險象

方浩的焦慮像窯磚的煙泥，日甚一日。無顏再找王先生了，他想到了找徐一濤、余同或是其他朋友。

不曾想到的是，突然柳暗花明，學(xué)堂校長出現(xiàn)在面前，他一副枯木逢春的樣子，說病已經(jīng)養(yǎng)好，還帶來了新消息：時局轉(zhuǎn)好，省上的撥款很快恢復(fù)。省政府還決定將鄱陽陶業(yè)學(xué)堂改為江西省立工業(yè)學(xué)校，同時在景德鎮(zhèn)新設(shè)立分校，主要培養(yǎng)瓷業(yè)人才，方浩被委任為分校的校長。這對方浩來說，是一個喜憂參半的消息。喜的是，學(xué)堂改制，或許陶瓷教育由此可以大有轉(zhuǎn)機；憂的是，他要負責新建一所學(xué)校，還要回到他極力想躲開的景德鎮(zhèn)。

省立工業(yè)學(xué)校分校選址在原御窯廠附近，方浩便就近租了幾間民房作為辦公用房。一天，方浩正在瓷盤上繪畫，繪的是一大一小兩條鲇魚。畫還沒有收筆，突然跳上來一只瘦骨嶙峋的黃貓，撲向瓷盤，用前爪又抓又刨，嘴里還發(fā)出“呼呼”的聲音，把畫面弄了個亂七八糟。方浩又氣又樂，一把抓起這貓，扔在腳下。

從這一天起，他往來工地的時候，經(jīng)常會有一只貓跟在他身邊，像個跟班，他畫貓從此有了一個隨時可用的模特。幾個月后，這貓像打了氣一樣，變得四肢健壯，體形碩大，并且眼如寶石，聲如虎吼，毛色金黃，油光水亮，身上還有橫條的斑紋，外形和老虎相比，只是少了腦袋上的一個王字，他將這只貓取名為虎貓。每當方浩繪畫特別是畫魚時，虎貓便會坐在一邊，睜大眼睛看著，還不停地舔著舌頭，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方浩孤寂的生活一下增添了許多樂趣。一天夜半，當方浩做完手頭的事準備就寢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虎貓仍然像石獅子一樣蹲在旁邊，原來這只可愛的貓一直在陪伴著他，他心中一陣發(fā)熱。自這以后，只要方浩在案頭工作，無論是早是晚，也不論是冷是熱，他身邊常常有一尊蹲著的“石獅子”。

這一天晚飯后，當虎貓又一次看他畫魚的時候，推門走進來一個人。來人是劉承根，他帶著抱怨大聲說道：“方浩，找到你真不容易，我都磨破幾雙草鞋了?！?/p>

“我這兩年一直在鄱陽做事?！狈胶平忉屩?，然后問，“你找我有事嗎？”

“當然。沒有事能來找你嗎？”

方浩心想，也許劉承根是要說自己和劉櫻的婚事了。

果然，劉承根帶著關(guān)切和急迫告訴方浩：你們婚事定下都好幾年了，再不結(jié)婚怎么也說不過去。再者說，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小姑子和大嫂子同在一個屋檐下，有幾個能相處得好的？我現(xiàn)在像是風箱里的老鼠，前后左右受氣。

說到婚事，方浩的煩惱又上心頭：“這事我不是沒考慮過。但對我來說，實在是一件很難的事?！?/p>

“難在哪里？”

“三言兩語說不清楚?！?/p>

“你不說我也大致知道，這樣的事劉櫻能不告訴我嗎？即使她不說，我就是閉著眼睛、捂住耳朵，猜也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

“她告訴你什么了？”

“她的心事，還有她的想法。我今天就是專為這件事而來的?！?/p>

“她有什么想法？”這是方浩很想知道的。

劉承根開始轉(zhuǎn)述：劉櫻說，你們兩人看來有情無緣，那就各走各的道吧，不要在空著的窯里點火生煙，空耗柴。只是這樣一來，她就變得無依無靠了，所以希望你能適當?shù)亟o她一些幫助。

方浩頓時覺得暗夜中有一根小小的蠟燭點燃了，眼前忽閃著一片耀眼的光亮：“她有什么具體的想法嗎？”

