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聆
惟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
——宋·蘇軾
灰蒙蒙的城市,虛飾的人工湖,遠處峻峭的群山,腳下低矮的灌木,都在慢慢旋轉(zhuǎn),隱入表弟青灰色的夢里。只有表弟有這個天賦,不論站著走著還是跑著,隨時隨地就能睜眼睡著——就像滲出生活框架之外的一個不可思議的難題。
表弟的稟賦無關(guān)遺傳,姨媽姨父也做不到。
不久前,表弟參加了公司組織的馬拉松賽,他并不擅長這個,對困頓中的表弟而言,其意義僅僅在于可以睡個好覺。天光還是蛋青色,表弟上場了,七個半小時,表弟毫無懸念以最后一名的方式飽睡了一覺。表弟不怕跑步、開會,甚至挨罵,那是粗糲的現(xiàn)實抽在身上的鞭痕,是他深潛睡夢的必要代價。迷糊是表弟揮之不去的醒目標識,換成其他任何一種方式他都無法生活。他癡迷地生活在自己的內(nèi)心獨白之中,臉龐浮現(xiàn)謎一樣尷尬的微笑,像哲人淪陷在思考深處。至于工作、交流,那不過是他沉浸間歇的短暫休憩。就像上一次培訓(xùn)會上,他足足睡了一天,卻始終面帶微笑,平視前方,只在打哈欠的過程中勉力筆記。
在馬拉松長跑的回籠覺里,他遇到了夢中之物。夢中之物當(dāng)時離他很近,宛如觸手可及的終點線。他很激動,就像看到自己心儀已久的戀人,他繞著她極緩地移動,小心翼翼地欣賞她、觀察她,細微的變化,奇奧的光澤。他為此清晰地記住了夢中之物,準確地說,它不是某種動物、一個人或者某處地方,而是一種和悅?cè)缬竦母杏X。最初是一束光,極細微,接著如晨霧彌散,他的皮膚感覺到不同,像半瓣月光棲下,一縷春風(fēng)潤過,時而微熱,時而溫煦,就像少女心緒。他試圖觸碰那謎一樣的感覺,可再往前傾,那感覺消失得無影無蹤。
表弟不能不激動,在表弟不短的睡眠史中,久違了這樣的感覺。十歲之前,表弟常遇到夢中之物,它幻化成不同美妙形象出現(xiàn)在他的夢中,一塊巧克力蛋糕、一個文具盒、一面獎狀、眾人的夸贊,甚至是暗自喜歡的女孩,年歲漸長,美妙的形象開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父母辱罵、同學(xué)欺凌、當(dāng)眾罰站、放學(xué)挨打、不及格的試卷以及孤零零的行走,再長一些,死去的祖父母、叔叔或者伯伯,偶爾或陌生或怒視或埋怨地出現(xiàn)在他的夢中。睡意粗暴地闖進他的生活,噩夢如影隨形。這次,在他極不舒適的公司活動中,不經(jīng)意遇到夢中之物,就像幾十年喝不到酒的酒鬼陡然得到一壇老酒。好酒尚且可以尋到,夢中之物可遇不可求。小時候的表弟將美夢視作稀松平常,仿佛童年的彩色泡泡永遠飄在頭頂,現(xiàn)在他只能暗自祈禱:希望她長留此處??墒菈糁兄锾^縹緲,他不知如何才能贏得她的芳心,越發(fā)焦灼,奔跑的每一步都深陷在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的復(fù)雜問題里,不知所向。
對夢中之物的一見鐘情改變了表弟。公司里的同事說他越來越愛睡覺。如果說以前還有所遮掩——拿著報表或者盯著電腦,現(xiàn)在完全奮不顧身,開會、培訓(xùn)、銷售,無論何時何地,他都會睡覺,堂而皇之,無所顧忌,以求再次遇到夢中之物。表弟的瘋狂很快招致暴雨般的打擊,首先是同事接踵而至的小報告,接著迎來部門經(jīng)理無所不用其極的辱罵,老女人薄薄的兩片嘴唇,就像鋒利的刃挖骨剔髓。表弟不動聲色地睡,她便扯著他的耳朵吼他,將極惡毒的言語像大糞一樣灌進他的耳朵里。表弟精心構(gòu)筑的夢境精舍就像一塊薄薄的蹼膜被老女人撕扯得劇痛。但是表弟始終沒有反抗,甚至沒有一句反譏。他只是緩緩抬起腫脹的頭顱,將昏沉的眼神投射在老女人的身上,默然良久,等老女人罵累了,他才低低嘆一口氣,像臺風(fēng)肆虐后重建家園的老農(nóng),撿拾地上的苞谷,扶起倒伏的麥子。
