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地傾訴

來人是春鶯。二人隔著一張畫桌對坐。

“你可讓我找得好苦啊。”春鶯說著話，臉上是似乎永遠不會消失的微笑。

“我?guī)缀醭蓡始抑恕！狈胶凭従彽卣f。

“不會的。在我看來，你永遠是一只獅子?！贝胡L說完，把目光停在了方浩的臉上。

方浩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改了話題：“你找我有事嗎？”

“聽說美術(shù)研究社散了，不知你新近是什么狀態(tài)，所以冒昧地登門探訪?！?/p>

“穿上景德鎮(zhèn)的草鞋，可以走天下?！狈胶普f著，望了望窗外的天空，有鳥振翅向遠方飛去。

“你有什么具體打算？”

“有，我打算很快離開景德鎮(zhèn)了?！?/p>

春鶯收起了笑意，有些驚訝地問：“你要去哪兒？”

“半輩子一事無成，我想去上海學(xué)習(xí)美術(shù)教育，或許將來能派上用場。”方浩的話里有感慨，有憧憬。

春鶯已經(jīng)開始獨自經(jīng)商辦店，正在籌劃開一家專賣古今高檔瓷品的商店，她想請方浩負責(zé)瓷器的鑒定，又聽說美術(shù)研究社解散了，更覺得自己的想法大有可能實現(xiàn)，她專門為此而來。一聽方浩要去上海，這使她很有些意外，還有些意亂。

“你可以不走嗎？”春鶯是探詢，更是勸留，說完含情脈脈地望著方浩。

方浩避開了春鶯的眼神，輕輕地卻是堅定地搖了搖頭。

“我有一個可以使你既沒有衣食之憂，又可以從事美術(shù)教育的法子。”

“天下會有這等好事嗎？我這個時運不濟的人不敢有此奢望?！狈胶频哪樕蠋е嘈Α?/p>

“不是奢望，觸手可及?！贝胡L的語速驟然加快。

方浩動作很大地搖了搖頭。

春鶯的臉變得莊重了，這種莊重方浩從未見過，她的話語同樣莊重：“時光像流水，人生苦短。事到如今，我想把早就掖在心里的話全吐露給你了?！?/p>

方浩本不想和春鶯說得太多，對她似乎懷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抗拒，但見她認真、坦誠，又好像滿腹心事，便沒有掛免戰(zhàn)牌，也沒有逐客令，而是以眼神示意春鶯往下說。

“我說了，你可別笑話我?！?/p>

這句話倒讓方浩差點笑了：你有什么話會讓人發(fā)笑，我又為什么要笑話你呢？

春鶯的胸脯如涌浪一般地一起一伏，但好長時間沒有說話，似是在選擇合適的用詞，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讓我從遠一點說起，從九江開始吧?！?/p>

她猶如長江流水般地開始了敘說：我六歲那年，隨經(jīng)營瓷器的父母到了號稱小上海的九江。在那里讀完小學(xué)，后來又上了女子中學(xué)，初中畢業(yè)后便隨父母經(jīng)營瓷器，十五六歲時便能單獨從事瓷器買賣，還多次到過漢口、南昌這樣的大城市售賣瓷器。十八歲時，嫁給了一個風(fēng)度翩翩的官宦子弟。后來，發(fā)現(xiàn)丈夫是一個品行不端的人，依仗父親的權(quán)勢，敲詐勒索商行，還經(jīng)常出入賭場、妓院。規(guī)勸和吵鬧無效之后，她毅然提出解除婚姻關(guān)系。雖然已是民國，女人要離婚卻極不容易，并且她已經(jīng)有了一個一歲多的男孩，她不愿意讓孩子失去父親或母親，于是便在無盡的煩惱和痛苦中苦度時光。后來，孩子因得了天花而夭折了，她更覺得天崩地析，陷入了人生絕境。正在這時，丈夫的父親因為在官場派系爭斗中落敗，被革職為平頭百姓，丈夫因此失去了靠山，也失去了生活來源，便以索要一筆巨款為條件終結(jié)婚姻關(guān)系。她沒有做任何討價還價，咬咬牙，傾盡所有以換取自由之身。對方則在報上登了一則啟事：“因家婦秋雁不賢、不慧，故而解除婚姻關(guān)系。”她便離開了九江這傷心之地，回到了景德鎮(zhèn)，在叔父祝鴻來的公司做事，名字也由秋雁改為了春鶯。

春鶯說到這里，已是淚花閃爍，聲音哽咽。她略微停頓了一下，并咽了一口唾沫。方浩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沒有給她篩一杯茶，便趕忙起身，拿杯提壺。

春鶯喝了一口茶，輕輕地把茶杯放下，繼續(xù)敘說：自從在秋水茶社第一次見到你以后，我就……怎么說哩，直說吧，很喜歡你了。幾次交往以后，我明白了，原來人世間本有很優(yōu)秀的男人。于是，心中的一個愿望便越來越強烈，我也許碰到了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人。今天我是特來請你一起辦瓷器店的，剛才聽說你要去上海，便鼓起勇氣，絮叨了這么長時間。

