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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號病房

    2023-11-30 23:56:44楊不易
    廣州文藝 2023年11期
    關(guān)鍵詞:余輝護工病房

    楊不易

    最后一班地鐵,乘客很稀少。連曉蓮獨自坐在長椅的盡頭,望著對面的美容廣告。廣告上三個女明星,笑意盈盈地看著她,不像是招徠顧客,倒像是無聲的示威。

    印象中,三個女明星應(yīng)該跟自己年齡相仿,居然還長得這般光彩照人。連曉蓮這樣一想,想象中的示威也就更合理了。當(dāng)然,也許只是因為自己的手機沒有拍廣告的相機美顏功能強大唄。

    那個女人,終于還是把他奪走了,哪怕只有一個晚上呢。

    她叫戚燕吧?對。她似乎刻意繃著臉,所以看不出什么表情:“大姐,今晚我來守著他吧。你,可以回家去休息,明早上再來?!边B曉蓮愣了一下,然后飛快地回答了一聲“好的”,生怕太慢就引起了她的懷疑。

    甚至沒來得及看一眼病床上余輝的表情,連曉蓮就退出了7號病房。

    地鐵在夜色下的黑暗中隆隆前進,把她拉回現(xiàn)實之中,郊縣地鐵終點站之外五百米的安置小區(qū),一個租住房的其中一間。丈夫老劉做好了晚飯,在等候她。

    連曉蓮盯著那三個女人,每一個都笑意盈盈,卻又看不出歡愉來。她們和戚燕是一伙的,一路上都在挑釁,自己卻無處還擊。

    冤有頭,債有主,連曉蓮堅定地認(rèn)為,自己應(yīng)該恨的人,是余輝,而不是另一個女人。但很多時候,人的情緒是難以控制的。就像現(xiàn)在,連曉蓮很想把那塊廣告牌砸成碎片,再狠狠地踏上三腳。在每個女人囂張的臉上都踏上一腳,誰都不能放過。

    那種快感,一定不亞于她第一次嘗試掐還在病床上昏睡中的余輝。

    就那樣,她把手伸進被子下面,掐著他大腿外側(cè)的一塊皮膚,手上使勁地擰,臉上卻很平靜,無聊地看著門口。她能想象他有多痛,可他還沒醒過來,什么都不知道。他最好能感受到,只是喊不出聲來,也不能掙扎。多好啊,一種報復(fù)的成就感,讓她的內(nèi)心激動而充實,好像十多年前的傷心和怨恨,找到了個去處。

    掐了多久呢?連曉蓮覺得短暫又漫長,直到有些無聊了才把手拿出來??粗@個曾經(jīng)愛過,肌膚相親的男人,特別是那腫起來的臉,四肢的夾板,接滿的線,又有些心疼。

    過了半年,他終于醒了,發(fā)現(xiàn)照顧自己的護工是連曉蓮,第一反應(yīng)就是想爬起來跑掉??伤粫r半會兒還爬不起來。連曉蓮冷笑著站在那里看他掙扎,說你咋混的啊,當(dāng)了半年植物人,一個人都不來照顧你?

    余輝不掙扎了,警惕地看著她,說我就一個人,誰讓你來的?你穿這一身,是醫(yī)院的護工吧?我沒錢給你。

    連曉蓮不相信,說:“請我來的女人不是你老婆???人長得還行,就是沒愛心啊……”

    余輝好像明白過來,不說話了。半晌又說:“你走吧,讓醫(yī)院給我換個人?!?/p>

    連曉蓮不笑了,滿臉的譏諷和無奈,說:“你要是把我炒了,公司得扣我獎金。你跟我多大仇?這么多年了,還要害我!”

    “別多想了,我拿了你家的錢,肯定把你照顧好。你要是慚愧,就少麻煩我。一會兒我手一抖,把你四腳朝天摔床下了,萬一又成植物人了呢。”連曉蓮覺得眼下這事兒挺好玩兒的,又補充了一句,“你要是不答應(yīng),我就把我們的關(guān)系告訴你老婆?!弊呓?,在他耳邊輕聲說,“跟她講講我們當(dāng)年在床上的事兒,還有你是如何拋棄我的……”

    余輝就不吱聲了,愣了一會兒,說:“你給我拿一下盆兒,我想小便……”

    “憋著!”連曉蓮掩上病房的門,坐下來拿出手機追劇。

    出了地鐵站,發(fā)現(xiàn)下雨了,但連曉蓮還是找了一輛濕漉漉的共享單車。回到家里,衣服和頭發(fā)全濕了。穿過雜亂的共用客廳,回到自家那間臥室,老劉已經(jīng)在窗下的小飯桌旁等著了。