表弟的探尋之旅被遲滯。為了能獲得大塊的睡覺時間,他主動申請去后勤部搞衛(wèi)生。后勤部沒有鉤心斗角和謾罵侮辱,只需要他像頭驢子一樣埋頭干活。他可以在干活的時候睡覺,無論是擦玻璃還是拖地板,他都可以睡著,沒有人擠對他、侮辱他。他將在安靜平和與世無爭的環(huán)境中一點一點構(gòu)筑自己的夢境,就像小時候重新搭建被踢倒的積木城堡,專注而緩慢,以期再次吸引夢中之物款款而來。
后勤部最開始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董事長的表姨,一個是總經(jīng)理的舅媽,后來幾個副總都把自己的親戚塞了進去,部門經(jīng)理也紛紛跟進,甚至普通員工也踴躍舉薦。后勤部像吹氣的球一樣膨脹起來,光是拖地的,就有四十多個人,其中有老女人的表姑、表妹和阿姨。
表弟能進這家公司,靠的也是姨父的關(guān)系。參加工作這些年,他知道臉皮要厚,膽子要大,知道攀、鉆、黏是打開關(guān)系的不二法門,知道搞好關(guān)系需要察言觀色送禮來事。但后勤部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表弟并不在乎,他不打算摻和,他的關(guān)系就像蛛絲一樣輕軟透明,他做好了當(dāng)透明人的打算。
表弟不怕做事。像往常一樣,一大早,他洗好拖布拖地,拖一會兒,他杵著拖把開始睡覺。經(jīng)過夢中一個多月堅持不懈的找尋,他強烈地感受到夢中之物近在眼前。不久,分管后勤的副總過來,眾人驟然積極起來,紛紛拿起拖把、抹布和掃帚,嘻嘻哈哈,一邊干活一邊打趣,就像舉辦一場盛大的舞會,連老女人的表姑、表妹、阿姨都來了。表弟并不知道,喧鬧就像屋外的風(fēng)聲,并不能攪擾他的美夢。但有人搶他的拖把,接著是推搡,他摔在地上,被硬生生地拽出夢境。你這是拖的什么地!他睜開蒙眬睡眼,認出那是老女人的阿姨,雙手叉腰,兩片薄薄的嘴唇閃過寒芒,蠢得像豬!地都不曉得拖!你看看這縫隙、旮旯里,比馬桶還臟!裝模作樣演給誰看!老阿姨順著居高臨下的語氣搶過他的拖把,我拖給你看!好好學(xué)!他垂下手,呆立在她的身后,悲哀地想,這會兒,睡不成了。老阿姨拖得虎虎生威,風(fēng)生水起,像是打掃自家新房一樣格外認真,好幾次拖到分管后勤的副總面前,請讓一讓,她的聲音像綿軟的春風(fēng),領(lǐng)導(dǎo)要帶頭保持清潔呀!她滿臉褶子堆成蓬亂的菊花。副總哈哈一笑,乖乖側(cè)身讓過。表弟像奴隸一樣跟在老阿姨的身后,內(nèi)心分泌出幾粒尷尬,有那么一瞬間,他恍惚覺得自己自從分到后勤部,一天活兒也沒干過,反倒是老阿姨天天堅持拖地,他莫名其妙地生出幾分羞愧:她批評得對!她在教育他,她這是為他好哇!他繼而生出幾分感動,她這是毫無私心地把他當(dāng)作自家人,別人,誰會提醒他?副總轉(zhuǎn)了幾圈,開始講話。眾人放下手中的活兒,密密匝匝圍成好幾圈,露出孩子般天真淳樸的笑,不時微微點頭。副總的聲音宛如潔白的雪蓮在清澈的晨光里盛開。眾人被他的親和感動,生鐵般的安靜充盈在他話與話的間隙里,只剩下頭發(fā)在空中緩緩飄動的聲音。他站在最外圈,聽了兩三句,睡著了,臉上刻著傻子似的笑。剛開始,夢里什么也沒有,仿佛被抄家一樣清湯寡水,甚至連空氣也沒有,他感覺到窒息,像被塑料薄膜蒙住口鼻。
一聲粗魯?shù)镊晱谋淼艿谋乔桓Z出,宛如溺水者猛然掙出水面。副總瞟過他,與瞟過其他人毫無二致。他卻看見一條山路,不甚真切,搖搖晃晃,像電視影像不住有雪花在閃。他走上去,道路坑洼,細碎的砂礫點綴著褐色泥土,是那種葵花籽大小的白色方解石碎屑,泥土濕滑,如僵死的巨蛇,兩邊長滿了蕨菜和不知名字的野樹,濃密而高,圍成波浪形的城墻,稀薄的陽光透過樹影散碎地照下來。盡頭,是一家寺院,紅墻黃瓦,檐牙高啄,梵音裊裊,仿若游漾著漫無邊際的高妙智慧。表弟隱身而入,院中,百年梧桐古樹下盤坐著一個老僧,雙目低垂,沉聲念經(jīng),宛如古佛,散發(fā)出無言的通透。表弟的內(nèi)心滋生悠長的安寧,他走到老僧旁邊,斑斕的內(nèi)心被綠蔭隱去,心潮漸漸平息。