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印湖邊

1910年初，迎著料峭春寒，“奏辦江西瓷業(yè)公司”的牌子掛在了原御窯廠的大門邊，它像一塊生死牌，同時宣告了有500多年歷史的御窯廠壽終正寢。瓷業(yè)公司是由五省籌資的官辦商業(yè)公司，還在離景德鎮(zhèn)100多里地的饒州府所在地——鄱陽縣城，創(chuàng)辦了一所陶業(yè)學(xué)堂，作為公司的附屬學(xué)校，以培養(yǎng)瓷業(yè)人才。

瓷業(yè)公司成立之初，奉命燒制過款署“宣統(tǒng)”的瓷器，但這只不過是御瓷燒制大戲上的幾句插科打諢。武昌起義的槍聲掠過長空，皇家燒瓷用瓷制度隨著封建帝制一起，像破缸殘碗一般被徹底拋棄。江西瓷業(yè)公司也解纜張帆，成了波濤洶涌的商業(yè)大河中一條大船。方浩成了這條船上的水手，被委任為彩作部經(jīng)理，許多原御窯廠的工匠也變身為瓷業(yè)公司的員工。

方浩一邊管理彩作部，也一邊從事繪畫。他的繪畫水平和管理能力日漸精進(jìn)，他和江云炻的感情也在發(fā)展，就像春風(fēng)春雨中的瓜蔓恣意地生長著，兩人已經(jīng)到了形影難離的地步，離談婚論嫁只差一句表白，就像一幅瓷畫作品繪就后，等著鈐上朱印。這一天下午，江云炻忽然憂心忡忡地告訴方浩：舅父留在了瓷業(yè)公司以后，雖然仍然像過去一般作畫，但性情有了很大改變，生活更加無常。他本就像個煙囪，煙不離口，近來嫌普通黃煙不夠勁、不過癮，竟然像有些人一樣開始吸食鴉片了。還有叫人奇怪的，作畫時閂上房門，拉嚴(yán)窗簾，似是在做一件隱秘的事情。這一切，很讓人費解而擔(dān)心。

方浩想了一下：“抽鴉片確是壞事，但他關(guān)門作畫卻未必不好，這本是他的習(xí)慣，說不定他正在創(chuàng)繪一件驚天大作呢。”

“你總是比我想得遠(yuǎn)，想得深。今天是休息日，舅父肯定又在畫畫，我們?nèi)ヒ惶骄烤拱?。?/p>

二人便向王青的畫室走去。近前一看，又是門戶緊閉，窗簾嚴(yán)實。

江云炻敲了敲門，無人應(yīng)聲；再敲，依然沒有動靜。為什么幾次敲門不理？云炻壯著膽子輕輕一推，門隨手開了，原來是虛掩著的。

兩人進(jìn)到室內(nèi)，朝畫桌上一看，江云炻立即像喝了一大杯燒酒，血往上涌，臉上泛紅，全身發(fā)熱。原來瓷板上畫就的是一幅女人體：從頭到腳全然裸露，半倚半躺在一張美人榻上，雖然最敏感的部位有一半被身體巧妙地?fù)踝×?，但還是若隱若現(xiàn)。由于在構(gòu)圖時，精心地在對面墻上設(shè)計了一面很大的鏡子，這樣等于在一張畫里，繪畫了一個完整的人體。整幅畫逼真地展示了女性雅致的臉型、秀美的肩背、豐腴的胸臀、纖細(xì)的腰部、修長的大腿。瓷器潔白的質(zhì)地，釉彩仿真的顏色，畫家高超的技藝，使人只覺得是一個活脫脫的出浴美人躺在面前。

江云炻猛地拉了方浩一把：“看什么呀？趕快走吧。”