    他從來不問連曉蓮的工作。有時候,她天天回來,有時候一連半個月不回來。不回來,一定是照顧的病人很嚴(yán)重,白天黑夜都得守著。

    兩人的話很少,但今天,老劉提起了老家的兒子:“小軍打電話,說這次模擬考試不大理想?!?/p>

    連曉蓮愣了一下,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給兒子打電話了。陷在跟余輝的斗爭中,她甚至在某些短暫的時光里,忘了老劉和兒子的存在。兒子馬上要中考了,要經(jīng)歷人生中的重要戰(zhàn)爭。

    戰(zhàn)爭,總是會綁架一個人全部的身心。而連曉蓮卻投入了另一場戰(zhàn)爭。

    其實,重新遇上余輝,連曉蓮也沒有任何心理準(zhǔn)備。

    一個摔傷的病人,手術(shù)做完昏睡不醒,成了植物人,需要一個護工。而連曉蓮是這家醫(yī)院的金牌護工,理所當(dāng)然地走進了7號病房,看到一個人形物體,擱在病床上。然后,她看到了那張做完手術(shù)后有些變形,卻記憶深刻的臉。

    分開十五年之后,他以最慘的面目,出現(xiàn)在面前,落在了自己手里,這可能就是緣分,或者說命中注定。后來,對這次重逢的場景,連曉蓮回想過很多次,發(fā)現(xiàn)彼時還是有一點兒心痛的??墒牵驹谒〈策叺呐?,年輕、漂亮,慌亂之中仍不失威儀,把連曉蓮險些迸發(fā)出來的情感,給生生壓了回去。

    戚燕說:“大姐,病人就交給你了,請你把他照顧好。工錢,我們會按這家醫(yī)院的最高標(biāo)準(zhǔn)結(jié)算,按月支付。”連曉蓮猜,她應(yīng)該是余輝的老婆,這安排還挺周到的。住獨立的高檔病房,預(yù)交了足夠多的治療費用。

    “哦,好?!边B曉蓮干巴巴地回答,抬眼看了一下病床上的那個人。余輝閉著眼睛,似乎還在昏睡之中。

    要是他醒著,見面的場景又會如何?也許會假裝不認(rèn)識,一臉不滿意和嫌棄,直接讓戚燕把自己趕出去。就像當(dāng)年在街上偶遇,他混在同學(xué)中間,抬眼望著天,看都不看一眼她,就那樣噔噔噔地走過去了??蛇^了半小時,又巴巴地打電話來要生活費。

    “他就是這樣一個自以為了不起,卻又很賤的渣男。”連曉蓮用十五年時間的回憶和怨憎,得出了這個結(jié)論。

    那天,戚燕和連曉蓮交換了手機號,交完費就匆忙走了。7號病房里,就只剩下了仍處于震驚和茫然中的連曉蓮,還有像個木乃伊般安靜的余輝。

    在床邊呆坐了很久,連曉蓮把手伸進了被子下面。她本想觸摸一下他的身體,找找十五年前的記憶。可是,在碰觸到他肌膚的那一刻,她果斷地掐住了他的大腿,熟練而迅速地使勁一擰,熱血立即沖上了腦子。好快樂,甚至有一種短暫的戰(zhàn)栗感。

    當(dāng)年,她就喜歡這樣擰他。只是,似乎沒下這么大的狠勁。

    坐在床邊,連曉蓮把那只手看了又看,有點兒迷戀那一瞬間的快感。她試著再次把手伸進去。但護士推著小車走了進來,她只好裝著整理床鋪,胡亂抓住被子邊緣抖了抖,站起來讓到了旁邊。

    這意外的中斷,把念頭積淀起來。她耐心地等待著,有一種偷情前的緊張。護士不緊不慢地摸摸他的頸部,翻了翻他的眼皮,叮囑她注意觀察多給他按摩,然后款款走了出去。

    她慢慢轉(zhuǎn)到床的另一邊,接著整理床鋪,用剛才的手從被子邊緣探了進去,這一次,是腰間的位置,很容易就掐住了一塊肉,慢慢旋轉(zhuǎn)。想象中,那塊皮膚已經(jīng)擰成了麻繩的樣子,馬上會被撕破,流出血來……