半晌,老僧問他,施主從何處來?表弟嚅囁,答不出來。老僧又問,行路漫長艱苦,乏了吧?表弟愣了片刻,緩緩點頭。老僧慢慢站起,踱步離開,不再說話。表弟跟著他走進大殿。奇怪的是,里面并無菩薩,只有滿墻的壁畫。老僧朝一處壁畫走去,一條明朗的山道架在他們面前,清澈透亮,如同天橋。步行其上,一路樹木蓊郁,花草繁盛,鳥雀婉鳴,表弟似曾相識,心生惘惑。正行間,有歌聲揚出,像絢爛的云霞在林間氤氳,聲音曼妙,隱約透出哀傷。循著歌聲,表弟在密林深處看到一匹馬,準確地說是一匹像馬的異物,身上長著老虎斑紋,長長的紅尾巴拖在地上,宛如新娘的紅裙。那異物昂首歌吟,烈酒般醉人。表弟心中恍惚,周遭的樹林變成一幅幅抽象畫矗立在他的身邊,凝固的流水或者流淌的群山,悄無聲息地蝕他的身體。密林深處有身影閃爍,是老僧。表弟追過去。那身影迅疾猶如熄滅的蠟燭般消失不見。幾頭羊在林邊食草,奇怪的羊,拖著九條肥大的狐貍尾巴,頭頂支棱著四只耳朵,背上長著兩只溫潤如玉的眼睛。表弟朝它們走去,“羊”倒淡定,只專心食草。兩只鳥從他身后飛過,撲棱棱鉆進樹叢里,覓了一會兒食,又從林子里踱出來。那鳥披著公雞一樣彩色的羽毛,自鳴得意地搖擺著三個腦袋,眼睛左顧右盼,六只爪子走得威風(fēng)凜凜,三只翅膀上下飛舞,如同三面彩旗迎風(fēng)招展。老僧不知道何時站在表弟身邊,哈哈一笑。表弟只覺得這一切像是在哪兒經(jīng)歷過,卻又說不出所以然。老僧的笑聲越來越響,如同熾亮的白光劃破他的視線,天空被撕裂,云層的堆疊、密林的波濤、群山的綿延都被生生掰斷,露出尖銳而明亮的內(nèi)臟。老僧指向怪鳥,發(fā)出孩子氣的笑聲,說,騎得上去嗎?熟悉的驚異自耳畔流向表弟舌尖,仿佛那話剛從他嘴里流出。老僧的笑聲越來越響,一揮手,無數(shù)張紙宛如白色的大蛾紛紛飛揚,表弟抓起一張,紙上那只怪鳥掙扎幾下,竟飛出來。不計其數(shù)的怪禽異獸紛紛從紙上跳出,發(fā)出嘶吼,繞著他轉(zhuǎn)圈,最后像紙煙一樣裊裊散去。表弟看向老僧,老僧似笑非笑,竟是姨父的臉,但比姨父蒼老許多。表弟驚呼,老僧轉(zhuǎn)身離開,只余下一縷淡煙似的背影。
表弟醒來的時候,副總的發(fā)言還沒有結(jié)束。今天再晚也是早,明天再早也是晚,大家要少說多做,不說也做,大干快上,……表弟聽得頭腦昏脹,卻再也睡不著。副總沒完沒了的話猶如蒼蠅襲擾著他脆薄的夢境,他心中慌亂,努力回憶夢境的一切,終于截止于老僧爽朗的笑,笑聲大方敞亮,猶如刺眼的陽光滾滾而來——他終于發(fā)出像老僧那樣自在洪朗的笑聲。
意料之中的羞辱仿佛漫長的險境緩緩展開,炙灼著表弟殘存的自尊。他的面皮僵硬起來,嘴角的苦澀滲進他的身體。他以為這些年,輾轉(zhuǎn)許多公司,早已習(xí)慣了辱罵,可以像入定的老僧一樣巋然不動。他終究是高估了自己。當(dāng)尖銳、洪亮的辱罵像手術(shù)刀一樣劃破他自以為結(jié)成厚繭的面皮時,他仍是孩子,孱弱、渺小、膽怯、羞澀、敏感的孩子,半片殘破的聲腔就可以將他擊碎。
表弟開始在綜合部寫材料。因為姨父的面子,他并沒有被開除。公司高層的說法是,他是可造之才,如果不及時扳過來,就廢掉了。本著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初衷,他們將他流放到綜合部。綜合部有“公司絞肉機”之稱,沒有人愿意去那兒。沒有錢,沒有項目,沒有權(quán)力,只剩名目繁多的講話、致辭、匯報、方案,猶如稠密的雪花飄下來,無休無止。一個月前,項目部一個研究生調(diào)去綜合部寫材料,半個月后研究生辭職了。照說,公司對材料要求從來不高,可新任董事長靠耍筆桿子起家,對此格外重視,綜合部自然就忙。綜合部沒有時間的概念,它的時間是以材料為計算單位的,一個材料通過了,有人說,終于過年了,匆匆歇息一晚,又馬不停蹄接手下一個材料。其他部門的同事談到綜合部,除了搖頭就是沉默,誰要是碰到綜合部的人,總會同情地一笑,然后轉(zhuǎn)過身跟同伴說,你看看,這熬夜熬的,人不人,鬼不鬼!