有腳步聲從門廊上傳來，從那不快不慢的節(jié)奏和不輕不重的聲響中，兩人知道是王青先生走了過來，趕快退到門外。

方浩和江云炻熱情地同王青打著招呼。

“你們來了，有事嗎？”王青回應(yīng)著。

“沒有事也可以來。難道您有什么不能讓人看見、害怕讓人知道的事？”云炻帶幾分俏皮地反問。

“好久沒見先生了，特來看望?！狈胶苹卮稹?/p>

“那好。進(jìn)去吧?！蓖跚鄤傉f完，又像想起了什么，“你們稍等。”說著自己先一步進(jìn)到畫室，一陣窸窣的輕響后，王先生的聲音才傳到門外，“進(jìn)來！”

二人進(jìn)到屋內(nèi)，不由得再向畫桌上縱目，那張瓷板畫上已蓋上了一張舊報紙。

江云炻心里一陣竊笑。

坐下以后，方浩問安：“先生，近來身體可好？”

“精力已不如前，一天比一天老了?！蓖跚嗾f這話時，充滿對時光匆匆的感嘆，但情緒是樂觀的。

“人都會老的，但是您還是要適當(dāng)注意養(yǎng)生，這在西方叫奉行健康的生活方式?！狈胶坪荜P(guān)切地說。

王青一聽西方的生活方式便有三分心煩，接著說了一通自己的養(yǎng)生邏輯：五谷最是養(yǎng)生，煙酒茶健體益壽。什么適當(dāng)運動、營養(yǎng)均衡、生活規(guī)律，全都是海外奇談。人本是最有靈性之物，順乎自然最好，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畫就畫。隨心隨性、自由自在是人生最美妙的境界，這就好比繪畫，以崇尚自然、師法自然為上。

方浩本想勸勸先生不要吸食鴉片，但他覺得這個時候說出來，肯定是瓷器未熟便停止架柴，還不到火候。他似是漫不經(jīng)心地將目光在先生的畫室巡視著，然后有意停在了抽鴉片用的煙具上。

王青顯然注意到了方浩目光和表情中的含義，輕輕嘆了一口氣：“我也知道鴉片不是好東西，只是已經(jīng)上癮了，就像長在臉上的皺紋，去不掉了。不抽幾口，不僅人沒有精神，連畫筆也艱難控制。況且許多人的癖好千奇百怪，我只不過有此一端，只是白璧微瑕而已?！?/p>

方浩故作好奇地問：“抽鴉片果真能提神聚氣嗎？”

先生道出自己的感受：抽足了煙土以后，不僅特別有精神，有時還能在那吞云吐霧中找到靈感，甚至在那似醒似睡中捕捉到極好的畫面，信筆描摹下來，就是一幅好的畫作，所以我現(xiàn)在更能理解李白“斗酒詩百篇”的豪情。這抽煙與喝酒，對繪畫寫作的人來說，功用差不多。

方浩一陣默然，一陣憂慮。他想暫不與先生討論有關(guān)鴉片的話題，轉(zhuǎn)而問：“先生，近期在繪畫什么作品？”

王青的眼里閃射出明亮的光，就像他說的剛剛抽過了鴉片，興奮地說：“皇帝改叫總統(tǒng)了，大清改稱民國了，畫畫也少有束縛了，畫什么畫，用什么色，已經(jīng)了無禁忌，再也用不著比照紙樣在瓷上繪畫了。這實在是一件大好事，或許由此可以開創(chuàng)中國瓷畫一個新的時代。所以，我最近在……”說著他像意識到了什么，突然把話頓住了，然后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畫桌。

江云炻要逗一逗舅父：“您接著往下說，最近在繪畫什么大作？是不是讓我們先睹為快？”

王青擺了擺他那顯得有些枯瘦的手：“現(xiàn)在我的畫還只是一個深養(yǎng)閨中的姑娘，還沒有到出閣之時，到時候你們自然可以見到。”然后調(diào)換話頭，“你們沒有事可以走了?！?/p>

