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許多時候，我的意識或者說是靈魂，會跳脫出我的身體，去往千山萬嶺之外我未曾經(jīng)過的地方，叢林、沙漠、峽谷、深淵，或者是土地的深處、植物的根系，又或者是天空的最高處。我通常是以一種流動或者奔涌的姿態(tài)，在柔軟的蕩漾或者是激越的穿行中完成我思想的旅程。這使我堅信我的一部分，或者說是我意識的本質(zhì)應(yīng)該是水。

如果水是我的本質(zhì)，一滴雨、片雪花、一粒霜、一顆露珠、一條歡快的小溪、澎湃的江河，一個安然的湖泊和洶涌的大海，甚至是蒸發(fā)的水汽，化為無形，朝著天空升騰，那也是我，都是我。我至純至潔，卻沒有你看到的簡單。我柔順悅納，卻沒有你想象的溫柔。我暴怒狂野，卻始終安靜優(yōu)雅。我虛偽善變，卻永恒熾烈忠貞。我從天而降的時候，時常借助風(fēng)的狂亂，雷電的暴虐。但大多數(shù)時候，我皆寂然而至。

雨

世界上有文字的民族幾乎都有洪水滔天的神話傳說，而史前大洪水已經(jīng)被科學(xué)證實。我們生存的這個星球，據(jù)說在完成星體形成的初期，曾經(jīng)歷無休止的地震和火山噴發(fā)。這飛沙走石，巖漿四射，濃煙滾滾的世界持續(xù)了很長時間。直到灼熱的氣體帶著二氧化碳和甲烷，在大氣層的作用下產(chǎn)生了液態(tài)的水。而地球之后連續(xù)不斷地下了數(shù)百萬年的雨。濃煙、迷霧和高溫被水驅(qū)散，地球成了一個由海洋、陸地、湖泊、河流、瀑布、小溪組成的藍色星球。

我一直相信只有神的安排，才會有第一滴雨水順利地降到地面。為什么地球有大氣層，為什么會有雨水降下來，而且是一直持續(xù)了百萬年。這熾烈的火球是如何被雨水澆滅，成為那個涵養(yǎng)萬物的生命之源的？

我真的不知道。作為雨，我也不記得我是如何從天而降的，更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那最早的一滴。但我知道，盡管我來自天空，但那里并不是我的故鄉(xiāng)。我無數(shù)次感覺到一種熱烈、一種赤誠，或者是感覺到一種召喚，我把它理解為使命，我知道我從高空而降的速度和落差，那失重的感覺，那分崩離析的痛楚，還有那無時不在的驚懼和不安。我應(yīng)該最早是在大氣層里游走，之后在云層里，我曾是那樣安適無為地待在那一塊輕浮縹緲、變幻無窮的地方，與我的同類一處。這讓我誤以為我也是一片云，或者云影，可是我知道我不是，我的內(nèi)心深刻地暗示我并不屬于那里，那虛幻的無力和空曠，使我勇敢的靈魂感到疲累和局促，我時時被饑渴和希望折磨，我在等待，等待一個理由，使我可以離開，也在等待一個機會，能夠離開。

一個響雷炸開了真相，或者是一個閃電，讓我在一剎那看到了生命之路的緣起。我或者跟我一樣的飄移，因為見到了真理變得狂喜和興奮。黑暗里，天地因為耀眼的光芒連成一體，在這樣的瞬間我確認了自己是源自火焰的核心，是地底沸騰的巖漿之上永不熄滅的烈焰，是烈焰之上可以點燃一切的光。是的，我曾是滾燙的氣體，來自大地深處，不屬于天空，也不屬于云，我只是一個過客，停留是因為需要積蓄力量。如果回到地面是一次不確定生死的旅行，那我寧愿毀滅也要回到我來時的地方。于是我的生命充滿了期待，在一個誰也沒有料到的時刻，我等到了那個機緣巧合，也許是我的運動，奔走，呼號，終于有了一個結(jié)果。一個陌生的音符從最遙遠的天邊傳來，穿透空氣，一束光也隨之而來，我四周的世界隨之亮起來。我感到強烈的吸引力控制住了我，我從未感受到的新奇和愉悅由此發(fā)生。這神奇的力量來自地面，它抓扯住我，將我拽向一個深淵。在急速的旋轉(zhuǎn)之中，我隱約地看到美麗的蓬勃，它們覆蓋于焦黑的大地上，這是我從未見過的鮮亮，我后來才知道這是綠色，是生命抵達之后的色彩。