“有?！眲⒊懈f著，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茶。

“你說?！狈胶频脑捓飵е鼻械呐瓮?。

“劉櫻總共說了兩件事：一是她想租一個門店，售賣瓷器或茶葉，便可養(yǎng)活自己，但這需要一些本錢?！?/p>

方浩聯(lián)想到劉櫻曾經(jīng)自學(xué)珠算，覺得承根的話是可信的：“她需要多少錢？”

“她沒有細說。我看，你給她100塊大洋吧，我再給她一些，她就可以進貨開張，把生意做起來。”

“行。第二件事呢？”

“她希望把那件龍尊交由她保管。這樣，她每天早早晚晚可以見到這舊物件，就如同見到了父親，可以減少許多孤獨?！?/p>

方浩覺得這是一個很合乎情理的要求，況且這龍尊放在自己身邊和放在劉櫻手里并無差別，便不假思索地表示同意。

“太好了，那我們說辦就辦。龍尊，我馬上帶走，今天就交給她；大洋，你備好以后過幾天送給她。你們這么多年的煩心事也就痛痛快快地一下結(jié)清了。”

這是方浩十分希望得到的結(jié)果，想不到看來百般無解的死結(jié)，就這樣被時間神奇的手輕而易舉地解開了，一下有了犯人遇到開赦的感覺。他恨不得立即把這消息告知云炻，她聽了一定會萬分高興。

“那就把龍尊讓我抱走吧，趁著劉櫻主意已定，快快辦妥。我擔心她什么時候醒過來，一反悔，這事就又泡湯了。”承根不無擔心地催促著。

“你說得對，這件事辦得越快越好?！狈胶屏⒓凑酒鹕韥?，但只聽腳下“咪兒”地響起一聲近似小孩慘叫的聲音，這是虎貓的叫聲。原來是方浩的一只腳踩了虎貓的尾巴上，那虎貓本能地把爪子搭在了方浩的小腿上。方浩把小腿抬起一看，小腿上已現(xiàn)出貓爪留下的多道傷痕，其中兩道還滲出了鮮血。本來這貓是很溫順的，想不到今天竟然使起貓性子了，看來這動物也和人的性情一樣，會反復(fù)無常。

劉承根對著貓罵了起來：“畜生，滾開！”然后對著方浩說，“你先把龍尊給我?guī)ё?，然后再好好包扎一下。?/p>

承根為什么開口閉口不離龍尊，并且顯得心急氣躁？其中會不會有什么隱情？方浩心生疑云，他又想起義父說過，此人不可大信，他還聯(lián)想到劉承根一直惦著這龍尊，心中的疑云像剛剛涌出煙囪口的濃煙，一下翻騰開來：莫非其中有詐？還是慎重為好。便說：“只是今天你無法取走龍尊了。”

“怎么回事？”劉承根快速發(fā)問。

“龍尊那般重要，我怎會放在我這小屋里？早已存放在一個安全地方了。今日太晚了，我明天取了送過去?！?/p>

“龍尊放在哪里了？我自己取去?！?/p>

“這是晚上，搬動那龍尊很不方便。再者說，那龍尊又沒長腿，跑不掉的。你干嗎這么急？”

“要說急，我也只是為你急。我只是擔心一波三折，白白錯失一次機會?！背懈忉屩?。

“我們都別急。我會想辦法盡快把龍尊給她送過去。”

“那好吧?！眲⒊懈f罷有些無奈地離去。

劉承根走后，方浩一直心神不寧，此事是真是假？似真又似假。但方浩卻很希望這是真的，這樣一來，把三人捆住的繩索便會迎刃而解，自己也不必為收藏這龍尊而勞神費力了。到底是真是假，盡快弄清判明為好。

第二天，他提前下班，來找劉櫻。

劉櫻見方浩來了，臉上露出幾分驚喜：“好久沒見到你了，你還好吧？”