我的姨父,寫了一輩子材料的小公務(wù)員,寫成了一個沉默佝僂、摳摳搜搜的小老頭。唯有講話的時候,一字一句,氣勢充沛,下面,我講三點意見!沒有人理會他這一套,有人哼哼哈哈敷衍了事,有人默默走開,表弟不敢。姨父調(diào)整心緒,沉默一會兒,開始講話,坐好!他命令表弟,給我坐好!坐沒坐相,站沒站相!沒人看得起你!表弟只好恭敬地坐在他的對面,抻直腰桿,雙腿平放,兩只手規(guī)規(guī)矩矩放在膝蓋上,目光虔誠地看著姨父,聆聽他如藤蔓般漫長的講話,第一,要高度重視自己的身體……
自進這家公司,表弟就一個人住在單身宿舍,很少回到家里?;丶腋墒裁茨??聽姨父的訓(xùn)斥?一是二是三是四是,又是幾點意見——自找不痛快?但因為寫材料,他要回去。寫材料不像搞衛(wèi)生,有固定套路,寫材料需要動腦筋,這就嚴重干擾他睡覺。表弟是回來討訣竅的。我反復(fù)跟你講過很多次,跟唱歌一樣,講的這幾點,豬玀都記牢了!第一個事情,你要注意在公司里面保持好的形象,要主動跟別人打招呼……姨父開始敞開說,一字一頓,沉郁頓挫,痛心疾首,大有恨鐵不成鋼之意。這是他退休以后,最酣暢淋漓的一次說話,標題對仗,層次分明,他在嘴上完成了一篇高標準的講話稿?;蛟S為了請教,或許是睡功又進了一步,表弟表現(xiàn)出年輕人不可思議的耐心——在三個多小時的說教中,表弟拎著膽子倉促地進入了一次夢境——面對父親,他之前從未做到。如同浸沒在深沉的陰影里,表弟淪陷在雜草熱情、野性、瘋狂的生長中。它們長得像藁本,葉子卻呈現(xiàn)出冬葵一樣不規(guī)則的五邊形,像嬰孩的手探出來,閃爍著高談闊論般的點點反光,背面卻是緋紅色的,發(fā)出令人昏聵的單調(diào)而冗長的嗡嗡哀嘆。那些雜草瘋狂地繁殖,將他像粽子般包裹起來。緋紅的葉背宛如波浪燃燒。他的身形伴隨著劇烈顫抖開始枯萎。唯獨不見老僧,像身處另一個夢境。你聽到?jīng)]有!很快,姨父的一聲暴喝猶如晴天霹靂將他震了出來。知子莫若父,姨父知道,他不成器的兒子愛出神,打小就是。表弟掛上他招牌似的微笑,有些諂媚,像舉起一塊盾牌。我在聽,表弟說。
但姨父在漫長訓(xùn)誡的結(jié)尾終于漏了一句真經(jīng):你一定要注意收集以前的材料,尤其是近幾年的。表弟牢記心上。材料是工作運轉(zhuǎn)的承載,許多工作,不過往年慣例,程序內(nèi)容并無創(chuàng)新,照抄即可??恐@個“訣竅”,表弟在綜合部找回了一度丟失的睡眠。往往是,表弟打開電腦,敲上幾行字,兩只手放在鍵盤上,宛如雕塑一動不動——開始睡覺——看起來像是沉思。表弟生性孤僻,極少跟同事往來,倒也無人打擾。臨到交稿,就找出之前的稿子,改掉幾個名字,更新日期,也應(yīng)付了幾回。但這種把戲很快不管用了。董事長年紀尚輕,頗有干勁,一心想著在材料上,尤其是匯報材料上推陳出新,那些老舊的套路和說辭行不通。表弟的材料第一次被打回時,他并不在意,認為不過是領(lǐng)導(dǎo)耍威風(fēng),改了幾處表述不當(dāng)?shù)拇朕o,交上去。很快,材料又被打回。綜合部部長是個跟他差不多的年輕人,一張精心修飾的臉發(fā)出瓷釉般的光澤,抹了啫喱水的頭發(fā)像造型奇特的頭盔,飄蕩著濃郁的古龍水香味,說話奶聲奶氣,有點娘娘腔。這會兒,他的那張臉漲得通紅,扯著公鴨嗓子嚷,這寫的啥玩意兒?你是不是腦子有問題!但凡用心一丁點也不至于這樣,你怎么回事!不要害我好嗎?!表弟不說話,低下頭,臉燙得很。顯然,此刻不適宜睡覺,他也睡不著——材料還得寫。年輕部長的辱罵就像五指山壓在表弟的身上,表弟無法反抗。對不……表弟嚅囁著。現(xiàn)在說對不起有什么用!你擔(dān)得起這個責(zé)嗎!年輕部長將材料抽在他的臉上,眼睛憤怒地盯著他。眾人的眼神就像成千上萬支箭鏃激射而來,表弟不安地向旁邊躲,周邊并無遮擋,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就像一只褪了毛的豬崽被年輕部長拎在手上。他的嘴里涌出一股泥沙般的澀味。因為不知如何是好,表弟點點頭,發(fā)出意義不明的嗯啊聲。你嗯什么!要去做、要去改啊!比豬還蠢!要我一點一滴教你!下一次,你自己送給老總!年輕部長繼續(xù)將材料狠抽在他的臉上、脖子上和頭頂上。表弟的腦子一片混亂,他不知道的是,關(guān)于將材料雕出花樣這件事,光是認真沒有用,得動腦筋——而眼前那個被稱作部長的年輕人,一篇材料都沒有寫過。