有了逐客令，該離去了。兩人便向先生道別，剛一出門，江云炻便是“撲哧”一笑。但笑過之后，舅父話語中的兩個詞卻久久沒有離開她的腦海：深養(yǎng)閨中、出閣之時。

他們信步來到了蓮花塘邊。這是景德鎮(zhèn)的一處風(fēng)景名勝，在兩座蒼翠的山嶺之間，悠閑地躺著一個形似葫蘆的水塘，一年四季，清澈如鏡，倒映著青山綠樹，山上一幅畫，水中畫一幅。北宋年間，浮梁縣出了一位被神宗皇帝敕名為佛印的禪師，曾經(jīng)游覽過這蓮花塘，這小湖便與佛結(jié)緣，被人喚作“佛印湖”。

二人在湖邊一座雙層六角飛檐的亭子里坐了下來。湖光山色，高天彩云，盡入眼中，時有清風(fēng)卷過樹梢，順著山勢吹拂而來，令人怡然。

他們的話題從王青的畫作開始。

“舅父為什么畫這樣粗俗的瓷畫？真有點老不正經(jīng)。”江云炻話里帶著抱怨和不解。

“這可不是粗和俗，而是美和雅。”

江云炻一陣愕然：“不穿衣服還美？光著身子叫雅？”

“在西方，藝術(shù)家們認(rèn)為世界上最美的便是人體，所以有很多繪畫作品表現(xiàn)的是人體。學(xué)美術(shù)的學(xué)生上課時，會直接畫人體模特?！?/p>

“什么是畫人體模特？”江云炻好奇地問。

“讓人作為模子讓學(xué)生們照著畫?！?/p>

“那穿衣服嗎？”

“有時穿，許多時候不穿。”

“脫了衣服讓人照著畫，那不羞死了？”江云炻說著還捂上了臉，好像自己是那模特似的。

“中國人是這樣認(rèn)為。所以王先生在瓷上繪這種畫是一種開創(chuàng)、一種出新，我很佩服他的見識和勇氣?！?/p>

江云炻覺得方浩這曾經(jīng)渡洋過海、吃過面包的人就是不一樣，便順勢追問：“那你會畫模特嗎？”

“你讓我畫我就畫?！狈胶齐S口蹦出一句話來。

江云炻一陣耳熱，在方浩肩上不輕不重地打了一拳：“你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好像我會當(dāng)模特似的，你必須道歉?！?/p>

“道歉，道歉。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口一張便像喘氣一樣吐出這么一句來。”方浩又很認(rèn)真地告訴云炻，“在國外，模特是一種很光明正大的職業(yè)，也不是誰都能當(dāng)模特?！?/p>

“誰愛當(dāng)誰當(dāng)去，反正給我一筐金子銀子，我也不會去當(dāng)什么模特；你想畫誰就畫誰去，只要別畫我就行?！?/p>

“好。我就只好畫別人了。”方浩開著玩笑。

“你還真想畫呀？”云炻半帶認(rèn)真。

“這本是藝術(shù)嘛。”

“你要畫也可以，但得有一個條件?！?/p>

“什么條件？”

“這個人要比我丑陋一點才行?！?/p>

“為什么？”

“不為什么?！?/p>

“那還不如直接畫你哩。”

江云炻看了方浩一眼：“你這和剛才說的不是一個意思嗎？”

“你理解得很對，難道有什么不好嗎？”方浩這句話說得像是玩笑，又很認(rèn)真，并有意望了江云炻一眼。

四目相對，眼睛里閃出的全是帶火夾電的亮光。方浩很想擁抱一下云炻，但他望了望四周，又克制住了自己的沖動。有一對白鷺貼著湖面掠過，美麗的身影倒映在水面，水上水下，一對秀美靈動的身影上下翻動，跳著優(yōu)美的舞蹈，做著心靈的交流。在這一片靜謐的山林水塘中，有動有靜，交織出一幅無比美妙的畫面。二人都似乎陶醉在這充滿詩情畫意的景色中，好久沒有言語。

江云炻想起這是佛印湖，問：“人為什么會信佛？”