我聽到了那綠色的召喚，一次一次地，直到時時刻刻，而這蛻變就在眼前。不安，擁擠，堆疊和匯集，強大的漩渦一時間吞沒了我，在極端的冷和極端的熱的作用下，我在空氣中開始翻卷起巨大的氣流。

當(dāng)我化作雨滴降落，那種涅槃的幸福使我忘掉了過程的艱難和苦痛，讓我由衷地感動。我對自己擁有的重量和力量感到吃驚和歡樂，那向下急速的墜落卻并沒有使我有絲毫不安，這正是我所期待的，永遠地告別那曾經(jīng)讓我厭倦和害怕的輕浮于空中的虛無。這從天而降的幸福，讓我閱盡世間所有最美最磅礴的風(fēng)景。我看到無邊的松林，隨風(fēng)起舞，那翻卷起伏的林海，氣勢磅礴，于靜穆中沸騰，撼動群山。我看到荒漠里那最后的夕陽，被云彩拱衛(wèi)，與大漠融為一體，那華貴耀眼的金色勝過天庭的光輝。我看到生命的綠色，跟我在散淡恍惚中所想象的一樣，那蔥翠的色澤，寫滿了期待。漫天的水滴，正匯集成細小的水流，嘩嘩地傾倒于地面，我緩緩地匯進了這股水流之中，深深地扎進那巨大的綠色枝條編織的希冀之中。

雪

冬的透骨奇寒，于蕭瑟中透出陰郁和沉重。風(fēng)很果斷，將之前世界的生龍活虎盡數(shù)抹掉。大地之上，萬物凋敝，皆龜縮于這肅殺的嚴(yán)酷。

飄雪的時候，幾乎感覺不到冷。先是幾粒，從深灰色的天空忽然就落在跟前，跟著就又有一些紛紛揚揚地下來，再接著，又恢復(fù)到之前的模樣，只剩幾粒在眼前飄。之后，遠處的雪粒慢慢地開始密集，一步步朝近處涌過來。雪開始漸漸地變大，急促起來，在半空中伸展，成為一朵一朵花。仿佛之前的那些雪粒是發(fā)通告的使者，是含苞的蕾，而之后的這些逐步展開的花朵才是雪的本尊。天色更加灰暗下來，漫天的雪花開始緩緩降落。

我，是這些奇妙的六角形冰花中的一朵，是閃亮的銀色冰凌。我的線條是這樣細微完整，沒有一點馬虎。當(dāng)我飄落到你的掌心，那松軟的六角形線條便像是展開的樹枝、盛開的花，或者一枚閃耀的鉆石戒指。你會驚訝吧，想到這便是神造之物，因為世間根本就沒有這樣的奇思妙想。仿佛童年節(jié)日里的驚喜、熟悉、溫暖、喜悅和夢幻。每一朵雪花都是這靜雅溫柔的天外之物，是善舞的精靈，安靜、純潔、童真，踩著美妙的音符從天而降，那么悠然自在。有些直直地飄落下來，從容尊貴；有些就著風(fēng)，斜斜地飄下來。還有些在半空中打著旋兒，翻滾著，像頑皮的小孩兒，搖搖擺擺地墜落下來。雪花在天空潔白純?nèi)坏厥㈤_，身體透著水晶一般的質(zhì)感，像極了自己的品質(zhì)，卻又是那么蓬松柔軟。

是的，我們中的一部分，會義無反顧地選擇奔向高山之巔，堆疊成雪山，再凝成冰，化為水，穿透巖，成為細流，匯集為生命之河的源頭。另一些，則飄向了峽谷里，輾轉(zhuǎn)在峭壁和深淵之間，朝著無盡的幽暗勇敢地墜落。于是，森林中那些枯瘦的枝條之上便站滿了來不及化掉的新雪。還有長青的松柏，也收斂了綠色的驕傲，心甘情愿地被這純白覆蓋。湖泊上有一層薄薄的冰，但它之上的雪仍是蓬松柔軟的，像是白色的泡沫。湖邊上白日里的一些腳印被覆蓋，它們是通向附近村莊的。