表弟開始修改材料。老總當(dāng)然不可能在辦公室等他,他只好一遍又一遍往老總辦公室跑,就像一個腹瀉患者不停地跑廁所。運氣好,老總會大手一揮“教”兩句,標題寫漂亮點!諸如此類,將表弟扔進苦悶的沉思里。怎么擬標題?怎么漂亮?他將網(wǎng)上的材料翻遍,往年的材料也翻遍,找不到路,腦袋愈發(fā)昏沉,眼前一片昏黑。滔天江水像一件件濕毛毯緊裹著他,成群的鯉魚在水下游得歡快,表弟又冷又餓,拼死撲騰出江面。哪有鯉魚?它們有魚的身體,卻長著鳥的肉翅,翅膀不大,像兩團小小的蒲扇,上面布滿了青色的斑紋,有一種冷冽的古典美。它們的腦袋仿佛受到驚嚇變得慘白,短而尖的紅色鳥嘴在躍出水面的一刻發(fā)出鸞鳥般的叫聲。表弟隨江水沉浮,一條碩大的魚鳥游到他的身邊?!澳銇砹耍镁貌灰??!薄拔覀?,見過嗎?”“我是你的?!薄霸?jīng)?”“一直都是。”那只魚鳥將他輕輕馱起,展開青藍色的翅膀翱翔起來,清澈的氣流猶如柳條拂過他的耳垂。他的身邊,成千上萬只魚鳥浪潮般飛舞,姿態(tài)曼妙而熱烈。魚鳥越飛越高,更多的鳥群在他的身邊翔舞。有一只像貓頭鷹的鳥從他的側(cè)身掠過,發(fā)出鹿鳴般優(yōu)美的聲音,它長著三只眼睛,紅色的耳朵宛如美妙的珊瑚在空中搖曳。兩只野鴨從它的身旁掠過,一只還是兩只?表弟分不清楚。兩只鳥就像恩愛的夫妻連在一起,每一只野鴨身上只長了一只翅膀,一只眼睛,展舞著一雙翅膀,像漂亮的貼面舞。不遠處,無數(shù)的鷂鷹躥上來,兩只如同人手一樣的爪子,靈活地捕捉江水里翻騰的魚,那魚身與普通的魚一般無二,仔細一看,卻長著人的面孔,男女老少各不相同,發(fā)出鴛鴦一樣短促而清澈的聲音。江邊站著幾只白鷺,它們搖晃著鏡子般的小臉,不時飛到半空,三只腳機敏地抓出鮮魚,水花四濺。更遠處,有天馬上下巡游,它們的神情就像士兵一樣威武肅穆,潔白寬廣的翅膀宛如垂天之云,卷起疾風(fēng)。魚鳥越飛越高,越飛越高,躍入云層的那一刻,表弟強烈感到:夢中之物就在云層之上,超脫世俗,纖塵不染。
云層突然裂開,一聲炸雷刺進表弟單薄的身體。他就像一張被撕碎的紙飄落下來。你在干什么!表弟睜開眼睛,周邊全是人。他們觀賞他,眼里寫滿了幸災(zāi)樂禍。年輕部長“啪”的一聲抓起桌上的文件夾打在他的頭上,你這樣的人只配吃屎!他好看的脖子因為憤怒而變得粗大,上面綻出彎彎曲曲的青筋,猶如表弟夢里的江水漩渦。有那么一刻,表弟恍若身處夢中,人群猶如滔滔江水,將他掩埋??謶至鬟^他脆若蠟紙的皮膚,無力地顫抖,在他緊張而難過的呼吸中蜷起身子滑行。許久,人群散去,夜幕降臨,周邊冷寂得仿若荒原,累積了無數(shù)晝夜的黑暗,堆疊在一起,籠罩成一片茂盛而恐懼的森林,發(fā)出沉默的呼嘯。表弟就像一株芨芨草倒伏在虛無的冷風(fēng)里,被半夢半醒地禁錮其中,雙腳動彈不得,思緒也動彈不得,一聲聲深沉的怒吼在他的身體里炸裂開來,將他碎裂成一堆灰燼、一粒塵埃。微風(fēng)吹進來,表弟感到自己的身體像半聲嘆息落下,一縷若有若無的苦澀的氣息無限地朝四面八方漾開——那是沁入他嘴角的一滴淚。
如果表弟這樣放棄,故事就結(jié)束了——材料自然有人寫,公司離開誰照轉(zhuǎn)??杀淼苡X得有必要解釋一下,或者說,挽回一下——就像他每次睡醒,本能地向每一個人展露他招牌似的討好的笑。表弟在這家公司七年來,每天基本由睡覺和討好構(gòu)成。剛來那會兒,他成天穿梭在各部門之間,什么活兒都接,又快又好,但沉默寡言的本性像一柄短刃抵在他的喉管處——誰都可以竊取他的功勞。眾人如同發(fā)現(xiàn)寶貝。他以為同事喜歡他,干得越發(fā)有勁,至于邀功那一套,他并不在乎。直到他去了銷售部,撞上心高氣傲的老女人,那女人就像一朵即將凋殘的鮮花,兀自堅強地矗立著,而他,可悲地成為她的綠葉。老女人采取了完全相反的策略,不管任何時間地點,公開或者私密,只是辱罵。眾人面前,她精心掛上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又仿佛訴苦,這事也要我教你?走路會不會?吃飯會不會?她狠狠地說,臉上依舊掛著笑。背著眾人,她將他喊到辦公室,痛心疾首地說,我真是為你著急呀!你看看,咱們公司這些年,進來的年輕人,最低學(xué)歷也是研究生,最快的半年就當(dāng)上部長了,你還是個小小的干事,到時候他們來領(lǐng)導(dǎo)你,你的面子往哪里擱?!表弟拿不出應(yīng)對的話,只是委屈。