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清清(江蘇師范大學 美術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
1910年6月5 日至11月29 日(宣統(tǒng)二年四月二十八日至十月二十八日),中國政府以“振興實業(yè)、開通民智”為宗旨,舉辦了第一次全國性的博覽會——南洋勸業(yè)會。雖然晚清政府認為博覽會只是“賽珍耀奇”“炫奇斗異”的競技場而不予以重視,但中國非官方的有識之士已經組織展品參加了1903年的圣路易萬國博覽會、1905年比利時黎業(yè)斯博覽會、1906年意大利米蘭世界博覽會,深受觸動后不斷宣傳推廣博覽會的實際價值。國內民眾也逐漸認識到博覽會在經濟貿易以及文化發(fā)展等方面的積極作用?!按艘粫?,非惟矜奇尚異,實于中西交際,大有裨益,將見貿易于日隆,而和好于以日敦矣?!盵1]南洋勸業(yè)會在南京丁家橋、三牌樓一帶舉辦,占地700 余畝,吸引了包括南洋客商在內的國內外觀眾約30 萬人。南洋勸業(yè)會設立了農業(yè)、教育、工藝、美術、機械、運通、衛(wèi)生等展館,同時設置各省展覽館29 個,并設置3個參考館用來展出英、美、德、日等國展品。[2]南洋勸業(yè)會展品累計24 部86 門442 類,約百萬展品。[3]本次博覽會以李瑞清為會長、張謇為總干事,設立評審團,組織700 多名專家對參展物品進行審核比較,共評出5269 個獎項。[4]南洋勸業(yè)會的舉辦引起國內巨大轟動,掀起實業(yè)救國的熱潮。
20 世紀初期,在獨立的美術展覽會尚未流行的階段,美術作品往往依托國內外的大型博覽會進行組織、策劃和展示。在南洋勸業(yè)會美術館展品的組織和籌備過程中,中國各地的美術家群策群力,都踴躍參與到作品征集和展覽策劃過程中。“在杭州有林文錚、吳大羽、劉既漂、潘天壽、陶元慶、蔡威廉等,在上海則有張聿光、朱應鵬、謝公展,在廣州有高劍父、高奇峰、何劍甫,在北平有馬叔平,吳郁周……”[5]南洋勸業(yè)會在美術展覽的宣傳方面采用了當時較為先進的推廣渠道,積極利用報紙雜志等刊登廣告,邀請社會名流觀會、演講、撰文等方式廣為宣傳,吸引觀眾參與博覽會。
1910年南洋勸業(yè)會舉辦之時,雖然西方繪畫技法已經開始滲透我國美術創(chuàng)作領域,但真正的“美術革命”以及“洋畫運動”尚未到來。在南洋勸業(yè)會展出的大量國畫作品仍然堅守傳統(tǒng)陣地。對于中國畫作品的未來發(fā)展方向,近代畫家沈雪廬在他撰寫的報告書《研究毛筆畫之意見》中認為應堅守傳統(tǒng)筆墨氣韻,適當吸收西方技法:“吾國之圖畫,自六朝、唐、宋、元、明以來,代有聞人,不外用筆用墨與描摹,形似二端,以分士流、俗流之品格,是以東坡論畫賤形似,蓋即尊崇用筆用墨、氣韻生動之意,無論山水人物,寫生花木,雖極形容盡致傳神阿堵之能,要貴有筆墨蹊徑之可尋……此毛筆畫,筆墨氣韻之所以不可少,而為吾國國粹也……若泰西之畫,講求分寸而易傳真態(tài);日本畫之專尚水法而長于傳彩,各有妙理,可供傍求。吾等既為中國國民,從事六法,自當以吾國古人本有之遺法,悉心推求,臨古出新,以自成家。其泰西、日本諸法,但取其陰陽、向背之理,而仍以筆墨出之,斯為吾國畫學之進步?!盵6]175在南洋勸業(yè)會展出的中國畫作品中,沈雪廬給出積極評價的主要有:姚叔平《山水》、汪仲山《墨筆山水》、顧鵬《淺絳山水》、呂岑《淺絳山水》、賈文江《山水》、吳金森《山水》、楊葆光《巨石》、王震《荷花翎毛》、徐子璈《花卉》、汪律本《山水梅竹》、許襄《花卉》、汪如淵《花卉》、繆莆孫《菊花》以及闕石源《人物》等。在沈雪廬的審美觀念中,雖然主張堅持六法論的繪畫傳承,但并未否定西洋畫之寫實技法。沈雪廬認為在堅持中國畫的筆墨底線的同時,無論是西方繪畫的比例和明暗技法還是日本畫的用水用彩之法都可以為中國畫改良服務。
