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振華/文圖
“南市西門方浜橋中華路共和影戲院,昨日下午五時五十分許,突告失慎,全部房屋焚毀殆盡,歷時一小時,始告灌熄。當火熾時,該處沿中華路一帶交通,為之斷絕者,約半小時之久,幸沉香閣警察所聞警后,飭警多名馳往維持治安,秩序井然……”從這一條見刊于1935 年7 月12 日《申報》12 版的新聞里,可以證明兩個史實,一是滬上老南市中華劇場在民國29 年也就是1940年被日軍侵占之前叫共和影戲院,而不是共和大戲院;再是這座滬上最早興建的戲院也遭遇過回祿之災。
火災后經過短短半年的修筑,共和影戲院于1936 年元月由五福公司接手,重新開幕時改名叫五福共和大戲院,同年4 月再叫共和大戲院,直到1940 年被日本人侵占后改名叫中華大戲院。負責戲院的日本人叫河田幸正。當時中華大戲院簡稱“南市中華”,與“虹口中華”(即四川北路上的廣東大戲院,1968 年后叫群眾影劇院)、“滬西中華”(鴻飛大戲院,即曹家渡地區(qū)經數度改造和遷址的滬上有名的滬西電影院),這三家“中華大戲院”在抗戰(zhàn)期間都受控于日寇,隸屬于張善琨等人發(fā)起組建的“中聯(lián)”電影公司。張善琨拜的老頭子是青幫大亨黃金榮,汪偽政府成立“華影”后,“中聯(lián)”解散,張善琨出任副總經理兼制片部主任。一直被指為漢奸的張善琨,后來逃到香港,再赴歐美。其創(chuàng)辦了長城影業(yè)公司,1951 年在港恢復了新華影業(yè)公司,拍過香港第一部彩色故事片《海棠紅》《月兒彎彎照九州》等,幾年后在日本外景地突發(fā)心臟病去世。
抗戰(zhàn)勝利后,滬西與虹口的兩爿“中華”,先后恢復原名或改名,唯有南市方浜橋畔的這爿“中華”,仍叫中華大戲院。據史料記載,1946 年6 月20 日,中華大戲院重新開張時不放電影了,改演越劇。開幕戲是金香琴、王水花領銜出演的《沉香扇》,史致富和金信民兩人揭幕,最早就有“越劇皇后”之譽的名伶筱丹桂及徐玉蘭剪彩。史致富,是浙江鄞縣人,創(chuàng)辦了萬國藥房,抗戰(zhàn)時,他在全國多地設分店、藥廠,擔任過益友社的監(jiān)事和主席。當時,史致富在上海興起“父親節(jié)”,也發(fā)起過扶貧助學活動??箲?zhàn)勝利后,史致富當選為上海市新藥業(yè)商業(yè)同業(yè)工會理事長及藥劑生公會理事長、上海市商會理事、上海市第一屆參議員、第一屆國民大會代表,1949 年去了臺灣。去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過一本白先勇作序的《談心:與林青霞一起走過的十八年》。作者金圣華女士,是巴黎大學文學博士、香港中文大學校董、翻譯系主任,她出生在上海,她的父親就是抗戰(zhàn)期間在上海創(chuàng)辦了民華影片公司的金信民。
我在《不妨從“壽祥里”再說開去》一文中提過中華大戲院,只稍帶了兩筆:中華大戲院的前身,是1912 年也就是民國元年10 月10 日開張的春桂茶園,開張的第六天,孫中山在此作關于鐵路國有化的演講。荀慧生、蓋叫天、馬連良、程硯秋都是在此一炮走紅。傅湘源先生曾經告訴過我,最早的地處華界的方浜橋一帶,與法租界接鄰,華商電車公司開通了電車之后,市面逐漸興旺起來。當時在雷瑪斯影戲公司做協(xié)理的戈登堡,是西班牙人,他看中了南市中華路金家坊弄口東側的一塊地皮,遂斥巨資在靠近方浜橋處自建了一座西式影戲院,初名“共和活動影戲園”,專門放映從歐美選購的新電影。這個戈登堡,后來回西班牙結婚,還得了一筆豐厚遺產,回到上海又擔任了雷瑪斯的總經理。但沒想到戈登堡后來在維多利亞影戲院內被人謀害。當年《申報》連續(xù)報道了轟動上海灘的戈登堡暗殺案。案情撲朔迷離,戈登堡的母親愿對提供兇手線索者傾其所有以謝之,巡捕房懸賞通緝,賞格從百元升至千元。案發(fā)一年之后告破,兇手是個叫柯尼洛夫的俄國人,是因為其在哈爾濱另有案發(fā)落網,是個殺人慣犯,據說殺了一百多人,被害人中有兩個是法警。兇手最終被當地法院判處執(zhí)行絞刑。美國攝影家克勞萊還拍了一部“實事影片”即紀錄片,片名就叫《俄國大盜柯尼洛夫》,當年滬上影院放映過。戈登堡被害后,共和影戲院就賣給了怡和洋行的買辦潘澄波,之后又轉租別人經營。票價小洋二角,夏天觀眾獲贈屈臣氏冰汽水一瓶,當時觀影盛況可想而知。民國24 年(1935 年)那場大火,只焚毀了戲院后臺及二層部分建筑,大戲院重新修建開張之后,紹劇、越劇、京劇、話劇都演,也演過滬劇。民國31 年(1942 年),滬劇文濱劇團的首演就在中華大戲院。1956 年后稱正式稱中華劇場,直到2001 年9 月初被拆除。