習(xí)慣性的,他又堅持了兩天,換來的依舊是大庭廣眾之下的破口大罵,世界上最蠢的人!老女人打扮精致,西裝高檔,嘴里噴出的卻是鄉(xiāng)村潑婦一樣的惡語,豬狗不如的東西!她用鋼釬似的手指戳他額頭,比豬還蠢!一句話寫完了,要打句號!大概覺得普通話不能表達她痛心疾首的憤怒,她開始用老家方言辱罵他。換成方言,表弟的痛苦反倒減了幾分,因為他聽不懂方言,只是尷尬——周圍大部分同事都能聽懂老女人的方言。不到半年,公司上下都同情起老女人:真是不容易,部門上上下下所有的事情都是她一個人干,還要教表弟,這人只會給她添堵,要是別的部門,早把他開除了。在又一次無端被罵后,表弟突然意識到:既然我比豬還蠢,還干什么活?他只覺得腦袋一片空白,宛如熾亮的陽光直刺瞳仁,一股強烈的恍惚感將他擊潰,拽進秋千般晃蕩的夢境。老女人依舊在眾人面前數(shù)落他,她雙手在空中飛舞,薄薄的嘴唇上下翻動。眾人微笑地看著她,不時將眼光掠過他的身上,尋找佐證。他睜大眼睛,猶如半截腐爛的木樁佇立在她的身邊,沒有憤怒,沒有尷尬,只是站著,做自己的演員。半晌,他回過神來:他剛才睡著了。
現(xiàn)實,只是一個人清醒時的噩夢。
這是表弟在一連串刀鋒一樣冷銳的遭遇后得出的結(jié)論。這個結(jié)論讓他感到難過。自進這家公司,被辱罵,就像吃飯睡覺一樣平常,一樣不可或缺。但一來他性格溫暾,對誰都是一臉諂媚地笑,誰罵也不生氣;二來姨父多少還留下些稀薄的臉面,竟也馬馬虎虎混了幾年。這一次,年輕部長的暴喝與往常無異,他卻感到疼痛。他孤零零地站在綜合部的人群里,沒有人理睬他,連新進來的員工都可以辱罵他。黑暗透過洶涌的風(fēng)暴在他的身體里接連爆發(fā),閃著冷光的碎片刺進他的血肉,他努力裝出麻木不仁的樣子,但咧開的嘴角和緊皺的眉頭還是出賣了他。他確定且堅信了這樣一個事實:噩夢巨大且堅硬,只有苦睡,才能找回現(xiàn)實。
他搬張椅子,一個人坐在角落,揣著漲溢的苦悶,在痛苦中慢慢走進久違的夢境。在夢境中,他發(fā)現(xiàn)了夢中之物的蹤跡。夢境是深邃的巖洞,初入之時,暗影幢幢,光影交錯,宛如鋒銳的刀鋒掠過臉頰,到深處光線漸黑,暗無一物。他并不知道自己身處夢中,還以為是公司組織團建,眾人一窩蜂貪逛新奇有趣之地,將他一人丟棄——這是常有的事情。他徑直朝巖洞深處走去,黑暗逐漸褪去,深處的巖洞沉浸在淡灰色的陰影中,再向前,這陰影被各種色調(diào)切割,色調(diào)越來越明麗,變成一塊巨大的彩帶,朝他狂奔而來——明亮、燃燒,因為飛翔而獵獵作響。
在閃著童話般光澤的彩帶中,他隱約看到三五個人向他走來。領(lǐng)頭一人,身形高大,氣宇軒昂,若有所思地停在他的前方——夢境的邊緣處,仿佛將兩個世界分開的驛站。他揮舞著手臂,來回踱步,發(fā)出樹葉般的沙沙聲,就像演戲一樣富有韻律和節(jié)奏。在他的身后,無數(shù)的人影洪水般傾瀉而來,宛如低矮的灌木簇擁著他,似要將生命交給他。他們就像侵入他生活的一團意外。表弟踟躕不前,幾乎失去立足之地,無以言說的情緒在他體內(nèi)源源不絕,糾結(jié)纏繞。他們繼續(xù)向前,如同一股空洞的灰褐色氣流從遙遠的未來向他吹來。他進入節(jié)慶般的、閃閃發(fā)光的秩序當(dāng)中,軀體就像甲殼一樣被褪下,而那個領(lǐng)頭之人已遙不可見,只剩下異常熟悉的聲音穿過隱秘的嘈雜在他的耳畔回旋。
他孤獨地蜷縮在夢境深處,百思不解。那團灰黑的影子預(yù)示什么?為何聲音如此熟悉?那場景像他的想象或者回憶,究竟是哪一個他分不清楚。他唯一記得的是,場景撞上他時,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毫無緣由地悸動,就像——就像他是那個指手畫腳的領(lǐng)頭之人。這時夢境堅固的內(nèi)壁宛如彩色的河流流動起來,甚至發(fā)出輕微的水聲,輕薄的彩霧像鸞軫一樣躍出河面,將他輕巧地托起,向夢境深處駛?cè)?。四周流動越來越快,許多奇怪的物事兒爭相迸出,有的魚身鳥翅,有的人身馬蹄,有的牛身嬰聲,有的羊身牛尾,有的人面蛇身,有的虎身鷹翅,有的狐身雁翅,它們擦過他的臉頰和衣袂飛奔而去,濺起彩色泡沫。
