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奈的抉擇

方浩來到了王青先生家。

先生剛剛起床，睡眼惺忪地問：“你起得比雞還早，有什么大事？嗨，還帶了一大包東西。”

“確實有一件大事，要麻煩先生?！?/p>

“不是又要大洋吧？”王青開著玩笑。

“那筆賬都還沒有還哩，不敢再借?！?/p>

“我早就知道，那錢是狐貍借雞，有去無歸。那些個子兒就當(dāng)我納了皇糧國稅吧?！?/p>

先生以調(diào)侃之詞說出的一番話，這讓方浩很是感動，也心有愧疚，不過心里倒是由此一下踏實了許多。

方浩把龍尊亮了出來：“請先生看一樣?xùn)|西。”

王青掃了一眼：“這件東西不是仿當(dāng)年慈禧太后的龍鳳雙尊繪制燒造的嗎？”

方浩十分佩服先生的眼力和記性，把這件龍尊的來龍去脈簡略地述說了一遍。

王青把龍尊細(xì)細(xì)端詳了一番，又用手輕輕地?fù)崦藥紫拢瘟嘶文X袋說：“這可是純正的皇家血統(tǒng)，應(yīng)當(dāng)是放在皇宮大殿里，供皇帝皇后、皇子皇孫受用的東西。只是時乖命蹇，這等寶物如今也委身草莽?！?/p>

“我今天來，為的是請您能收留這有純正皇家血統(tǒng)的寶物?！?/p>

“這本不是我的東西，豈能沾手？我不想，也不敢收留這寶貝?！蓖跚嘁豢诰芙^。

方浩說明來意：自己不大的房屋和經(jīng)常的足跡無定，實在不宜收藏這寶物，并且已隱隱感到這瓷尊已大有風(fēng)險，所以想寄存在先生家中。

王青略一沉思后說：“紅顏多薄命，至寶多險相。但凡太好的東西，往往會惹出意想不到的大麻煩，比如那江山社稷，便是如此?！?/p>

方浩對此深深認(rèn)同：“先生所言極是。這龍尊對我來說，已成卡在喉頭的尖刺，握在手里的火炭。”

“這件東西本屬清王朝，但清王朝早已進(jìn)了墳?zāi)埂．?dāng)然，這龍尊也不屬于你等持有之人，只能籠統(tǒng)地說屬于國家，猶如說山川土地都屬于國家一樣。如何處置，還真大費(fèi)思量?！?/p>

“我多次想過把這件東西獻(xiàn)出去，但獻(xiàn)給誰呢？”

“是啊，獻(xiàn)給誰呢？”王青先生接過話來，然后一番長長的感慨：要是清廷滅亡時獻(xiàn)給了袁世凱，或是袁世凱去世后獻(xiàn)給了北洋政府，那只怕是早就不知所蹤了?，F(xiàn)在國家猶如在上演全武行的戲臺，軍閥爭戰(zhàn)，南北對峙，亂糟糟，鬧哄哄，讓人頭暈?zāi)垦?，也讓人驚悚難安。不論獻(xiàn)給誰，這寶尊都只怕會是下場難測。哎，人如果生逢亂世，往往報國無門；寶物倘若生逢亂世，也是難有存身之地。

“所以，我想請先生讓寶物有個存身之地?！?/p>

王青很有些無奈地表示：“看來只能如此。那就先放著，就像劉勝遠(yuǎn)師傅說的那樣，待適當(dāng)時候再做處理吧。龍臥淺灘等風(fēng)潮，但愿這瓷尊能有龍歸大海的日子。”

方浩把龍尊捧起，恭恭敬敬地遞給師父。霎時，他心中像有一塊沉重的石頭墜落在了地上。

王青拍了幾下龍尊：“真是一件好東西，只是命太硬了，已沖犯了三位皇帝、多任總統(tǒng)，可萬萬不要給我找麻煩?！?/p>

他隨意說的這句玩笑之詞，想不到后來竟一語成讖。

江西工業(yè)分校的籌建終于完成，開始招生了。方浩對課程進(jìn)行了精心設(shè)計，還廣聘名師，陶瓷作品在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上的獲獎?wù)咧?，多人到校?zhí)教，牛頭也成了分校教學(xué)生拉坯的特聘工匠。方浩希望這座分校是一座大窯，能夠不斷燒出精良的瓷器——培養(yǎng)一批又一批陶瓷人才，從而促進(jìn)千年瓷業(yè)的承古創(chuàng)新。

這一天，當(dāng)他從學(xué)校下班后回到居所，又有人敲門。他已習(xí)慣了無人來訪來擾的生活，今天的敲門聲讓他有些心煩，只怕又有煩惱事找上門來。

敲門的是劉承根。自上次劉承根謊稱劉櫻提出了要錢索瓶的要求后，他一直心虛，害怕見到方浩。但過了一段時間之后，他又覺得劉櫻和方浩的婚事應(yīng)當(dāng)有個結(jié)果，那龍尊的影子也時不時在他眼前晃動，在反復(fù)思忖后，便又硬著頭皮來找方浩。

