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荷
我想,如果不是陸鳴逍,可能我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原來有那么多野蠻的時刻。我讓陸鳴逍如此難堪,他對我或許也只剩下討厭了吧?
耳機里放著《星星》,坐在公交車二層的窗邊位置,看著車窗外熟悉的落滿了橘紅色楓葉的街道,我突然意識到,明年這個時候,自己或許就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吧。
中考若不出意外,我應該能順利考上省一中。可最近我總會提前感受到和朋友們分別的傷感?;蛟S,我更在意的是那個說我是“野蠻人”的陸鳴逍……
作為轉(zhuǎn)校生的陸鳴逍,剛來到我們班的時候,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他個子高,長得也白凈,女生們總是偷偷地看他,男生們則喜歡跟他勾肩搭背,一起嘻嘻哈哈。雖然陸鳴逍總是跟他們在一起玩鬧,可他臉上的表情總顯得有些寡淡。
我原本以為他是那種翩翩君子的類型,殊不知這一切都是假象。我親眼在校外看到他被一幫高中部的學生拉到一個偏僻無人的街道,推搡爭執(zhí)一番后,他明顯落了下風。
該不會是校園暴力吧?我都準備掏手機報警了,卻看見他耍猴似的秀了一套軍體拳。那拳頭還不小心揮到了自己臉上,連嘴角都被劃出了血。
我的心都快蹦出嗓子眼了,可他就這樣“張牙舞爪”地把圍堵他的那幾個人嚇得倉皇而逃。
更可怕的是,他突然側(cè)過臉,朝我狡黠一笑。他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我在這里的?
“我,我什么都沒看見……”我落荒而逃,怕他下一刻也要對我來上一套“猴戲”?;氐郊?,我才猛然想起,自己跟過去,是怕他這個文質(zhì)彬彬的少年被人欺負了。
“文質(zhì)彬彬……”我收回自己對他的刻板印象。
第二天,我忐忑地來到學校時,他卻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般。
后來,他因為期末成績奇差“榮獲”倒數(shù)第一名,又在秋季運動會上破了幾項紀錄,名聲大噪……可我們還是沒有多說過一句話。
直到升入初三,班主任重新分座位,實施“一幫一”的分座模式。老師將陸鳴逍調(diào)到我身邊那天,還專門叫我去了趟辦公室,說陸鳴逍其實很開朗,我這沉悶的性子或許也能有所改變,還囑咐我,讓我在學習上多幫幫陸鳴逍?;蛟S是這件事讓我感到過于恍惚了,體育課在籃球場自由活動時,我連籃球朝我砸過來都沒有注意到。
那并不是我們班的同學,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那幾個男生遠遠地朝我大笑,一邊調(diào)侃,一邊喊我把籃球扔過去。
這時,我額頭上的痛感才蔓延開來。就在蹲下身子撿球的那一刻,陸鳴逍突然來到我身邊,拽起我,隨后又將籃球高高舉起,朝球場圍欄外丟了出去。
我本來就在愁陸鳴逍的事,他竟然又跑過來沒事找事?他惡狠狠地朝那幫學生吼道:“再敢招惹她,別怪我沒提醒你們?!闭f罷,便拉著我離開了操場。
我跟陸鳴逍一路無言。回到教室,我的額頭已經(jīng)腫起了一個包。他買了冰可樂讓我敷上去,還仔細地幫我檢查一番。
我們之間的距離很近很近,我甚至能看到他臉頰上那細軟的絨毛。我覺得很尷尬,一把將他推開,“陸鳴逍,就算是你樂于助人,我也只是你同桌,不是你閨女。”他卻突然朝我笑了起來:“那要不你叫聲‘爹聽聽?可惜了,閨女是個野蠻人?!?/p>
“你!你走開!”我趴在桌子上,將臉埋在雙臂里,就這樣哭到下課鈴聲響起。
“林欣瑤,你別哭了呀。你,你告訴我,你到底要怎么樣才能不哭???”