我小時候居住的壽祥里,就正對著中華劇場,隔著一條中華路。在我的記憶里,這座上海灘最早的大戲院,是一座木結構的劇場。劇場建筑一千平方米不到,一層木椅座位有五百多張,二層木椅座位有二百多張。中共十一大和五屆人大,確定了全黨和全國人民在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新的發(fā)展時期的總任務。1978 年至1979 年這兩年中,我被選拔加入了市宣傳新時期總任務的“文藝輕騎隊”,跟隨一批剛剛解放出來的老藝術家,下基層演出。其中有一場重要的匯報演出和表彰會,我沒想到就在自己家門口的中華劇場舉行。那天,身著白襯衫藍褲子、腳穿白跑鞋、胸前飄著紅領巾的我,登上中華劇場的舞臺,表演了一百多句每一句都是以“頭”押韻的上海說唱《李老頭與阿六頭》,贏得了觀眾席里熱烈的喝彩聲和要我再表演一段的鼓勵掌聲,舞臺監(jiān)督要我加演了一段《古彩戲法》。全場演出結束后,我受到了市里和北京來的首長的接見。此情此景,恍若昨日。
三十幾年前,中華劇場先是趕時髦,改建成幻彩音樂噴泉游樂場。不過兩年就倒閉。接著是劇場方面提供房屋使用權,一家日資集團在香港的公司出資50 萬美元,簽約合作時間為 10 年,開了上海百家樂快餐有限公司,經營快餐、咖啡,兼營錄像放映、電子游戲等等。之后也就一年,又更名為“菜籃子飯店”。又是一年,“菜籃子飯店”變成了“今日世界酒樓”。合作也就7 年工夫,經營不善,負債累累,新世紀初即被查封,正式打烊了。2001 年9 月,中華劇場舊址原建筑全被夷為平地,成了今天的環(huán)老城廂綠地。上海灘最早的大戲院,近百年中,梨園妙音,政商粉墨,濟濟登場。到頭來,終是曲終人散,只留下“人生如戲”這句話。
初建時的中華大戲院(上)
文中提到的“上海書店”舊址(中)
“上海書店遺址”石碑(下)
中華大戲院與老西門,近在咫尺。距老西門不遠的蓬萊電影院,曾經是南市區(qū)首家甲等放映技術特輪電影院。最早是實業(yè)家匡仲謀創(chuàng)設的國貨市場,后改為蓬萊大戲院?!捌咂摺北R溝橋事變后,上海文藝界人士隨即投身抗日救亡運動,中國劇作者協(xié)會、上海劇團聯(lián)誼會等團體以最快的速度,集體創(chuàng)作排演了三幕劇《保衛(wèi)盧溝橋》。崔嵬、阿英、于伶等人是主創(chuàng)人員,冼星海、周巍峙等人譜寫曲子,夏衍等人整理定稿,洪深、袁牧之、金山等人組成導演團,金山、趙丹等共200 多人聯(lián)合參演。1937 年8 月7 日到13 日,《保衛(wèi)盧溝橋》在蓬萊大戲院的演出,連日爆滿,一直持續(xù)到“八一三”淞滬戰(zhàn)事爆發(fā)才停演。其間為了歡迎郭沫若回國和沈鈞儒等“七君子”出獄,加演了專場。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百年時,應老西門街道邀約,我參加了有關文獻史料視頻的錄制工作,選題中蓬萊大戲院及敬業(yè)中學的兩部分內容即由我完成。蓬萊電影院早在20 世紀90 年代初就拆除了,原址前拔地而起的是“滄浪苑”住宅區(qū)。錄制時正值盛夏,站在炎炎烈日之下,我想起了自己當年有一次觀看學校包場影片《閃閃的紅星》時,蓬萊電影院開放的冷氣,凍得我瑟瑟發(fā)抖,電影沒放完我就逃出了影院。奔回家中時,父親摸了我滾燙的額頭,一量體溫,高燒40℃,趕緊送我去醫(yī)院掛急診。歲月倥傯,轉眼自己已然花甲之年。壽祥里早就蕩然無存了,前些天路過壽祥里斜對面的“上海書店”舊址,環(huán)城綠地那一片草坪上,立有一塊并不醒目的“上海書店遺址”石碑。1923 年,整整一百年前,中共中央在此創(chuàng)辦“上海書店”,出版發(fā)行《向導》《中國青年》《新青年》《共產黨宣言》等黨的刊物及進步書籍,毛澤民曾擔任經理。
以豫園大商圈為中心的有著“小橋流水人家”的全新的城建規(guī)劃,將由藍圖落地為景觀。我不禁在想,中華路方浜西路口是不是真該再建一座方浜橋呢?如果可行,它一定有著深沉而豐實的人文蘊意。對于歷史與現實應有的某種思想連接,不能淡出視野,更不能成為心中無有真實托底的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