方浩心有不快，并不很熱情地請劉承根坐下。

劉承根這次是有備而來的，一開口便如射手開弓射箭，直奔靶心：“方浩，有些事，我不得不打開門窗，好好地同你說說了?！?/p>

方浩只是抬頭看了他一眼，沒吭聲。

“父親待你我情深恩重，臨終時托付了兩件大事，但至今一件事都沒有辦好，叫人心里很是不安?！?/p>

方浩依然沒有回言。

劉承根心想，你張口也罷，不張口也罷，我還是先把該說的說出來：“父親托付的兩件事，實際上是緊緊相連的一件事。他雖然沒有明說，或是無力說出來，實際是為劉櫻安排了雙重保護(hù)?！?/p>

“什么叫雙重保護(hù)？”方浩這時張口了。

“父親的安排是托付你照顧劉櫻終生。萬一、萬一不行，則讓那龍尊養(yǎng)她一生。現(xiàn)在想來，父親的用意很深?！背懈酉聛磉€以此為理由，替自己上次以劉櫻名義索尊索錢的言行辯解，稱自己完全是依據(jù)父親的意愿行事，為的讓劉櫻的日子能有個依憑。

“義父沒有說這些，也就不便隨意猜測了?！狈胶茡趸亓顺懈脑挕?/p>

“明說了的就要算數(shù)，對嗎？”

“當(dāng)然。”

“父親說讓你娶她，并且你也答應(yīng)過，那就該算數(shù)了吧？”承根加重了語氣反問。

方浩一時語塞。

“你現(xiàn)在卻既不娶她，又不讓她從龍尊中得到好處，這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了?！背懈坪踝プ×耸吕淼牟弊?。

“我已當(dāng)面問過劉櫻，她不需要龍尊?！?/p>

“她不需要龍尊，是因為她覺得更需要你。但，你卻不肯承擔(dān)責(zé)任，這叫她如何度日，如何活命？”

這一下狠狠地戳著了方浩的痛處。

劉承根說出了他早已想好的話：“凡事總得有個了結(jié)，這事不能再拖了，連掃帚都經(jīng)不起拖。為了劉櫻，也為了你和我，我想了幾個辦法，你可任選其一?！?/p>

“什么辦法？你說出來聽聽?！?/p>

劉承根的話如同竹筒里倒豆子：“第一，你把劉櫻娶走，龍尊的事我就不再過問了；第二，你如果不娶她，便將龍尊交給劉櫻，必要時作為她的生活之資。說一千，道一萬，就是龍尊隨著劉櫻走，其實我上次說的也是這個意思?！?/p>

“還有嗎？”

“如果這兩條你都認(rèn)為不合適，就不得不考慮第三種辦法?！闭f到這里，承根把話頓住了。

“說出來吧?！?/p>

承根的話藤蘿纏樹般地繞來繞去，但他話里的意思很明白：龍尊燒成已經(jīng)十多年了，老這樣不明不白地擱著也不是個事兒。不如干脆賣了，賣尊的錢可以一半歸劉櫻，一半你我平分，這是一個很公平的方案。

劉承根早已盤算好了，照第一個方案，劉櫻出嫁，他可以立即全盤得到父親的房產(chǎn)；照第二個方案，龍尊由劉櫻收藏，近水樓臺，他便有了很多機(jī)會；用第三方案，自己可以得到一部分金錢。他不能忍受方浩控制著龍尊，劉櫻卻無休無止地待在家里。這樣拖下去，自己最是吃虧，真會像那拖來拖去的掃帚，被拖成光禿禿的一截竹竿。

方浩斷然否定了第三個方案：這有違父親的意愿，不可行。

“那就照第一個或第二個方案辦，你選一個吧?！?/p>

方浩覺得，每一個方案都是艱難的選題：如果自己娶了劉櫻，龍尊可以繼續(xù)收藏，但云炻又如之奈何？如果把龍尊交給劉櫻，其結(jié)果可能是劉櫻收藏，也可能很快落入劉承根手中。何去何從，何選何棄？這時他清楚地意識到，這其實也是自己人生的艱難選題，還是會涉及幾個人命運(yùn)的復(fù)雜選題。他難以決斷，也不能輕易決斷。

他習(xí)慣性地昂起頭，眼睛盯著天花板，龍尊、劉櫻、云炻的形象像拉坯的轉(zhuǎn)輪一樣不停地出現(xiàn)在腦際。他想到，無論哪個方案，劉櫻都是當(dāng)事人一方，他要再找一次劉櫻，探詢劉櫻的想法，然后再作抉擇，便告訴承根：“這件事很大，也很復(fù)雜，容我再好好想一想?！?/p>