針對如何通過學堂教育推廣毛筆畫,沈雪廬認為:“毛筆圖畫,乃美術之一大端,無論為磁工、為漆工、為雕鏤、為刺繡,皆須圖稿華美,而后其工始精,是圖畫乃美術部之基礎……當先立美術學社,專學普通毛筆圖畫,招初、高等、小學畢業(yè)生,資性相近者肄業(yè)其中,二年或三年為卒業(yè)之期。期滿之后,其最優(yōu)者可作圖畫專門家,次為磁漆、雕鏤、刺繡各工廠之圖稿摹寫專家,則所繪自無惡俗出品;即見精雅,行銷自能暢達。而吾國畫學亦藉以推明于世界,于振興實業(yè)之中,寓保存國粹之意,大雅宏達,庶無尤也!”[6]180在沈雪廬看來,清末的毛筆畫教學相對于古代的師承關系而言學習時間短、未能專精,建議針對小學畢業(yè)生開設美術學社進行毛筆圖畫的專門培養(yǎng),學業(yè)期滿之后挑選最優(yōu)秀學子作為圖畫專家,其次成為工廠的圖稿摹寫專家。只有經過專業(yè)的培養(yǎng)訓練,才能使我國畫學發(fā)揚光大、在實現(xiàn)振興實業(yè)價值的同時保存國粹精髓。
在南洋勸業(yè)會獲獎的油畫作品中,上海土山灣畫館送展的畫作獲獎頗多、名列前茅,“得到南洋勸業(yè)會頒給的獎牌、獎狀共十九件之多”。[7]足以證明土山灣畫館較高的教育水平。時任天津實習工場圖畫科工師的吳伯年在南洋勸業(yè)會報告書《研究圖畫意見》中重點推薦了土山灣畫師范殷儒的作品:“教育館內之《攝政王油像》二張,系上海土山灣畫師范殷儒所繪,其畫法極細,點染均勻,精神畢肖,惜烘容顏處稍失于紅粉,材料用外國絹及油類,是一漏卮也?!盵8]在油畫傳入中國的過程中,土山灣畫館成為培育西洋畫人才的搖籃。范殷儒是上海土山灣畫館培養(yǎng)的第一代中國西畫家,他在土山灣畫館學成畢業(yè)后,因技法精湛,成為該畫館中有資格對外承接油畫訂單的畫師。土山灣畫館分設立鉛筆畫、水彩畫、油畫等部門。該館繪制的基督教圣像畫題材的西洋畫作品最為知名,臨摹歐洲名作的商品畫往往售價高昂。并且,土山灣畫館也是當時中國繪制彩色玻璃畫最多的機構,供給各教堂及其他建筑使用。繪畫的實用性在新時期的美術教育中受到重視。
中國畫與西洋畫在南洋勸業(yè)會上大放異彩不僅是因其審美價值的突出,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其潛在的實用價值。1910年由展覽會組織方編寫的《南洋勸業(yè)會研究會報告書》中明確宣傳美術的實際功用:“今天下人皆言商戰(zhàn)矣,抑知欲商之發(fā)達,必先精其美術,例如:工學、兵學、農學以及聲光化學等學,皆不離乎制器,而器之優(yōu)劣,視其美術品之良否。商業(yè)發(fā)達者,其制器必精,制器精者,其美術之資格必富。”[9]美術在這一時期不再是抒發(fā)文人閑情逸致的無用之物,而是可以為工業(yè)發(fā)展服務的實用繪圖工具。
在南洋勸業(yè)會上,教育館展品的呈送單位共分小學、女學、中學、師范、實業(yè)高等學校等各級教學機構,各種獲獎作品主要以各種圖畫、標本、模型為主,其中圖畫作品占據(jù)了主要地位。教育類的優(yōu)秀學生作品主要集中在金牌獎領域。除了油畫、毛筆畫、鉛筆圖畫、水彩圖畫等基礎繪畫作品外,最醒目的要數(shù)各種服務于實業(yè)發(fā)展的地圖、科學示意圖以及工業(yè)產品繪圖等,充分彰顯了清末實業(yè)救國思潮背景下繪畫的改革以及實用化發(fā)展傾向。