這峽谷里的村莊在天還沒有黑盡之前就完全臣服于雪所帶來的歡欣了，而在此刻，它顯得出奇地安靜。院子里的柴火被一層厚厚的雪蓋住，家家戶戶的爐火此時都較之以往更旺，老人都笑著說是好兆頭。孩子們在院壩里追打著累了，也停下來，興沖沖回到屋里，擠到火塘邊的大人身邊，其中一個問道：“媽媽，下雪了，要過年了嗎？”這稚氣歡樂的童聲被一陣風(fēng)帶到屋外，在飛雪里打著旋兒，傳到更廣的天外。

我們像在空中盛開的花，漸次落下。在降落過程中，作為舞者，最初我們還僅僅只是陶醉于那些舞蹈，對因我們將會改變的一切并不十分清楚。我踩著風(fēng)的節(jié)奏，時快時慢，腦海里的旋律讓我不斷地轉(zhuǎn)著圈。我在空中停留了很久很久，這一次，我知道，我將飄向這座等待中的城市。

只小半天的工夫，街道兩旁便有了積雪，而中間的道路，因為車輛不斷，已經(jīng)濕滑發(fā)亮。樹枝上、屋頂上、路燈上、街邊的窗戶上、欄桿上、汽車頂上，像撒了一層薄薄的糖霜。街景變得生動起來，那些生硬的鋼筋水泥，甚至冰冷的空氣，此刻都參與到一場歡樂盛大的舞會中來了。中心廣場上的那座青銅雕塑，在飄飛的雪花中靜穆地存在。那些匆匆而過的人們，腳步會放緩，眼睛會變得柔軟，臉上也會有笑意，他們伸出手去觸摸，或者抬起頭望向天空。此刻的天地，在歡慶與喜悅中流瀉出美妙的旋律。風(fēng)停住了，我們在空中抱成團飄落，這應(yīng)該也是舞蹈的需要，又或者是我們的游戲。這樣的雪花不再是一朵一朵的，我們在空中停留的時間仿佛更長，變成了雪片一般的模樣。這雪片像神鳥失落的羽毛，在空中劃出高貴的弧線。天色更加暗下來，四周的天空開滿了雪花，空氣中飄浮著浪漫的氣息。時間的節(jié)奏變得緩慢，每雙看向雪花的眼睛都滿是驚喜。地上已經(jīng)鋪上了厚厚的一層，世界在靜寂中被完全改變，萬物皆被覆蓋。

一個小區(qū)里，一群孩子在堆雪人，看樣子，他們是在比賽。小區(qū)中庭院壩里，已經(jīng)有一大一小的兩個雪球，孩子們?nèi)匀粵]有停下來，戴著厚手套的小手在地上捧起雪，捏成團，再把它們拍到那兩個立在地上的雪球上面，雪球在慢慢變大，孩子們興奮的聲音此起彼伏。五樓的窗臺邊，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拄著拐杖立在那里，她的右腿打著石膏，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那些堆雪人的孩子。她輕輕地咬住嘴唇，看著眼前這群歡樂的孩子，這些人中也有她的朋友。我早在遙遠的空中便注意到這個小女孩，她憂傷委屈的小臉看起來是那么可愛，她把臉貼在玻璃上，窗簾自上而下地包裹著她，使她看起來是那么小。她的右上方可以打開的那一小扇窗戶關(guān)得緊緊的。母親走過來，拍拍她的肩膀，把那個小窗戶開了一條縫。一股冷風(fēng)吹了進去，小女孩的眼睛終于離開了那群孩子，轉(zhuǎn)而看著打開的窗戶上面的那一絲縫隙。母親笑著轉(zhuǎn)身離開了房間。小女孩挪了挪位置，讓自己可以看得更清楚，盡管這樣使她的頭發(fā)被吹得蓋住了眼睛，她還是沒有放棄。從那一絲狹小的縫隙中，可以看到飄揚的雪花，盡管從玻璃窗里面也可以看到，但那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雪花是那么晶瑩潔白，在那一小塊縫隙里泛著一種真實的、異樣的光彩，小女孩不再看那群孩子，她被自己的新發(fā)現(xiàn)感染了，失落和傷感被新奇和希冀代替。我為她感到高興，在半空中為她舞蹈，她微笑著向我伸出手來，那熱切的期待穿過那窄窄的縫隙深深地打動了我。我沒有猶豫，越過窗戶的縫隙，在風(fēng)的幫助下，緩緩地落在她的手心。她瞪大雙眼，慢慢展開手掌，小心翼翼地看著銀裝的我、蓬松柔軟的我，仿佛兩個老朋友，在濕漉漉的夢幻中重逢。