表弟一動不動,像只蝸牛黏在角落里,慢慢地舒張。一個物事兒跳到他的身上,像兔子,長著鳥嘴鷹眼,斑斕的兔毛宛如披上一道彩虹,低頭輕柔地蹭他。表弟的身體像春天的葉子一樣完全舒展,他輕抱著它,摩挲它。它的毛像枯草一樣纏繞他的手指,在夢境的流光中顫抖,另外一些偃伏在它的背上,打著卷兒,或結(jié)成稀疏的團。風(fēng)猶如寒芒掠過他的耳垂,他開始下墜,像一顆流星。四周的物事受到驚嚇,張皇地跳出來。又一只兔子跳進他的懷里,不是兔子,長著兔子般的頭和麋鹿般的耳朵,像狗一樣厲聲叫喚。之前的小家伙受到驚嚇,往他身后躲,委屈地嗚咽。它的柔弱激發(fā)了表弟的保護欲,他揮手驅(qū)趕后者,做出抓它的樣子,輕聲怒喝,滾開!它沖表弟狂吠,身體卻往后退縮,轉(zhuǎn)身跳入流光之中,像水消失在水里。表弟頹然坐下,小家伙已消失不見。四周陡然安靜下來,變得像鐵板一樣青冷堅硬。他枯坐原地,纖薄的呼吸被無限放大,周邊滲出古堡般的陰潮濕冷,萬物一時如謎。
難堪的境地猶如一塊殘破的鱗片隱隱遮住他。他幻想著一陣熾熱的記憶會像春天里的第一朵花開放在他的身體里,帶來無邊的童真以及無盡的快樂。他開始安靜。四周變得空曠無垠,尷尬的心緒宛如卡在骨頭縫里的彈片,將疼痛的美感沿著他的經(jīng)脈流遍百骸。他意識到自己進退不能的尷尬境地,正如他的每一次走路、吃飯、睡覺,甚至手淫,自然而然地生在體內(nèi)。直到四周空氣變得稀薄,散發(fā)出奶昔般的氣息,令人眩暈的戰(zhàn)栗照亮他的身體,他才想起自己該繼續(xù)向前走。
不可思議的物事兒再次像雨一樣落下來。他跟著它們一起嬉鬧。它們漸漸圍攏他。四周開始像旋轉(zhuǎn)木馬般轉(zhuǎn)動起來,清亮的童音沾滿糖霜一樣閃閃發(fā)亮,一束虛幻的火焰在表弟面前冰冷地燃燒。他的面龐被火焰映照,像掛上了一件春天的面紗。之前的小家伙閃進來,他慢慢將它捧起,手指掠過它的脊背,猶如風(fēng)拂野草。小家伙發(fā)出一連串蠶繭般的咕嚕聲,帶著蘭草的氣味晃蕩開來。他感受到它的稚嫩,就像一株新芽。他嘗試緩慢地微笑,第一次讓自己的善意像穿過云層的金色陽光一樣綻開,大片的溫暖如同豐饒的晨光從天而降,幾乎同時,表弟無師自通地體驗到身邊各種物事單純而熾熱的情緒:興奮的紅、悲傷的黑、低落的灰、求偶的粉、憤怒的灰、恐懼的白,仿佛遠古的圖騰在他的眼前冉冉升起,壅塞在他的視野里。它們繼而生長出種種奇思妙想,發(fā)出魔法般的銀光,果漿般柔軟,就像一張張五彩繽紛的面具。瞬間,他就熟悉并喜歡上這樣的生活,無所顧忌地狂歡,性情恣肆地流露,沒有一絲一毫的躲或隱。
他接受并認可自己變成孩子這一事實,他認為他看到的物事兒也都是孩子。他跟它們像孩子一樣嬉鬧,充滿無盡的奇思妙想。愉悅的感覺就像焦蜜一樣流淌,讓他想起母親在午夜給他蓋上溫暖的毛毯,猶如五彩繽紛、波浪起伏的花圃將他輕輕包裹,又像一曲曼妙的舞曲。這感覺讓他生出遠離俗世的安寧與穩(wěn)妥,與他在馬拉松賽上遇見的夢中之物極為相似,他的身體因為狂喜而不住顫抖,禁不住淚如泉涌。他生出逼近真實的虛幻幸福感:一切本該如此,他這只被卷入混亂俗務(wù)的小家伙,終于找回自己的家。
驚駭?shù)奈锸聝捍蚱屏耸孢m的感覺,他意識到他離夢中之物尚遠,而美妙的事物往往隱藏在兇險、坎坷、惡毒的背后。那是一條巨蛇,它向他游來,身上長著豪豬一樣的棘刺,閃著幽綠的光芒,鋒利的牙齒宛如匕首,信子就像可怖的詛咒迎面直擊,它猛地躥向他,發(fā)出敲擊梆子似的篤篤聲。他嚇得癱軟在地。巨蛇纏上他,血盆巨口從天而降,渾黑的腥臭宛如一件黑皮大衣將他兜住,他的身體被棘刺刺得千瘡百孔,痛得撕裂。
疼痛不知何時才像潮水一樣退去,巨蛇不知為什么突然松開他,就像一根疲軟的藤條。他轉(zhuǎn)頭看見一頭豬,又不像豬,只是長著豬的身體,體型幾乎是豬的十倍,全身上下金光閃閃,紅色的長尾像火焰烈烈燃燒,一張土匪般剛猛粗暴的臉,滿臉絡(luò)腮胡像是一叢叢灌木狂野地豎起。表弟驚懼地向后退,它暴喝一聲,向巨蛇抓去,慘白的腹部時隱時現(xiàn),只聽一聲清亮的梆子聲,巨蛇竟被它像繩子一樣扯成兩截,墨綠的血像漚爛的淤水灑在四周,一團蛇信縮在它的腳邊。極致的驚懼嚇得表弟驚呼一聲,猛跳起來。那頭“豬”抬頭看他,眼中交替閃過兇狠與貪婪,扔掉吃剩的蛇身,朝他走來。
狂風(fēng)在此時刮起,宛如洪流掃過夢境,表弟看到成千上萬的物事兒驚恐萬分地向后逃去,那頭“豬”的臉上無端生出恐懼,五官線條凝結(jié)成無底的怕駭,轉(zhuǎn)身逃了。四周霎時干凈得就像一個清亮的蛋殼。一只巨獸緩緩從他的身后踱來,它就像傳說中的鯤,老虎的身體,卻長著九個腦袋,每個腦袋上都長著人的面孔,嚴肅凝重,威風(fēng)凜凜,宛如天神。那巨獸伏在表弟身邊,身體像連綿不盡的群山向遠方延伸,輕微顫動。表弟感受到溫和的善意,抖擻精神爬上它的指甲縫,像一粒塵埃嵌在里面。巨獸抬起爪子,輕輕一抖,將表弟拋在頭頂上,向夢境深處踱去。