此刻，春鶯的臉龐美麗而凝重，像漢白玉上的美人雕刻；眼睛明亮而深沉，晶瑩得像寶石鍍了一層光華。方浩心中浪涌：這確是一個很不一般的女人。但他早已有自己的心志，并堅如鐵石。他鄭重地接過了春鶯的話：“你的坦率與真情讓我感動，但我卻無法承受命運的貴手?！?/p>

“為什么這么說？”春鶯的眼睛瞪得很大，連本是雙眼皮的那一只眼睛也變成單眼皮了。

“對于婚姻，對于男女之情，我的心已是關(guān)閉了的窯門。”

“你能告訴我原因嗎？”

“可以?！边@時，方浩的大腦似乎一下活躍起來了，他的話匣子也隨之打開了，不加隱諱地全盤道出了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和情感往事，然后帶著傷感和愧疚告訴春鶯：我沒有算過命，但我似乎命里帶刀，已有一個女人因為我而死去；還有一個不知所蹤，十有八九不在人世了。我身上背著沉重的感情債務(wù)，有時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不愿意讓又一個女人可能因我遭受磨難。所以一提及相親、結(jié)婚、家庭，我便會心神不定，頭腦脹疼，甚至渾身痙攣。

春鶯點了點頭，她對方浩的了解又多了一層，這是一個情感真摯而又雙肩如山的男人。她想了一下說：“在我看來，第一個女人的生死似乎與你無關(guān)，所以不必負疚?！?/p>

“不，義父定下我跟她的婚姻后，我卻一次次拖延、拒絕，使她感情上備受痛苦，或許這加重了她的病情。我甚至猜測，她是為了怕拖累我而選擇了提前結(jié)束生命，她得的那個病的病程本來應(yīng)當(dāng)是時間很長的?！狈胶频脑捴袔е载?zé)，然后繼續(xù)說道，“另一個女人因我大受傷害，至今生死渺茫，我思來想去，怎么也難以原諒自己。人有了太深的傷口，便難以愈合，并會時常疼痛，甚至流血?！?/p>

“人生短而長，也許什么事情都可能發(fā)生。在我看來，不能老是活在自己過去的影子里，應(yīng)當(dāng)像你追求瓷藝一樣，去尋找和享受生活中美好的東西?！?/p>

“你說得很有道理，只是我無法做到。”

春鶯勇敢地對方浩勸導(dǎo)：你說自己的心已經(jīng)如同窯門。但，窯門可以關(guān)閉，也可以打開。咬咬牙邁出第一步，就可能是坦途了。我的生活態(tài)度便是，穿衣打扮，行走坐臥，說話辦事，只依著自己的想法，并不太在乎別人的目光，所以我敢于向你直率地道出我心底的話語，畢竟現(xiàn)在已是新的時代了。

“你說的我很贊同，只是輪到我自己便像腳脖子上系了一個大磨盤，無法挪步了。況且我已是一個胳膊不靈的殘疾人了?！闭f到這里，方浩下意識地動了動自己受傷的胳膊。

“我已積攢下一些財產(chǎn)，足夠讓你從事陶瓷藝術(shù)或是美術(shù)教育，鑒定古今名瓷還可以和你喜愛的事業(yè)相得益彰?！?/p>

“我現(xiàn)在最真實、最簡單的想法是：在內(nèi)心深處，要為一個女人永遠懷著愧疚，還要為一個女人始終懷著希望，并要不讓再有女人可能因我而蒙受不幸?！?/p>

“如果一直懷著希望等待，卻只是空空地等待呢？”

“我會永遠等下去，直到見到她，或是知道了她的確切音信，才有可能另作考慮……”方浩說到這里，停住了。

“我卻害怕孤獨，我不愿一人孤苦地走完人生的旅程。”春鶯說著，輕輕地擦拭了幾下眼眶。

眼淚、憂傷、表白，使方浩一時無語，他朝春鶯看了一眼，春鶯也正淚眼迷離地望著他。他的心似乎一下像堅硬的瓷土塊在粉碎和加水調(diào)劑后，變得松軟黏稠。眼前是一個可愛可親的女子，這個女子外表顯得開朗而強大，內(nèi)心卻有著陰郁和脆弱，叫人同情，甚至叫人憐憫。但理智告訴他，同情和憐憫，都不能成為婚姻的理由，自己也很難從過去的陰影中掙脫出來。想到這里，他的心又像軟稠的瓷泥，在吸取了太陽的熱力后，變成了堅硬的瓷土：“相信你一定能如愿以償，找到美好的歸宿?！鄙酝Ｓ盅a了一句帶幾分玩笑意味的話，“祝你一切順遂，能成為景德鎮(zhèn)的又一位觀音?！?/p>

“那你打算怎么辦？永遠孤身一人？”

“古人有梅妻鶴子，我也可以把那美瓷美器作為自己的妻與子?！?/p>

春鶯極力收住眼淚，在內(nèi)心獨白：這個出色的男人看來不會屬于自己，只會屬于那個已杳無音訊的人，只會屬于中國的瓷器。

“我敬佩你，尊重你，但我有一個請求，你能答應(yīng)嗎？”春鶯似乎恢復(fù)了平靜。

“請講。”