“佛講因緣。皈依佛門應(yīng)當(dāng)是一種因緣?！?/p>

“因緣，因緣?！苯旗戮捉乐@句話，然后接著說，“拋家舍業(yè)，一輩子半閉著眼睛敲木魚、念經(jīng)文，在晨鐘暮鼓中度過一生，太沒意思了。換了我，寧愿當(dāng)叫花子也不去當(dāng)和尚。”

“對你而言，應(yīng)該是不去當(dāng)尼姑?！?/p>

“對對對。你看，連和尚、尼姑我都分不清，所以我注定與佛無緣?！?/p>

“萬事有因。有人入寺念經(jīng)，可能是認(rèn)為出家比在家更好；有人選擇自殺，或許是因為覺得死去比活著更好?！?/p>

江云炻象征性地捂了一下方浩的嘴：“什么出家、自殺，快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俗話說，瞎子閉著眼睛摸一輩子，瘸子拖著身子蹭一輩子，活著怎么也比死了好。”

說到生與死，方浩便把話題轉(zhuǎn)到了他關(guān)心的王先生的健康上：“先生如此下去，必然有害健康，也有損壽命?！?/p>

“是呀，那該怎么辦？我們得想想辦法?！?/p>

“對王先生一般地講些道理，進(jìn)行勸說，恐怕是豆腐當(dāng)磨刀石，沒有用的。不過，門上有鎖，就一定能找到鑰匙，我倒是想出一個招數(shù)來?！狈胶迫粲兴嫉卣f。

“太好了。什么招數(shù)？快說出來讓我聽聽?！?/p>

“動之以情。”

“怎么動之以情？”

“這得悄悄告訴你?！狈胶乒首魃衩氐卣f。

“說吧。這里也沒有別人?！苯旗抡f著，把身子向方浩靠了靠，二人的肌膚之間，此時隔著的只有薄薄的衣衫。

方浩把脖子歪了歪，然后貼著江云炻的耳邊說了起來。江云炻一邊聽著，一邊頻頻點頭，他們彼此間從來沒有靠得這么近，隱隱能聽見彼此的心跳。江云炻此刻希望方浩的話，猶如五月的梅雨，無止無休，持續(xù)不停。但方浩從嘴里發(fā)出的聲音卻突然停止了，只是從口鼻中發(fā)出的長長的、粗重的喘息聲。

江云炻也猶如在迷醉之中，半閉著眼睛，帶著嬌柔的聲調(diào)說：“接著說?！?/p>

此刻，江云炻頭發(fā)里、脖子里乃至胸前發(fā)出的氣息，使方浩神志迷亂。聽見江云炻讓他“接著說”，他再也抑制不住熱血和激情的涌動，在江云炻白嫩的臉猛地親了一口，但也只像對著盛了熱茶的茶盞，用嘴唇碰了一下盞沿便迅速縮了回來。

方浩擔(dān)心自己這個大膽的動作會讓云炻生氣，但沒有，江云炻反倒是輕輕抓住了方浩的手，好半天沒有言語。良久，才半醉半醒地柔聲地問方浩：“為什么親我？”

“因為愛你?！狈胶普f完便放大了膽子，把云炻的腦袋緊緊地抱住，一陣近似瘋狂的親吻。

激情的暴風(fēng)雨暫停后，云炻告訴方浩：我頭頂上有個蠶豆大的朱砂記，算命先生說我命好，將來會嫁給一個大富大貴的人；還說我命中缺火，我那是私塾先生的爺爺很喜歡陶瓷，便將我取名為云炻。

方浩輕輕地?fù)荛_了云炻烏黑綿密的頭發(fā)，果然，在頭頂上有小塊皮膚是暗紅的顏色，像淤積的一大滴血。方浩做了美麗而獨特的解釋：這很像瓷畫上加繪的紅印章，是特定的標(biāo)記，又是漂亮的裝飾。

“你剛才親我了，也就好比在畫上蓋了印章，可不許涂改、不許反悔啊?！?/p>

“決不涂改，永不反悔?！狈胶瓢l(fā)出的是愛的誓言。

江云炻伸了伸脖子，小巧的嘴微微張開，等待著方浩又一次蓋章摁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