南洋勸業(yè)會獲獎的教育類圖畫作品涉及工業(yè)、建筑、地理、測繪、農業(yè)、生物等各個方面,充分體現(xiàn)了實業(yè)救國的教育理念。獲獎的美術作品早已不再局限于中國畫、油畫等欣賞性價值的發(fā)揮,更多的是實用價值的彰顯,圖畫成為輔助實業(yè)發(fā)展的強有力工具。根據(jù)商務印書館1910年出版的《南洋勸業(yè)會審查得獎名冊》進行梳理統(tǒng)計,20 余所學堂選送的實用性圖畫獲得金牌獎(表1)。例如,有關工業(yè)機械制造領域的圖畫金獎作品,主要有江蘇江寧府高等學堂學生吳逢甲等14 人創(chuàng)作的《機械圖畫》系列作品,上海民立中學堂本科五年級學生繪制的《方臺形汽機圖》等;在建筑施工方面的圖畫金獎作品,主要有唐山路礦學堂學生周雄萬繪制的《靜力圖算涵洞圖》,上海高等實業(yè)學堂學生李保齡等人繪制的《鐵路橋梁建筑圖》《橋梁建筑計畫圖》等;在表現(xiàn)地圖、交通方面的圖畫金獎作品,主要有江蘇江寧府的江南商業(yè)學堂中等科學生繪制的《各種交通地圖》,上海民立中學堂陸文杰繪制的《江蘇南半省圖》,四川成都府鐵道學堂學生繪制的《各種鐵路圖畫》等。這些圖畫作品同臺競技、各展風采,點亮了中國實業(yè)發(fā)展之路的希望之光。
表1 南洋勸業(yè)會教育館金牌獎實用性圖畫作品一覽表
近代,中國美術教育的發(fā)軔與清末民初的師范學堂圖畫學科的開設具有密切關系。隨著洋務運動的深入開展,清政府在北京、天津、上海、廣州等地陸續(xù)開辦學堂,并設立圖畫課、制圖課或測繪課等。例如,在南洋勸業(yè)會教育館展出圖畫作品的直隸天津縣高等工業(yè)學堂,在1904年癸卯學制頒布之前名為北洋工藝學堂,其開設科目中就有圖繪專科,并且學校大部分專業(yè)的基礎課程中都設置了圖繪科目。“圖繪??频恼n程科目中還有機器學和三角術,可知該科主要是培養(yǎng)工業(yè)繪圖人員?!盵10]274隨著全國師范學堂陸續(xù)創(chuàng)辦,中國近代美術教育逐漸拉開序幕。1902年8月,清政府頒布的《欽定學堂章程》明確規(guī)定小學堂、中學堂和高等學堂的部分學科要開設圖畫課。[11]
成立于1898年的京師大學堂作為北京大學的前身、清末最高學府之代表,1902年率先開設圖畫課。《欽定京師大學堂章程》中說明了其治學綱領:“激發(fā)忠愛,開通智慧,振興實業(yè),端正傾向,造就通才,為全學之綱領?!盵10]278在清末政治家、教育家張百熙制定的壬寅學制中,京師大學堂的大學預科分為政、藝兩科。習政科者畢業(yè)后升入政治、文學、商務分科;而習藝科者,畢業(yè)后升入農業(yè)、格致、工藝、醫(yī)術分科。圖畫科目,成為藝科學生的基礎科目,需學習三年圖畫科課程。圖畫課的基礎訓練不僅能夠幫助學生涵養(yǎng)精神,也能夠滿足后續(xù)不同學科繪圖之所需。在京師大學堂的具體圖畫課程體系中,包括用器畫、射影圖法、遠近法、器械圖等各種實用性繪圖科目,圖畫教學得到深入地貫徹實施。同樣,在中國近代最早成立的高等師范院校之一的兩江師范學堂也很重視圖畫教學。1906年李瑞清呈準學部(教育部)在該校設立了中國第一個“圖畫手工科”,為當時師資緊缺的中國教育界培養(yǎng)了大量中小學圖畫教師。其早期學制規(guī)定,所有學生都要學圖畫、手工?!皥D畫”包括中國畫、西畫、水彩、圖案及用器畫等;“手工”則包括各種工藝美術。在南洋勸業(yè)會上,“兩江師范學堂陳列于教育館中的各種圖畫手工成績,博得觀眾好評。而圖畫手工科選科乙班在學的姜丹書,則參加了教育館的陳列工作,并以一章素描石膏模型馬的作品,獲得了勸業(yè)會的銀牌獎,被授獎狀和銀牌各一”。[12]