河

我隱匿于地下，成為暗河，在巖石的褶皺與縫隙之間穿行。在洞穴里，我千年萬年地透過巖層往下滴落，一滴一滴，竟然穿透了巨石。

我喜歡我成為河流的時刻，朝著大洋的方向永不停歇地奔流，盡管隱約中我感到我的旅行注定會有未知的危險，但對于大海的夢想?yún)s使我一刻也不想停留。應(yīng)該是我的基因里深藏有關(guān)于我歸宿的暗示，這樣，才能使每一滴水都在冥冥之中遵循這必須的使命。即便是在幽暗的洞穴里，我還是一滴水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必將匯集成流，就像此刻的我，傾盡全力地奔流在這自由熾烈的土地之上。是的，我深信，我最終必將抵達海洋，這是屬于每一滴水的成長與夢想。

通向大海的道路，當(dāng)然不同于一滴雨，一片雪花的路線，它不再是從天到地的急速墜落。這樣的路線注定我將穿越大地的身體，一寸一寸地，越過群山，流經(jīng)大漠，走過荒原，也掠過沼澤，時時刻刻，歲歲年年，永不間斷。是的，我的河床是我的搖籃、我的溫床、我的依傍。它是我流過的烙印，是我成長的印記，也是大地生命滾動的刻槽。有時因為泥沙的沉積，河床抬升，我又像是懸于空中的河流，于水汽、水花和水霧之間咆哮如雷，奔流不止。盡管并不深邃寬廣，水底也沒有奇妙動人的世界，但是我的歡樂和活力，一往無前。

當(dāng)然，有的時候，我還是會忽然感到孤單。那些和我一起成為河流的水滴，事實上我們早已離散。每天都有百千萬億滴水匯入，它們是陌生的雨雪冰雹，有時也會是山澗溪流。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在經(jīng)歷巨大的變化，被擠壓，被撕裂，被強大的力量裹挾著向前。我懊喪地感到我引以為傲的自由和歡樂正在慢慢遠離我。

在某些時候，其實我很想停下來休息，或者看一看，在河流的分叉口，我真正想要跨入的是另一個看起來要窄小一點的支流。我無法主宰自己的去向，只是感到深深的迷惑，仿佛穿行在一條永不會抵達終點的迷途，因為在這個時候，時間徹底失去了意義。是的，當(dāng)我的情緒墜入困頓苦痛的深淵，夜晚總是會提前來臨。天氣晴好的時候，這深邃遼遠的夜空，像是母親溫暖豐腴的身體，繁星綴滿天際，寶石般亮眼的星輝在河流之上的蒼穹組合成神奇的圖案。如果我望得足夠遠，是可以看到閃亮的銀河的，有時候，我會想象每一顆星子都源自那里。在寂靜的空曠里我時常仰望夜空，盡管有時候我看不見它們，但我知道它們始終在那里。我期待夜晚，這樣可以看到或者感受到它們?？吹剿鼈兊膱猿?，溫暖的注視。那奇妙的星光給予我許多力量，慢慢地，我開始明白，即便是在白日里，它們其實也都在蒼穹之上與我遙遙相對，只不過是因為太陽的光輝、白晝的光亮，使我看不到它們。于是，我不再沮喪和困頓。

在有風(fēng)的夜晚，我會聽見海的回應(yīng)。那聲音像是更大更浩瀚的水聲，在遠處激蕩、轟鳴。它們被風(fēng)推送著，清晰、動聽，像是切切的召喚，牽動著我的心。我于是無法停止對大海的想象和思念，更加努力地朝前行進。每向前一步，我的勇氣就會成倍增長。我是這樣渴望大海，傳說中奇妙的魚群、珊瑚，海底的群山、峽谷，千奇百怪的生物，海豚和鯨魚，巖石、沙灘，還有海市蜃樓，他們時時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我千萬次地在心底描繪他們的樣子，于困頓之時，于迷惘之中，也于痛苦之后。迷霧擋不住我，困境擋不住我，而河道是我摸索行進的軌跡，是我追逐理想的方向。我永遠都自上而下，從高到低地流淌，因為山勢和地形，我流動的速度隨著河道的變幻，不斷變化出不同的姿態(tài)，時而磅礴浩蕩，時而洶涌激越，時而曲折迂回。