“我很好，不用操心?！?/p>

“我去給你做晚飯吧?！?/p>

“吃飯的事先放一放，我有件很要緊的事要問你?！?/p>

劉櫻還是起身走進廚房，將兩個雞蛋打碎后，裝進一個茶杯里，用筷子不斷地快速攪動，然后又嘩地一下將熱水沖進茶杯里，再加進了一勺醬紅色的蔗糖。人們常用這似湯似羹、又香又甜的蛋糊糊招待客人。

劉櫻把雞蛋糊糊遞給方浩，然后坐了下來，默默地望著方浩。

方浩沒有正視劉櫻，又是對著桌子開口了：“昨天，承根特地去找我，說是你讓他去的?！?/p>

“沒有。我不會叫他幫我辦任何事情?！眲蚜⒓捶穸?，話語中還分明帶著氣惱。

“但他說得很清楚，很明白?！?/p>

“他說的是什么？”

“他說，你需要一些錢開店鋪，并讓我把那件龍尊交給你收藏……”

劉櫻憤憤地打斷了方浩的話：“這完全是他的想法。我沒有這樣說過，也沒有這樣想過。”

“那你是什么想法？”

“我已經(jīng)用父親留給我的錢租了一個小鋪子，賣茶葉。生意不太好做，只是不死不活地維持著。我現(xiàn)在越來越明白，沒有人，就是用金筷子吃飯、玉石碗喝湯也沒有味道?！眲芽戳朔胶埔谎?，接著說，“我沒有想過收藏那龍尊，因為龍尊對我來說沒有任何作用，并且當年父親定的是由你藏管，我再窮再傻，也絕不會做違背父親意愿的事情?！?/p>

“那承根為什么要這般想、這般做呢？”

劉櫻稍稍想了一會后說：“他這樣想、這樣說，肯定有原因，大概是為了攆走我，也是為了得到龍尊?！?/p>

方浩像是對劉櫻，又像是對自己說：“關(guān)于這件龍尊的所有事情，義父在生時不是說得清清楚楚嗎？”

“是呀，可是人心隔肚皮，鳥心隔毛羽呀。”

方浩覺得，劉櫻這話似是重重的鞭子，是在抽打承根，也是在抽打自己。他臉上一陣發(fā)熱，心中一陣愧疚，既然事情的真相已經(jīng)清楚，他覺得沒有必要再待下去了，便說：“這件事我算是明白了。我還有點事，該走了。”

“你把蛋糊糊喝了吧。”

方浩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略停了一下，然后送到嘴邊，一口氣呼嚕呼嚕全喝了下去。那蛋糊糊在口里濃香甘甜，只是進到肚里以后，一下變得發(fā)澀發(fā)苦。

劉櫻這時眼淚汪汪地說：“你有空來看看我吧。我每天都好像在刀尖上過日子，我已覺得自己在世上活不了多長時間了?！?/p>

方浩一陣心悸，他又打量了劉櫻一眼，覺得她已顯得有幾分憔悴，心里一沉，真誠地說：“我還會來看你?！?/p>

劉櫻又是默默地把方浩送到門口，依偎在門邊。

方浩回到家里后，盡管天已經(jīng)黑了，但他沒有開燈，和衣躺在床上，對著周邊的混沌與黑暗，在不停地思索著。他想著劉櫻的處境，也想著龍尊的命運。他已真切地感到，劉櫻的日子會越來越難過，劉承根想得到龍尊的意愿也已經(jīng)越來越強烈，似乎有風暴在醞釀之中，自己該如何辦？

迷迷蒙蒙中，忽然有人破門而入。一看，來的人像是劉承根，但又不完全像，并且好像長著三只手；后面還跟著幾個腰佩短刀的人，一身清朝兵丁的打扮。來人一進門，佩刀的兵丁便抽出明晃晃的腰刀，對著方浩橫眉立目地喝道：你私竊私藏了慈禧太后的龍尊，趕快交出來。否則，立斬不饒……

方浩猛然驚醒，原來是在做夢，他的心臟好像要蹦出胸膛，一頭冷汗。這噩夢使他想到了龍尊的安全，不由得擔憂起來，這種擔憂像雨中挑著的棉花擔子，不斷加重。

幾天后，他把龍尊認真包裹好，在胡同口要了一輛人力車，穿街過巷。

他要把龍尊送往何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