眾所周知,圖畫是測繪的基礎,而測繪對于軍事而言具有不可忽視的作用,因此圖畫也成為近代軍校的學習科目之一。1895年11月,時任兩江總督的張之洞認識到舊軍隊在科學作戰(zhàn)方面的落后:“守舊法,繪圖、測量、行軍、水陸工程諸事,尤所不習,討內匪則可,御外侮則不能?!盵13]于是向上級提案,將測繪學作為新軍訓練的主要教學內容,設置專門科目進行教育,很快得到軍部響應。1900年之后,各地陸軍測繪學堂逐漸開辦,《行軍測繪》《溝壘圖說》等教材開始發(fā)行。[14]在1910年的南洋勸業(yè)會上,江西南昌府的陸軍測繪學堂就展示了其專業(yè)訓練的一些圖畫作品。
在南洋勸業(yè)會上,教育館出品中有相當數(shù)量的手工藝品進行展示。教育館展廳除了學生大量的陳列手工成績,還有紙細工、豆細工、竹細工、黏土細工、石膏細工以及紐結等作品進行展示。然而,在南洋勸業(yè)會上,木工、金工之類偏向工業(yè)生產需求的手工作品較為罕見,這也是當時一些教育家呼吁加強的手工科目。南洋勸業(yè)會專家李訓恩在報告書《研究工藝說略》中指出手工制品的不足之處:“五金,工作式樣極舊,工亦粗率,要之手工時代之現(xiàn)象多,機械制造尚在萌芽時代耳。夫吾國工藝不甚發(fā)達之原因,多由于工藝教育之缺乏,今欲振興工藝,非多設工藝學堂不可?!盵6]78若想奮起直追西洋東洋諸國,不得不依賴實業(yè)發(fā)展。在當時,手工制品的實用性被擺放在美觀性之前面,也是時勢所需。正如李元蘅等人所言:“手工主乎實用,貧民尤急;即非貧民,亦應如是。至于美的一方面,不妨稍從緩計也?!盵6]55南洋勸業(yè)會上教育館展品是中國近代美術教育成果的一個縮影,是實業(yè)救國理想的具體實踐。在近代內憂外患的時代背景下,美術教育逐漸轉化成輔助實業(yè)發(fā)展的利器。在當時的學堂教育中,圖畫、手工與其他學科一樣,必須經過系統(tǒng)的課程訓練以及實踐檢驗。圖畫與手工不僅成為提高學生綜合素養(yǎng)的基礎學科,也成為“富國強兵”的實用工具。
在南洋勸業(yè)會上,曾經留學日本歸來、加入同盟會的費公直(1879—1952)負責本次教育館的圖畫專題研究,他撰寫了《教育館博物部之研究》以及《費公直報告書》,對教育館展品中的圖畫部分進行了較為細致的研究分析。首先,費公直指出了圖畫在清末學堂中的重要地位以及在教育館整體展品中的分量:“吾國設立學校以來,自小學而始,無不有圖畫一科,故教育館陳列學校成績二十余萬件中,圖畫居三分之一?!盵6]60圖畫不僅成為當時小學及以上階段學堂的必修科目,而且圖畫作品在本次南洋勸業(yè)會教育成果中占據(jù)三分之一的比例,達六萬件有余,可見圖畫的重要地位。清末的學堂圖畫教育已經進行了非常細致的門類劃分,如水墨畫、油畫、水彩畫、漆畫、鋼筆畫、通草畫、花字機械畫、投影畫、織錦畫、炭畫、攝影色鉛畫等。