我被嚴(yán)寒封凍，在高地的冬天。我的表面凝結(jié)成冰，盡管冰層之下我仍在流淌，但我的力量因為嚴(yán)寒而衰減，水流變小，下游開始斷流。人們把這個時期稱為枯水期。這是一個萬物休眠的季節(jié)，天地死寂，我的水流聲被厚重的冰層覆蓋，盡管如此，我也從未停止熱切地奔向大海。我衰減的能量終于還是迫使我在某一個時刻于某一個河段停了下來。我在靜寂的峽谷匯集高地的山澗和溪水，每一個春天，我都會慢慢地等來它們，等它們一點一點地漫過河道中巨大的卵石，再與我一道重新在河床里振作起來。我們緩緩地流動，但不用太久，就會有更多的細流匯入。一些從山上滾落的石頭和塵土，急迫地匯入我的浪花里，我用時間將它們變成卵石和細沙，而那些珍貴的部分，我將它們變成閃耀的金子，靜臥于河底。我在時間里無數(shù)次停頓等待，蓄積，再出發(fā)，可是從沒有放棄奔向海洋。每當(dāng)我又一次蓄滿前行的力量，穿行于土地之上，都會再一次被大地的遼闊和壯美驚艷，而這一切更加使我明白夢想的價值和自由的意義。

我感到時間一路向前，仿佛墜入黑洞里的星河，永不復(fù)返，而藏在它身后的死亡，除了終結(jié)生命的面目可憎，反過來卻也使有限生命的意義變得耐人尋味和珍貴。那些枯死的野草、干裂的土地、奄奄一息的生命，他們不只是在等待嚴(yán)寒酷暑的結(jié)束，他們也在等待我的經(jīng)過，等待我重新蓄滿我的河床，流過我的河道，浸潤冰冷的巖石，喚醒熟睡中的土地。我所經(jīng)過的地方，將重新爬滿生命的綠藤，村莊和人類、森林和野獸、草原和牛羊，所有的枯萎都將在流水的潤澤后于死亡的邊緣重又變得蓬勃。那沙漠里的綠洲、荒原里的炊煙，都是我隱秘的牽念。我站在最高的山巔，目光卻被深谷里千萬朵水仙吸引，那冰肌玉骨的纖巧花朵隨風(fēng)起舞，使我內(nèi)心激蕩起溫柔的愛意。在寬闊的河道上，我從容地流淌，那豐沛的水流，浩浩湯湯。在草原上，我的河面與草地齊平，我更像是鑲嵌在它之上泛著銀光的白練，徐徐向前伸展。當(dāng)我穿行于峽谷之間，總有陡峭的山體阻隔，我被切割、被阻撓，河道變窄，因為落差，我起伏跌宕于山勢之間，形成許多高低錯落、湍悍激越的水瀑。但是啊，我的堅持是這樣強烈，它從來不會因為任何壓力改變。而我，從滴水嬗變?yōu)楹恿?，本身就是一次涅槃重生。鉆石生成于地底，有人說是被巖漿帶到地面，我卻總以為是我在巖層之間穿行的時候帶走了它，或許它也是被帶到地面之后，再被地表上我的水流卷走。這個堅硬固執(zhí)的石頭，它知道它的光是我給予的，即便埋在最深的地底，終有一日也會在大地之上閃耀光芒。

有些水滴注定會停止前行，當(dāng)湍急的水流在暴怒下失控，他們中的一些會被浪花帶走，并被扔在險灘上。還有一些也會流連于溪水邊的安適浪漫，在某一刻化作水霧灑落在一旁的灌木叢里。我在遺憾中繼續(xù)向前，告別高山和峽谷、草原和森林，一直向前。直到有一天，在湖灘沼澤里奔流了很久的我忽然看到前方浩瀚無垠的水域，竟然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在我眼前，那蔚藍的水波輕輕地蕩漾，仿佛張開的手臂，在寧靜安詳中深情地等待。我知道，那就是大海。當(dāng)我急切地匯入海洋，那穿行過黃土與沼澤之后的身體渾濁疲累，交匯時泛黃的河水與海水顯出涇渭分明的黃與藍。還未等我的不安與羞愧浮出水面，大海深沉博大的悅納與愛便快速地潔凈了我的身體，并清除了那些界限，使我徹底地融入其中。我從未領(lǐng)略過這樣深邃的水域，而它的廣袤遠遠超過我所經(jīng)過的土地，我在腦海中對她無數(shù)次地勾畫和想象，都不及眼前看到的浩瀚和蒼茫。那汪洋之中掀起的巨瀾，緩緩?fù)苿游疫M入驚心動魄的回流之中。我看到與我一樣的江河、雨雪，任何一種形式的水，都在這水的世界里抱作一團，不分彼此，那種無我共榮的高尚感染并控制住我，使我感到幸福和滿足，這時我才明白，我的榮耀，我滴水的生命意義其實就是為了匯流入海。

