幾部,“魯郭茅巴老曹”的代表作,除了教材上有的,試卷上要考的,你能記住哪部?賈平凹17 部長篇,你能記住哪部?阿來的作品你能記住《塵埃落定》,后來的哪部你覺得會在50 年后讀者還會記起它?真正經得住時間考驗的作品并不會太多。
在我個人的閱讀記憶里,能夠值得多遍閱讀的中國長篇小說有這么幾部:巴金的《家》、老舍的《四世同堂》、錢鍾書的《圍城》、陳忠實的《白鹿原》、李敖的《北京法源寺》、阿來的《塵埃落定》、賈平凹的《廢都》、路遙的《平凡的世界》、梁曉聲的《人世間》、劉慶的《唇典》。它們有的書寫了時代,有的描繪了人生的困境,有的挑戰(zhàn)了某種禁忌,實現(xiàn)了創(chuàng)作的超越。
如果有一天把我隔絕在“孤島”上,只允許帶一本書的話,我選《北京法源寺》。我對好的長篇小說的評價標準是:有敘事和思想的精度和硬度,但并不太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