“讓我們做個朋友好嗎？”

方浩立即表示：“我很愿意有你這樣一個朋友?！?/p>

“那我便有一個要求?！?/p>

“什么要求？”

“你走的那天，我到碼頭送你。”

方浩沒有拒絕。這時他看見了躺在腳邊的虎貓：“我收養(yǎng)的這只大黃貓，不但漂亮，而且可愛，時常能為我添趣解悶，甚至救過我的命。我要走了，很不忍心讓它成為一只可憐的流浪貓，你帶回去養(yǎng)吧?！?/p>

“你真是一個好心人，自己可以孤獨，卻不愿讓一只貓流浪?！?/p>

方浩伸手去抓那正躺在腳邊的虎貓?？苫⒇垍s已經(jīng)起身站立，敏捷地閃開了，它似乎聽懂了主人的話語，接著又“唰唰唰”三下兩下竄到了房子的一根穿枋上，并挑釁似的“喵兒、喵兒”地叫著，似是在說“不去，不去”，它那玻璃珠子一樣的眼睛中流露出傷心和怒意。

方浩無奈地說：“它好像不愿意跟你走。”

“也許什么都有緣分，連收養(yǎng)一只貓也是如此?！贝胡L若有所思地說。

方浩一直把春鶯送到門外，當(dāng)春鶯的影子消失在夜色中的時候，方浩心中涌起了陣陣難言的滋味，似苦似甜，似酸似澀，具體是什么滋味，他無法說得清楚。

方浩走的那天，春鶯起得很早。已是雨季，昨夜打在房瓦上窸窸窣窣作響的雨聲還沒有停歇，窗外一片迷蒙。她認真梳洗打扮了好一會，然后提起那裝著60塊大洋的小口袋，撐開黃色的油布雨傘，出門而去?？墒莿傋吡瞬坏绞剑亲油蝗婚_始疼痛，并像被一根堅硬的繩子勒著一樣，一陣緊似一陣。這是幾乎每個月都要折磨她一次的疼痛，可這次來得很不是時候，并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厲害。她緊緊地捂著腹部，掙扎著前行，但腹中那根繩子拉得更緊了，勒進了她的大腸小腸，勒進了她的肌肉筋骨，使她難以邁開雙腿，甚至無法把腰挺直。她喘了幾口粗氣，跌跌撞撞折回到屋里，重重地倒在了床上，然后像冬天的蟲子一般蜷縮著，眼淚在鼻梁兩邊淌成了溪流。

足足過了半個多小時，疼痛才慢慢減輕，變成了隱痛。她從床上爬起身來，下了床在房間里試著走了幾步，覺得已無大礙了，便又出了大門。

剛走了不遠，似有寒氣和濕氣直沖胸腹，疼痛又開始發(fā)作，她只好放慢腳步。就這樣快一陣慢一陣地往前走著，終于走到了碼頭邊。一聲長長的汽笛響起，客輪已經(jīng)徐徐離岸。她一眼瞥見，坐在船艙邊的方浩正伸長脖子，不停地向岸邊張望。

春鶯大聲喊著：“輪船停一停，等一會！”回答她的是輪船上馬達的轟鳴，還有螺旋槳攪動江水的聲響。方浩這時張開了口，把手掌放在嘴邊，使勁地在喊著什么，但春鶯什么也聽不見。春鶯追著船在岸上跑了一陣，輪船拖著長長的波浪越駛越快，越駛越遠，最后像一只水鳥消失在煙波浩渺之中。

天上的雨下得更大了，地上的路已變得泥濘，雨鞋上沾上了厚厚的黃泥，這使她腳步變得更加沉重。她氣喘吁吁地進到了一座亭式建筑里避雨，也稍做休息。這個建筑叫“接夫亭”，是做瓷人乘船外出從事運送瓷器、采買原材料等活計時，妻子在這里等待丈夫歸來的地方。亭柱上刻有清代詩人的兩句詩文：瓷器茭成載船去，愿郎遲去莫遲回。

春鶯像是想到了什么，抹了抹被雨水和淚水打濕的雙眼，走出了亭子。剛走了幾步，她忽然覺得身后有響動，轉(zhuǎn)身一看，發(fā)現(xiàn)一只大黃貓跟在身后，這不是方浩養(yǎng)的那只虎貓嗎？看來它也來送主人了。雨水使它身上的毛貼在了一起，便沒有了平日那毛茸茸的樣子，也沒有了那種老虎般的神態(tài)。在空曠的地上，在斜飄的雨中，這貓顯得孤獨而可憐。

春鶯停下身來，先是向貓招了招手，然后呼喚著：“跟我回家，好嗎？”怪了，那貓略略遲疑后，還真的慢慢地向她靠了過來，她一把抱起，用手撣了撣虎貓身上的雨水，又理了理虎貓濕漉漉的黃毛，快步地回到了家里。

春鶯漫無心緒地躺倒在床上，從白天躺到黑夜，又從黑夜躺到天亮。耳邊偶爾傳來貓的叫聲，這使空寂的房子里增添了一些生氣，也使她空寂的心里少了幾絲孤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