滑入支離破碎又深奧難喻的境地后,表弟在一片瑰異的恍惚之中,再次走進公司。他坐到自己的工位上,打開電腦,擺出工作的姿勢,身形僵直,意識迷墜,像往日一樣準備睡覺??諝庵杏蝿又枥蕼貪櫟臍庀ⅲH切地沁進他的胸膛。他眼角的余光掃過身邊的正衣鏡,一個頭戴冠冕、腰佩長劍的人坐在電腦旁,竟是他自己。四周坐滿了他的同事,全都站起來跟他打招呼,經(jīng)理您好!他們恭謙的聲音就像溫潤的陽光灑來。一個同事跑來,卻有三個腦袋,每張臉帶著諂媚的笑,他弓腰將一杯奶茶捧過頭頂,報告經(jīng)理,這是我剛從下面買來的,您趁熱吃。他的表情極度佞諛,讓表弟忘記了恐懼,反而覺得可愛。奶茶寡淡無味,散發(fā)出濃重的胭脂氣。一個女孩朝他走來,她的身體瘦削而飄蕩,宛如一條曼妙的絲襪。報告經(jīng)理,您的辦公室在前面,我領(lǐng)您去。她的聲音軟糯甜媚,就像姣美的舞曲。他隨即看到明朗的陽光像金色的麥浪搖曳在近五十平方米的寬敞空間里,辦公桌、沙發(fā)、書柜、電腦纖塵不染,后面還有盥洗室、衛(wèi)生間和臥房。有需要,您吩咐,我是您的秘書。女孩的聲音光影纏綿,如同海市蜃樓般魅惑。他嗯嗯啊啊地發(fā)出含糊不清的聲音。女孩緩緩?fù)顺觥K吹剿谋秤耙砸环N難以言狀的美感緩緩舒展在他的視線里。他站起來,倒背雙手,來回踱步,發(fā)出樹葉般的沙沙聲,就像演戲一樣富有韻律和節(jié)奏,內(nèi)心洋溢著心滿意足的無聊。
一個巨大而尖銳的灰色身影削過來,是老女人。她面色青綠,揮舞雙手,殺氣騰騰,拿刀片似的薄嘴凌遲他。他慌亂地縮進墻角,像一汪清水沉默著,仿佛結(jié)出巨大的疤,紙一樣的薄臉幾乎蝕化。老女人的侮辱繼續(xù)擦過他的耳根扇在他的臉上,充滿毒液的語言將他淹沒。他終于忍不住,我覺得……你覺得!什么都是你覺得!你懂不懂規(guī)矩!表弟來不及反應(yīng),老女人不祥的身影宛如惡毒的詛咒插進他的心臟,將他困在黑暗的死結(jié)中,瘋狂、孤獨地纏繞在絕望的自我否定中。
爭辯就是不服,不老實,激發(fā)的只是疾風(fēng)驟雨般的辱罵和毆打。他閉上眼睛,看到那些咒罵如同無數(shù)巨大的石塊落下來,碾毀他,他薄薄的臉皮血肉模糊,疼痛無比。不知過了多久,四周一片安靜。表弟猶如爬上岸邊的溺水者,劇烈地喘息。老僧的身影就像蒼茫暮色浮在他的眼前,他緩步走向他,帶著洞悉一切的睿智和慈愛的笑,蹲在他的身旁。他的手拂過他的頭頂,他的脖頸,最后緊握著他的手?;厝?,老僧說,依舊帶著慈愛的笑。他的聲音像極了表弟。可表弟怎么樣都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仿佛已墜回最原始的意義,在動蕩的深淵里變成一團模糊不清的字節(jié)。他的眼前一片昏沉,像醒來,又像是沒有醒來。他的四周塞滿了所有被過去遺忘的事物:斷了腿的阿童木、被畫污的《山海經(jīng)》圖冊、缺了角的音樂木馬還有積滿塵垢的玩具和彈珠,它們在他的身邊蠕動,慢慢長出新的嫩芽,是他之前夢見的藁本,葉子是不規(guī)則的五邊形,緋紅的葉背宛如血痕。那些舊物變得葳蕤豐茂,影子跌入夢境深處,然后掙脫開來,像被再次閱讀的經(jīng)典作品,紛紛蘇醒。一股沛然之力自老僧的手掌流入,仿佛嬰孩的哭聲般嘹亮。表弟緩緩站起來,舊物就像塵埃一樣被抖落,有如浪潮般帶著溫和脈動的空氣掠過他的身體,像飛旋的青鳥,薄薄的地平線在他的面前緩緩展開,沁出乳液般的涼意。無數(shù)畫著奇怪物事兒的紙片像干燥的花瓣悠悠飄下。他的臉突然亮了起來。
表弟終于意識到他在做夢,如同陷入久遠的回憶。
在暗與亮的循環(huán)中,在靜與鬧的交織中,在沉與浮的牽扯中,表弟睡了又醒,醒又了睡。當(dāng)美麗的星光再次掛在他的眼簾,流動的地平線漫過他的身體,他終于搖搖晃晃站起來,他的眼睛變得無比清澈,耳朵也是,他甚至能感覺到空氣凹凸不平的質(zhì)地,他歡喜地發(fā)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宛如夢中之物復(fù)雜奧妙又單一純凈,像天使之翼無聲、柔軟又流暢地翔舞。將醒未醒之際,世界緩慢而安靜的蛻變,星辰大海人情事務(wù)仿佛都洶涌地沉醉于這廣闊的安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