海

為什么海的味道苦澀咸腥？是因為鹽，還是魚？或者是海底奇妙的生物群落、大陸架、噴濺的巖漿、沙灘上死去的貝殼？這些答案總也不能消除我的疑問。在靜寂的夜晚，月亮可以照見的海面上，作為一滴水，不，應(yīng)該是海水中的一滴，我本應(yīng)該枕著月光在濤聲中安然入睡，與其他組成這浩瀚海洋的水滴一樣隨波安眠于大洋之上。可是我，億萬千兆海水中的一滴，卻被這探究生命之旅的那份熾烈灼燒得火熱滾燙，為什么海是咸的？我的執(zhí)著和熱烈傳遞并帶動我周圍的海水，使她們也在冷寂的夜里逐步地暖起來。我們于是更加地相信那苦澀古怪的味道里暗藏有生命與死亡的秘密，隱匿著風(fēng)暴雷霆也無法摧毀的堅持。

我真的不記得我從淡水變成海水用了多長時間。我們中的一些認為是在與海水交匯的剎那間完成的，還有一些卻認為用了不只百千萬年。我的答案在這兩者之間，又或者我時常否定之前的肯定，始終無解。當(dāng)我匯入這無邊的汪洋，其實就已經(jīng)忘記了時間。我強烈地感到我的身體正被一種嶄新的能量包圍，進入，溶解，一點點改變。我在浩瀚的大洋里任意浮沉，這無邊的洋流推著我緩緩前行，有時候我與更多的水滴會在海面上停下來等待，在浮浮沉沉中看陽光穿過我們的身體，在最廣的海域收攏，使海的顏色像是鍍上了一層華貴的金色。我們仰頭看海鷗在頭頂飛過，看天上的云朵在蔚藍的天際開出不同形狀的花朵。有時候我們會被突然而至的巨型鯨打擾，它們噴水的樣子最讓人開心。成群的海豚不斷地從我身邊飛躍而出，在空中留下好看的弧線，而后又重新回到海里。一艘三桅帆船穿過迷霧，出現(xiàn)在我眼前，白色的船帆在湛藍的海面上看起來是那么耀眼。我喜歡有月亮的夜晚，因為沒有風(fēng)暴。深色的天幕上依舊可以看到云朵灰色的剪影，遠處密集的云層很厚，垂懸在空中，當(dāng)我凝視它的時候，可以清楚地看見它移動的姿態(tài)。云朵在黑暗中快速游走，厚實的核心在運動中分離變薄，露出比夜色更黑更深邃的縫隙，那些縫隙是神秘宇宙世界通向無極的通道嗎？在此刻它們是如此清晰，無極的無極就是沒有終點的空白嗎？在這樣一種無限的空曠和寂寞里，我開始感到難過。我懷念清冽甘甜的淡水的曾經(jīng)，那個時候的每一天，無論我是溪流、山澗，還是江河，都充滿了冒險的快樂和自由?？v然我曾是靜止不前的湖泊，那山坡和天空之上不斷變幻中的倒影也讓我足夠多地體味到這個世界最具深情的嫵媚。當(dāng)我在萬頃碧波之間蕩漾，那種無助的迷惘加深了我的孤獨。我明白我永無希望跳出這大洋之外，而這精彩美麗的陸地組成的世界將與我毫無關(guān)聯(lián)。這使我感到被束縛和被遺忘之后痛楚的怨憤，盡管我是這樣熱愛大海，曾這樣不顧一切地奔向她，急切地想成為她的一分子?？墒乾F(xiàn)在，眼前這隨波逐流的日子卻使我感到無聊和失望。那淡水時代鮮亮的記憶時時被喚醒，浮上我思念的心頭。