承根很不情愿地催問：“什么時候能告訴我結(jié)果？”

“很快?！?/p>

“那就好。一家人不能被一個瓷瓶子弄得雞犬不寧。”承根在離去時，又故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在終于要有個結(jié)果了?！币廊皇菍Ψ胶频拇弑啤?/p>

第二天，當(dāng)方浩見到劉櫻時，大吃了一驚：劉櫻與她從前的樣子完全判若兩人，倘若不是在家里而是在大街上碰見，他一下很難認(rèn)出這是劉櫻。在不明亮的燈光下，她已明顯消瘦變黑，那本如蓮花般的面孔已經(jīng)憔悴，成了秋霜后的荷葉；那美麗明亮的眸子已變得木然失神，像兩個停著的算盤珠子；原本烏黑發(fā)亮的頭發(fā)，也變得像衰草一樣干枯泛黃。她已是一個病入膏肓的人，他腦幕中忽閃出了義母久病的模樣?？扇涨耙姷匠懈鶗r，他竟然對劉櫻生病的事一句話也沒有提及。實際上，正是因為劉櫻重病在身，劉承根才想到把事情盡快了結(jié)。他極為擔(dān)心劉櫻病情會不會惡化并最后死在家里，而龍尊卻在方浩手里。

方浩走近劉櫻，輕聲問：“你生的什么??？看過郎中嗎？”

劉櫻強(qiáng)忍住眼淚，有氣無力地告訴方浩：看過，郎中說是一種什么“鎖身癥”，跟我媽的病一模一樣。吃過許多藥，不見有什么效果，病情已是越來越重，近來覺得行走也不便了。所以，今天我也就不能為你燒水做飯了。

方浩一陣心酸：“我去找醫(yī)生，并雇請一個人來照顧你?！?/p>

劉櫻費(fèi)力地?fù)u了搖頭：“任何人來都沒有用，除非我離開這里?！?/p>

“為什么？”

劉櫻指了指隔壁，帶著傷心和怒意：“雖然我們早已分灶吃飯，但他們需要我盡快閉了眼或是出家門，我發(fā)病和病情越來越重，有一半是他們折騰的?！?/p>

方浩明白，劉櫻說的“他們”是指劉承根夫婦。

方浩的心被痛苦和憤怒攫住了，真想不到劉承根竟是這樣一個人。如果劉櫻早些離開了這里，可能會是另一種境況，為此他有了深深的自責(zé)。義父在臨終前的囑托，又像雷聲一般響在耳邊。他霎時明白了，要救助劉櫻和使龍尊免遭不測的只有自己。自己曾經(jīng)說過，三人情感的歸宿交由時間和命運(yùn)決定，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十分明確且不可更改的判決。

方浩握住了劉櫻的手：“為了你，我們盡快離開這里?！?/p>

劉櫻聽明白了方浩的話，沒有高興，更沒有笑意，而是唰地一下流出了淚水：“我自己命不好，就不要連累你了。讓我自生自滅吧。”

“不，我們很快結(jié)婚。”方浩說得很堅定，似乎是一個深思熟慮的決定。

劉櫻眼中閃射出了興奮的光亮，但這光亮很快像燈盞里無油的油燈一樣熄滅了，繼而開始飲泣：“不不，這樣你就太虧了?！?/p>

“這不是一場生意，沒有賺錢虧本。”

劉櫻收住哭聲，至為真誠地說：“我就做你的偏房吧，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可以了……”她哭得更加厲害。

方浩正要再說什么，他聽到門外有腳步聲，是劉承根回來了。

方浩走向前去與劉承根打招呼。

“你來了？”劉承根大感意外地問。

“來看劉櫻，也是來找你?！?/p>

“你想好了？”劉承根的問話中有著暗喜。

“我必須想好?！?/p>

“什么想法？”

“我很快與劉櫻結(jié)婚?！狈胶频幕卮鹗指纱?。

這讓劉承根又驚又喜也一愣：劉櫻已經(jīng)病成這樣，方浩還愿意同她結(jié)婚？他立即帶著笑意說：“太好了。你們由此可以成就美滿婚姻，并且還可以時時欣賞那珍貴的龍尊。作為劉櫻的娘家人，我們一定會備一份厚禮。她雖然不能帶走房屋地產(chǎn)，但我會多備辦些嫁妝?！?/p>

劉承根的話，方浩幾乎一個字也沒有進(jìn)到耳朵里，只是又安慰了劉櫻幾句，然后匆匆離去。

方浩立即著手籌辦婚事，他打算簡單快捷地把婚事辦完。當(dāng)然，他當(dāng)然沒有忘記要把這件事告訴江云炻。但如何啟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