在費公直看來,學校教育中的圖畫創(chuàng)作不是為了滿足單純的審美形象塑造,而是作為文字的輔助工具,表現(xiàn)中國的風土人情以及滿足實業(yè)發(fā)展的繪圖需要而存在。費公直指出在南洋勸業(yè)會教育館形形色色的圖畫展品中,真正合乎教育標準的圖畫不過千分之一。大部分作品存在的問題在于僅僅停留在繪畫形式語言的夸張表現(xiàn),脫離了生活實際。甚至有些學生醉心外邦、臨摹外國稿本的作品較多,忽略了對于中國本土的歷史、地理、風俗的觀察與刻畫?!敖窀餍3銎分畧D畫,爭奇斗絕,侈張色澤,而所繪者,竟不問其何物,與國民教育之有關系與否,及違背與否,僅知成一圖畫而已,未有臆及其性質、效用者也。故所繪者,半出東、西稿本,刻意臨摹,而本國之物狀風景反至闕如,是尚可謂中之教育乎?中國之圖畫乎?凡一國必有一國特別之動、植、建筑,一則關于地位氣候,一則授于國民性情,故每觀一國之圖畫,即能概見其風景、人情之大略,蓋茍非無意識之圖畫,無有不與歷史、地理、風俗有關系者也。今吾國摶摶大陸,開化最古,物產之豐富,歷史之久遠,望乏可繪之物,而必心醉夫外邦,其愛國心之弱一何甚哉?若不顏其館曰教育館,幾疑為萬國美術圖畫之陳列場也。”[6]61從費公直的報告書中我們可以看出,作者飽滿的愛國情懷,以及對于圖畫實際效用的重視。
費公直作為教育館圖畫類的評委,最欣賞的作品是輔助農科、生物等教育科目而制作的解說圖樣,圖畫在這里成為如同文字一樣的實用說明工具。例如,通州師范學堂農科生關于害蟲的16 張標本圖畫,江寧文普中學堂五年級學生繪制的關于昆蟲的博物掛圖,海州尚志高等小學四年級學生的鉛畫植物圖譜,這三個學堂都將圖畫作為有益于科學解說的配圖予以使用。因其精切樸質、不事修飾,且與科學亦有裨益,充分凸顯了圖畫的實用價值,而受到稱贊。另外,還有幾所女子學堂因展示的圖畫作品具有美化生活的裝飾作用而獲得肯定。如常州粹化女學的毛筆畫、上海南匯城南兩等女學的水彩、上海城東女學的彩色髹漆畫均因制法殊雅、可做生活飾品而受到表揚。在《費公直報告書》中,被列為“不合程度”而給予批評意見的圖畫作品較多,予以表揚的各級學堂數(shù)量只有十余個。這也說明在當時以費公直為代表的教育專家看來,圖畫教育改革任重道遠,圖畫的實用性創(chuàng)作方法應該予以更多的關注與培養(yǎng)。
關于圖畫教育改革的觀念也出現(xiàn)在南洋勸業(yè)會特派記者莊俞、教育家蔣維高合作撰寫的報告書——《教育館研究意見書》中。這份報告對當時所編制的一些注重實用性的圖畫教材進行了充分的肯定,予以推廣和宣傳:“教育以造就國民為目的,則所取教材自宜于國民一方面著想。江寧模范小學剪紙《中國疆域沿革圖》,元和高等小學鉛筆《各省地圖》,無錫東林學堂之《歷史地圖》,皆合于國民教育,而尤適乎實用。至廣東教育館所陳愛德女學校刺繡《海門界線圖》,既可為裝飾品,尤足啟學生之愛國心,皆可取者也?!盵6]49由此可見,以南洋勸業(yè)會教育館評委專家為代表的有識之士具有相似的“教育救國”理念,在洋務運動“富國強兵”的思想影響下,大力推行實業(yè)教育。美術教育開始積極推廣具有實用價值的手工圖畫——用器畫,如地圖測量、機器制圖、生物制圖等。圖畫成為各教育階段的必修學科,因其具有圖像說明的作用,成為輔助國內實業(yè)發(fā)展的重要工具。
針對南洋勸業(yè)會的美術展品,由十一位專家、評委,包括王謝長達、祝素行、彭云裳、管尚賢、李亞震、楊淑芳、潘志開、管尚孝、王季玉、王季昭、王季常等人共同撰寫的《研究美術出品意見》認為:“謀美術之發(fā)達,宜注重于實用及低廉其價值……此次勸業(yè)會所陳列各種美術品,佳者固多,然如京畿館陳列之象牙席,各女校陳列之手工品,既鮮實用,又費人工,鄙意殊不謂然……至于金、銀鑄成之物及各種雕刻品,會中陳列亦頗多,然價均昂貴。鄙意宜仿外洋電氣雕花之法,則價廉而工省。鍍金、鍍銀、鍍鎳之法,亦可化朽腐為神奇,急宜效法?!盵6]168從評審團的專家意見可以看出,他們反對耗費工時與人力、價格高昂的工藝品,并且以中國蘇繡藝人沈壽繡成的《意大利皇后愛麗娜像》為反面案例,認為定價兩萬四千金、費工約八月之多的這件刺繡作品因耗費巨大,并沒有體現(xiàn)出愛國思想與實用價值而不予推薦。