可我是一滴海水啊。我與生俱來的夢想就是如何成為大海的一部分。我的迷惘讓我在矛盾重重中慢慢見識我的海洋。我跟隨洋流來到溫暖的陌生海域，卻沒料到風(fēng)暴會來得這樣迅疾。我從未見過被風(fēng)攪動的云團可以如此這般神速地占據(jù)我頭頂上的天空。天迅速黑下來，云團的底部變成了深色，風(fēng)以每小時數(shù)百公里的速度，繼續(xù)推動云團集結(jié)。數(shù)千公里寬數(shù)百公里厚的云團形成漩渦狀的風(fēng)眼，面目猙獰地出現(xiàn)在天空之上。一切都帶著毀滅的目的，而風(fēng)暴即將來臨。遠處傳來氣流摩擦的巨響，雷暴穿行過后在云層里發(fā)出恐怖的強光，閃動裂變出無數(shù)張骷髏一般痙攣抽搐的丑臉，之后再重重地擊打在海面之上。暴雨裹挾颶風(fēng)將整個海面鎖死。洋面被風(fēng)速控制，滔天巨浪洶涌不止，蓄積足以擊碎巨石的千鈞之力相互撞擊，發(fā)出駭人的聲響。巨浪在風(fēng)速的幫助下將大海邊緣的力量吸到風(fēng)暴中心，果決地吞噬它周圍的一切，堅固的鐵船，甚至經(jīng)過的飛鳥。海平面不斷上升，我被卷入海洋中心，瞬間又從千米之外回到了眼前，剛踏上一波駭浪，我就被狂亂的風(fēng)送上了云端。我俯瞰這魔域一般極速變化中的大洋，既驚恐又興奮。風(fēng)雨雷電組合成末日的景象，而這暴烈的大海即將越過堤岸。海邊的漁村，此刻正在風(fēng)暴里顫抖，那些來不及逃走的生命，都將不可避免地死亡……

我在風(fēng)暴平息之后醒來，海面上靜靜地漂浮著被摧毀的建筑和船只殘骸，還有失去生命的鳥和魚，沙灘上橫七豎八地躺著許多尸體。死亡的苦痛和悲傷在海面上浮沉。我為自己的好奇和魯莽開始感到難過和羞愧。一縷朝陽緩緩地斜照在我冰冷的身體上，溫暖正一點點進入我體內(nèi)。這時我才真正感到靜謐祥和與沉寂幽深的可貴。后來我無數(shù)次地見證了海底山脈的崩塌和峽谷的斷裂，由此引發(fā)的地震和海嘯，讓無數(shù)海底生物滅亡，我看到海岸邊無數(shù)的城市和村落的損毀與消失，才明白作為一滴海水我必須承受的一切是我身為淡水時無法想象的沉重。那些暴風(fēng)、云團、地震和火山，都是我無法控制的災(zāi)難。盡管作為大海，我知道這是大自然釋放能量的規(guī)律，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擋，但每一次災(zāi)變，我都會感到痛楚，這無法停止的喜與憂、愛與痛的輪轉(zhuǎn)，使我變得復(fù)雜和咸腥。

我在深海漂游，像一條魚一般自由。那些海底的珊瑚、暗礁、山脈、峽谷，千奇百怪的魚，色彩各異的生物，在珠蚌里醞釀的珍珠，它們是這般神奇美妙，令人驚嘆。有些色彩我甚至從未見過，我常把植物認作魚類，也會反著將魚當(dāng)作植物。兇猛的鯊魚、溫柔的水母和海馬，我都喜愛，當(dāng)那些叫不出名字的生物越來越多的時候，我這才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微不足道。這斑斕多姿的大海，她從來就沒有停止過生命的誕生，她是起始，也是搖籃。我永恒的好奇和熱情再度填滿我的內(nèi)心，我很快明白這大洋之浩大，絕不是空穴來風(fēng)。這個星球百分之七十的面積都覆蓋了海水。我即便耗盡一生，也只夠了解它的萬一?？晌胰耘f止不住地歡喜，因為在這里，我不僅見證死亡，我也看到新生。一些微塵從海底泛起，它們都是新生命的開始，當(dāng)陽光照進大洋深處，它們就會慢慢變成母親的樣子。我停留在它們身邊，久久不愿離開。我寧愿讓時間將它們深深地鐫刻在我的身體里，這些記憶會使我在往后無聊沉寂的歲月里也會有溫暖和熱情。