我抹了一把眼淚, 朝著他沒好氣道:“行,那從現(xiàn)在開始,你每天把作業(yè)按時交了。”“……要不你還是繼續(xù)哭吧。”
要收他的作業(yè),簡直比登天還難。
第一天,他交了空白的作業(yè)本。第二天,陸鳴逍直接搶了我的作業(yè),全盤照抄地交了上去。第三天,我終于受不了他了。放學之后,我好不容易才說服他,盯著他把作業(yè)寫完。
陸鳴逍幾乎是每一道題都不會,等他終于把作業(yè)寫完,已經(jīng)很晚了。
校園里的廣播臺響起了晚自習前的音樂,我也頓時有種前胸貼后背的饑餓感。初三學生可以選擇在學校上自習,也可以選擇回家自行復習。我原本沒打算上晚自習,可陸鳴逍卻來了興致,對我說:“林欣瑤,我還有兩道題沒弄懂,再給我講一遍吧。”
我氣鼓鼓地瞪著他。他見我坐穩(wěn)了,便從教室后門溜了出去,過了好久,也不見人影。
我以為他自己溜回家了,收拾東西,準備走人。這時,他卻風塵仆仆地闖進教室,手里還拎著一個保溫袋。他將保溫袋里的砂鍋端出來,在所有人的唏噓聲中,開口對著我說道:“林欣瑤,你最愛吃的砂鍋粉絲煲,感動嗎?”
感動?你看我現(xiàn)在敢不敢動?我完全不敢抬頭直視講臺上的班主任。可他卻對班主任說:“老師,林欣瑤給我講題一直講到現(xiàn)在,晚飯都還沒吃,要不你讓她先吃個飯吧。”
一陣沉默過后,我終于爆發(fā)了,對陸鳴逍說:“你能不能不要自作主張?”接著,又起身對班主任說:“老師,我實在教不了陸鳴逍,您還是把我們的座位換了吧。我要趕公交車回家了?!?/p>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隔天回到學校,陸鳴逍果然換了座位,甚至連人都不來了。有同學說,他肯定是自尊心受挫,請假了??蛇^了一個星期,我才知道,他這哪是請假呀,他直接轉(zhuǎn)學了。
看著身邊那個空座位,我心里更多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我開始期待陸鳴逍會在某天突然回來,開始幻想他有朝一日能坐回我身邊,嬉皮笑臉地對我說:“野蠻人,你今天打算指導我哪些題目?”
只是,我再也沒能等到他。中考結(jié)束之后,我會離開這里。校園的畢業(yè)季,年年都有道別,可我們之間,卻連說一句“再見”都沒有機會。
其實,我認識很多女生。她們欣賞我唱歌好聽、打籃球帥氣,還說我是高冷男神。偏偏有一個女生很特別,她對我避之不及。
在我面前,她所有的氣惱都顯得極為可愛,所以我也時常配合她,讓她覺得自己真的能贏過我。
由于爸媽事業(yè)很忙,沒空照顧我,所以我就是個散養(yǎng)選手。直到奶奶病重,爸爸非要拉著我一起回老家。我的鋼琴課、吉他班、?;@球隊……他竟全然不顧,把我插班到了市里的一所中學就讀。
我想,平時多惹點事,一直闖禍,就總有機會轉(zhuǎn)回去??晌疫€沒來得及引起父母的注意,就引起了林欣瑤的注意。
確切來說,我早就注意到她了。轉(zhuǎn)學之前,我的成績很拔尖,省級奧數(shù)競賽還拿過一等獎,但我為人低調(diào),不愛顯山露水。
好吧,我坦白,實際上蟬聯(lián)兩年一等獎后,我的桂冠就被林欣瑤摘去了。所以,“林欣瑤”這個名字,我印象深刻。
只可惜,她并沒有注意到我。她喜歡扎一個高高的馬尾,校服穿得規(guī)規(guī)矩矩,看起來十分靦腆內(nèi)向。
一天放學回家,我被幾個高年級的男生攔住。他們美其名曰向我借點“零花錢”應急。我冷笑一聲,側(cè)過臉就看見街道另一邊,林欣瑤探出了個小腦袋。她看起來怯怯的,明明害怕得要死,卻還捏著手機,應該是想幫我求救。
拜托,我什么水平?作為練家子,我不得不來一套小學時在跆拳道館學出來的成果嚇一嚇對方。果不其然,那幾個家伙面面相覷,深知不是我的對手,紛紛落荒而逃。可恨的是,我揮拳力度過大,一不小心誤傷自己,嘴角掛了彩。但問題不大,我剛才那幾下,肯定也是很帥的。
完事后,我歪過頭,想看看林欣瑤什么反應,可她卻連忙擺手,一溜煙就跑掉了。
我一連好幾天都在想,她最近會怎么找借口來跟我拉近關系??闪中垃庍€是有意無意地躲著我。她好歹也是搶了我省級奧數(shù)競賽第一名的女生,難道從來都沒聽說過我的大名?
林欣瑤不理我,我就接著搞事情。期末考試,我全交白卷。一方面是讓爸媽看見我的態(tài)度;另一方面,我也在想,林欣瑤會不會跑過來問我:“你奧數(shù)學得這么好,怎么可能考全班倒數(shù)第一?”