然而,經考證,沈壽的這件繡品《意大利皇后愛麗娜像》在隨后一年舉辦的1911年意大利都靈萬國制造工藝博覽會上以其逼真的形象、精妙的繡藝一舉奪得“世界最高榮譽獎”,向世界展示了中國刺繡的高超技藝。同一件作品在不同的博覽會上所收獲的截然相反的評價意見,揭示了評論專家所處的不同立場。南洋勸業(yè)會的大多數(shù)美術專家以急切的實業(yè)救國理想為出發(fā)點,推崇工藝品的實用主義價值無可厚非。專家們提倡價廉而工省的美術作品,是出于對清末民間生活物資相對匱乏的國情的考慮。他們提倡通過積極借鑒西方先進工業(yè)技術來改良中國工藝品的生產效率,以便制造更多物美價廉、服務于生活所需的工藝品。
南洋勸業(yè)會上參展的種類繁多的美術作品以及教育展品,折射出清末文化界的時代焦慮與反思。反觀內地各省出品,尚以絲、茶、染織、陶瓷、教育品、美術品為主,依然處于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狀態(tài),還未受到近代工業(yè)革命的充分洗禮。中國內地參展物品總體上仍以傳統(tǒng)農業(yè)、手工業(yè)產品為主。正如《申報》所評論的那樣:“此次南洋勸業(yè)會陳列之物品,雖形形色色,無慮數(shù)千萬種,然多系我國固有之物,絕少發(fā)明仿造之品。且華麗裝飾之品多,樸素應用之物少。就其最易動目者言之,如刺繡、雕刻、書畫等雖為擅勝會場之物,惜皆無關實用。至于日常需用之物,則寥寥不多見焉。故此次南洋勸業(yè)會之物品,多美術而少實用,僅能耗財而不能生利,自表面觀之,無異開一賽珍會,聚寶會,各以華麗貴重之物羅列其間,為爭炫斗妍計也。且就其陳列之物品一望而知我國尚未脫昔日閉關之習,故亦未受世界大通之益也?!盵15]這也反映了清末有識之士對于國家前途以及文化教育的深刻反思。對于美術作品而言,無論是繪畫還是手工制品,其發(fā)展與改革的宗旨都是為了更好地服務于當前實業(yè)救國之所需。
另一方面,我們能看到在風云詭譎的歷史背景下,1910年南洋勸業(yè)會的舉辦展現(xiàn)了全國各界人士在振興實業(yè)、發(fā)展教育等方面的團結與努力。南洋勸業(yè)會作為歷時半年、發(fā)動全國各省市力量參加的一場全國性博覽會,對國內起到了開通民智、引領風氣的先導作用,對后續(xù)參加其他國際博覽會進行了預演與作品篩選,一定程度上擴大了國際影響力。特別是教育領域,自從1904年《癸卯學制》頒布以來,教育界主動對西學進行全方面的研究和利用,對中國本土傳統(tǒng)的繪畫教育以及手工藝教育進行中西融合的嘗試,開設相關系統(tǒng)訓練的課程,逐漸實現(xiàn)美術教育的現(xiàn)代化轉型。清末洋務派“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指導思想在當時的美術教育改革中逐漸得到落實,圖畫和手工科目的課程作品及成績也見證了西方教育方式的沖擊和影響。南洋勸業(yè)會中大量的幾何畫、用器畫、模型制作、手工藝品等凸顯了實用性的價值取向,審美性被放到了次要的位置。在實業(yè)救國的號召之下,美術成為圖解工業(yè)模具、工藝流程、地理定位的重要工具,成為輔助實業(yè)發(fā)展的重要一環(huán)。實用性代替審美性成為清末民初美術教育的第一要義。南洋勸業(yè)會上關于美術功用的討論也成為即將到來的美術革命的前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