見慣了火焰在大地之上熊熊燃燒，卻從沒見過火焰在水里也可以不滅。深海里突然噴發(fā)的海底火山，那撼動大地的力量并沒有驚到我。真正讓人震驚的是赤焰與海水交匯之后的樣子，那是淡水的世界看不到的奇景。源自火焰核心的愛與渴望深切無畏，那積蓄的能量明知是犧牲卻仍舊奮然不顧，這決絕的勇敢感動到我。作為一滴海水，我的感知可以是無限的，這取決于我的想象力。即便我漂浮于極地寒冷的海域，我依然可以通過水的方式感受到千萬里之外熱帶風(fēng)暴的威力。我能夠感覺到火焰正穿過我的身體，就像巖漿如火毯一般在海底肆意流淌。我開始止不住地沸騰，我看到一些生命正在死去，可我預(yù)感到這充滿傷痛的死亡背后，更多的生命即將誕生。海與火涇渭分明地僵持，然后緩緩地穿過彼此，慢慢交融，他們?nèi)匀恢凳刂约涸械臉用玻Ｒ琅f是海，火也仍舊是火。是啊，無論這海與火的旅程還將繼續(xù)多久，我也可以猜到他們最后的結(jié)局?；鹧娼K將泯滅于大海。我看到毀滅前的花朵因為決絕開出別樣的精彩，這是人類永生也不可理解的悲傷。我的身體此刻不只是咸腥，它開始變得苦澀。

當(dāng)深色的巖石冒出海面，我才恢復(fù)了往日的溫度。火焰已然消散，巖漿被海水冷卻之后變成巖石。這層層堆積，漸漸高于海面，綿延千里的巖層，就這樣在某一天突然地聳立在跟前。它是巖漿與火焰的涅槃，這新生，將重新組成新的大陸和島嶼。海與火終不能相守，而這涅槃之后的重生卻將與海廝守一生。沸騰之后的我再不是一滴普通的海水，這戰(zhàn)栗一般攝人魂魄的燃燒，那勇氣與堅貞的注入同樣也是我涅槃的開端。我看到這不可預(yù)測的生命之船正在悄悄地偏離死亡航線，慢慢地駛向希望的彼岸。我信守大海的秘密，讓痛苦在內(nèi)心悄然變得歡欣。盡管它已經(jīng)變作焦黑的巖石，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它火焰的本質(zhì)，那曾經(jīng)點燃我的赤誠和無畏，此刻已然化作了深沉的凝視。我熱愛這巖石的堅毅與靜穆，任憑風(fēng)雷貫耳，閃電刺破天際，也毫無懼色，也巍然屹立。我洶涌于他的跟前，接近他、輕撫他、潤澤他，又或者狠狠地擊打他、洗練他，他的本質(zhì)是這樣頑固和傲慢，卻又是這樣心甘情愿地為我改變。浪花撞擊巖石，發(fā)出驚天的咆哮，這是我們的交鋒，也是我們的語言。海岸線，由陡峭平直到曲折蜿蜒，巖石由鋒利尖刻到圓潤飽滿，全在于我的錘煉。我們都堅信，這未來的巖層之上，必將覆蓋新生的綠草和森林、昆蟲和猛獸、淡水和人類。

我游弋在無垠的波濤之上，內(nèi)心充滿和平。我是海，真切洶涌地存在，是這生命之國的搖籃，也是支撐這個星球龐大生態(tài)圈的開關(guān)。我喜歡陽光下泛著金色細浪的海面，在有月亮的夜晚，卻更加使我感動。我的微波被這清冷的光吸引，因她的疏與親、遠與近，潮落潮起，并于大洋之上搖曳出生動奇異的光影。偶爾我會在這光影之上看到更多的盛景。踏浪入海，出水飛天的仙女，在管弦樂聲中舞蹈嬉戲。百千艘古老的戰(zhàn)船于大洋中對峙，濃霧中戰(zhàn)鼓雷鳴，戰(zhàn)旗獵獵。我的巖石在海岸邊通體透明，他的光吸附住所有的月光，發(fā)出比鉆石還要耀眼的光芒，即便他的一部分深入海底，也使整個海面因他如同白晝一般流光溢彩。我們中的一些會說那是海市蜃樓，但我卻深信，那是大海的記憶，是真實的奇景。

我時常在入?？谕Ａ?，看那些欣喜若狂的江河如何匯進大海。這樣的場景，會喚醒我的一些記憶，讓我的意識在長久的幸福中澎湃不已，也令我的思想在萬頃碧波之上翻卷激蕩，始終百感交集。

【作者簡介】阿呷，彝族，四川冕寧人；曾有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某出版社資深編輯；現(xiàn)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