嗯,想象很美好,現(xiàn)實很骨感?;孟胫械膭∏闆]有發(fā)生,我還被爸爸狠狠地罵了一頓。
新環(huán)境里,男生就一起打打球、聊聊網(wǎng)游,有些女生,總以為我不學無術(shù),約我出去吃飯、唱歌。這些東西,我沒一樣感興趣。
可我發(fā)現(xiàn),每次有女生來找我聊天的時候,林欣瑤的目光總往我這邊瞟。這讓我更樂意跟女生交談了。其實,我是在鼓勵林欣瑤,學學其他女生嘛,大膽一點。可她這人也太害羞了。
后來,我就這樣迷迷糊糊地混到了初三。我的戶籍所在地并不在這里,所以中考還是要轉(zhuǎn)回去考試的。
爸爸突然問我意見時,我猶豫了,跟他說:“來都來了,也不差這一學期,多陪陪奶奶吧?!?/p>
有件值得開心的事情,就是我們要換座位了,這個消息,是我路過班主任的辦公室恰好聽到的。
那幾個老師討論:“要不讓陸鳴逍單獨一個人坐吧。他坐在林欣瑤旁邊,影響人家怎么辦?”我聽到這兩句話,直接破門而入,和他們據(jù)理力爭。最終,我如愿以償和林欣瑤坐在了一起。
但顯然,林欣瑤并沒有那么期待和我當同桌,她看我的眼神像看一頭大灰狼。我要好好表現(xiàn),讓她成為我的好朋友!機會很快就來了。體育課上,幾個打籃球的男生運球很爛,實在沒眼看,還一不小心把球扔出場外,砸到了林欣瑤。
這丫頭也是夠笨的,連躲都不知道躲,我二話沒說,沖過去,把球扔到墻外,還給那幾個男生一個下馬威,省得他們以后打籃球不長眼睛。
我?guī)土中垃幈笙[,可似乎是碰疼了她。她一把將我推開,厲聲對我呵斥起來,還說了句奇奇怪怪的比喻。好家伙!我們一樣大,她怎么就想當我閨女了?看著林欣瑤氣得小臉紅撲撲的樣子,我便順著她的話往下說。
沒想到,她竟“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果然,她就是被籃球砸得太疼了,現(xiàn)在總算找到一個理由發(fā)泄情緒了。
可林欣瑤也太借題發(fā)揮了,為了哄她別哭,還讓我每天都寫作業(yè)。以我的智商,需要跟他們一樣寫作業(yè)嗎?
不過,她似乎真的以為我學習成績很差。也罷,我倒是愿意在她面前扮演一個墊底學渣。我開始不厭其煩地問她問題,她也每一道題都很耐心地幫我解答。其實,好幾道題可以用更簡單巧妙的方法來解答,可林欣瑤總是很生硬地套公式來跟我講解。
我猜,她應該是覺得我基礎太差了,怕我轉(zhuǎn)不過彎來??上?,最后一次聽林欣瑤給我講題那天,我還是惹她生氣了。那天,我假裝做題,她趴在窗邊的座位上睡著了。夕陽無限好,光透過窗,落在她的長睫毛上,時光好像定格了一般,美好極了。
只是沒多久,她就醒了??粗衣┒窗俪龅木砻?,她又是一副兇神惡煞的野蠻勁。我心里暗笑起來,又突然想到她之前總愛一個人去校外吃砂鍋粉絲煲,就纏著她留下來上晚自習,得到她同意后,便急忙跑出去給她買了一份。畢竟,她到現(xiàn)在還餓著肚子呢。
可惜,等我回來時,同學和老師都到了,不知道為什么,她又生氣了,背上書包,甩頭就走。
我還在想,明天她會跟我怎樣發(fā)脾氣呢?可當天晚上,奶奶就被下了病危通知。爸爸崩潰大哭,為了照顧奶奶,我向?qū)W校請了很長的假。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人世間生老病死的無奈和痛苦,那種無能為力,讓我陷入了沉思。那晚,天出奇的黑,我深知頭頂?shù)囊箍諔摬紳M星子,可我抬頭,目光所及之處卻只有無盡的黑暗。
處理奶奶的后事花了不少時間,之后,我也跟爸媽離開了老家,完全沒有機會跟林欣瑤再見一面。其實,準確點來說,還是有機會的,但我的心情很差,不想影響她學習。
我記得她一直想考省一中。我也相信,她有這個實力。林欣瑤,我們省一中見吧,到時我一定會讓你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