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大海（8首）

程繼龍

放學

她從小學校里出來

吃力地擠過人群，校服外套

綁在腰間，劉海粘在額上

像一只捕獵失敗的海豹

從一片深海游向我

和我預感的一樣

她不高興，明亮的眼眸

蒙上了一層水霧

一個小評比中

她最好的閨蜜沒給她投票

我駕著電動車

開始兜風，我說寶貝

開心點，把話題引向了故事

她說再也不相信什么了

小紅帽太傻，灰姑娘太假

海岸線剪裁著海水

開心點吧，美人魚只是睡著了

燒烤彌漫香氣，歌聲即將響起

雨中的大海

灰藍色的皮膚

長出了絨毛，被風吹著

有風吹草低的況味

它顯出一張巨大的臉

布滿細瑣的皺紋

向另一個界面，放映著什么

如果在某個幽暗的底部

在鯨的骨架掩藏的洞穴里

有誰玩著數(shù)字，操控著它

我也不介意

坐在小小的船上，揉揉眼睛

觀賞著這為你展開的表演

烤煙爐中的父親

一個強大的胯，我是這樣認識父親的

一只腳蹬著中間的橫梁，另一只

卡在土墻上水平的溝槽里

有力的臂膀張開，提著一竿濕煙葉

構成一個大寫的“人”字

有如在罡風中小寐的雄鷹

做兒子的在漫長的歲月里，有多鄙視

父親，但那一刻爐頂天窗里的亮光

漏下來，父親的形象足夠崇拜一生

他在微弱的光中，一竿一竿把烤煙

搭入爐中，不但要好烤，而且要美觀

符合他一個農(nóng)人兼退伍軍人的

審美標準，竿間距二指寬

烏綠的生煙搭在下層，較熟的搭在上層

炭火生起來，熱氣散布爐管

水汽蒸發(fā)，溫度升上去

即使熱到六七十度，父親也要

躬身進爐，穿上厚衣裳，用濕毛巾

裹住口鼻，伸手一一撿拾

掉落在爐管上的煙葉，防止引起火災

夜深人靜，我悄悄摸他的身體

并未煉成孫大圣的銅頭鐵臂

蘑菇頌

不應直視，須帶點羞慚

最好是孩童在一連串的尖叫聲中

奔跑過去，伸出指尖

又觸電般縮回

小小的穹隆已經(jīng)形成

米黃色的，表皮配著梅花鹿的斑點

這是給誰的禮物

相應的小矮人又到哪里去了

所有的童話都從這里起源

天才必是安靜地走過它

放棄了每日的不幸

內(nèi)心的光焰燃燒，結出了晶體

這是整個大洋邊上的一片芳草地

鯨群在進行著最后的戰(zhàn)爭，挖掘機如林

的長臂，也高高地舉起

但并不影響它繼續(xù)分裂出菌絲

游蔡倫竹海

我相信在此有人會遭遇一個命題

身體的殘缺與一張白紙之間有什么關聯(lián)

而白紙有淚水的光澤

有雪花的貞潔

月光的靈動

這些仍不夠

白紙化成黛瓦下清白的垣墻

延伸成一個個史家微言大義的

字里行間，這還不夠

它漂洋過海，鋪展成

一種文明的維度

這些只不過是為了彌補

一個人肉體的痛楚、精神的不甘

至今，竹子還在郁郁青青地生長

漁網(wǎng)、繩頭還在天真地集結

偶然見聞

晚風中，路過的小女孩

指著天上說：“看，月亮長大了！”

其實，那只是一彎初生的上弦月

還有更微小的東西

小到她可以放在枕邊，夜讀

或把小手攏上去取暖

或是她長大了

父母都已不在，不經(jīng)意地

道出了這句話

在桂花飄香的夜晚，刪除了

所有的皺紋，在背后

悄悄張開了翅膀

海濱落日

在海邊徘徊的眾人之中

一定有一個，想搭起

高高的云梯上到落日里去

做一次璀璨的燃燒

而后，垂下晚霞的釣索

如此才得以報答一天的

渾圓和哀戚

一張絕對的幾何平面上

擱著一滴，緋紅的淚珠

只有極端美麗的心境和行動

才配得上擁有

轉(zhuǎn)眼海面就披散開

更爛漫的金發(fā)，彩色的

藻類中綴滿了魚蝦和星星

拒絕了時間的殿堂

美 目

這是我家鄉(xiāng)正月十五鬧社火

必有的一個角兒，一人騎在馬上

手持一枚三角印，印上畫著一只

眼睛

在游演的隊伍里

所有的大紅大紫都由它釋放

所有的鑼鼓震天都被它吸收

而城外的土塬上

殘留的雪跡，覆蓋了塵煙

復仇者手持敵人挖下來的，自己的眼睛

修煉成了法器

這只眼睛出現(xiàn)在鏡頭中

畫報中，屏幕中

旋轉(zhuǎn)、迸濺……多少少年

夢醒時，想持著它闖蕩世界

責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