    他感覺到了痛嗎?他臉上沒有表情,可腰間似乎退縮了一下。他還是痛的,連曉蓮想。這樣,她又戰(zhàn)栗了一下。

    “他竟然沒有穿衣服……大概,做手術(shù)時都扒光了?!边B曉蓮猛然間意識到這一點,臉紅了。

    對余輝身體的懷念,一度成為連曉蓮生活中的障礙。

    就像回到租住屋的這個夜晚,當(dāng)老劉的手穿過被褥撫摸到連曉蓮的腰間時,她本能地就想迅速地躲開。但在一瞬間,她抵抗住了這個可怕的念頭。對于分開半個月的夫妻,這樣的躲避,可能引來猜忌和惡吵。她只好用一場假熱情,來應(yīng)付丈夫的真熱情。

    這樣的狀態(tài),十五年來一直存在,只是后來被淡化了,淡化到幾乎沒有。連曉蓮早就習(xí)慣了和老劉的生活,結(jié)婚,生養(yǎng)孩子,為一個似乎并沒有美好未來的家而早出晚歸,偶爾完成既定程序的夫妻生活。

    連曉蓮用了四年時間,節(jié)衣縮食,把打工掙來的錢用來接濟余輝的大學(xué)生活??墒谴髮W(xué)一畢業(yè),余輝就跟她提出了分手,說了一堆感恩戴德的屁話,最后沖著連曉蓮疑惑的小眼睛說:“你知道,我們現(xiàn)在,不一樣了……”

    但剛進大學(xué)時,他說的是:“我的大學(xué)就是你的大學(xué),等到畢業(yè),我就能掙大錢了,一定給你最最最幸福的生活。”他們是高中同學(xué),高考給出了兩種不同的命運。但連曉蓮不信邪,堅決要把兩人的命運綁在一起。自己去打工掙錢,供一個農(nóng)村窮人家孩子上大學(xué),然后一起在城市里創(chuàng)造幸福生活。

    余輝不想跟她綁在一起了,去跟他一個城里的女同學(xué)綁在了一起,因為她家里有錢,在這座城市有無盡的人脈,可以給他真正想要的未來。

    而連曉蓮只好回到村子里,在父母的責(zé)罵聲中嫁給了鄰村的小劉。從那時候起,余輝就若有若無地橫亙在連曉蓮的生活中,像一道會在陰雨天發(fā)癢的傷口,沒預(yù)兆地就來一次陣痛。傷口不會痊愈,但總會越來越淡。然而有一天,他沒有先兆地鼻青臉腫摔在她面前,十五年前的那道傷口,陣痛再次涌起。已經(jīng)成了老劉的小劉,暫時還沒有發(fā)現(xiàn),在連曉蓮遲疑的肉體深處,那愛恨交織的陰影,猛獸般慢慢直起身來。

    這是連曉蓮從事護工近十年來,從來沒有遇到過的情況。病人昏睡不醒,家屬從不現(xiàn)身。但醫(yī)院早就收到了足夠的診療費,對有沒有家屬來毫不在意。只有連曉蓮盡心盡責(zé)地守在病房,有氣無力地按摩,哭笑交加地責(zé)罵,用上吃奶的勁掐,或者突然溫柔無比地?fù)崦?/p>

    可是他什么都不知道。

    沒有任何人來打擾,可病房的氣氛變得有些無法控制?;蛘哒f,連曉蓮開始無法控制自己。照顧病人和報復(fù)仇人之間,界限在哪里呢?她到底是做一個合格的護工好,還是借機大仇得報再無遺恨呢?

    在反復(fù)無常的細(xì)心照顧和惡意報復(fù)之間,在陳舊的溫柔和不斷翻涌的仇恨之間,連曉蓮開始失眠,整夜整夜地躺在陪床上,看著黑暗中另一張床上的余輝。他們曾經(jīng)有很多個夜晚同居一室,有滿屋的笑語和無盡的纏綿。而現(xiàn)在,只有靜默和黑暗。

    如果他一直不醒,我是不是要這樣陪他一輩子?連曉蓮為這樣荒唐的想法而自嘲:“我可以讓公司換一個人來啊,甚至可以辭職,我有什么義務(wù)陪著這具尸體待一輩子?”

    有一天夜里,連曉蓮好不容易睡過去,睜開眼睛,借著朦朧的路燈光,看到對面的床單支起了一頂小帳篷,帳篷在那個植物人的腰間。

    連曉蓮很疑惑,起身慢慢走過去,腦子里白光一閃,明白過來。

    那天晚上,連曉蓮再也沒有睡著。她甚至以為,這個植物人其實是有感覺的,他知道旁邊床上躺著的,就是自己的舊情人,所以有了不要臉的想法。但是,連曉蓮研究了半小時,直到小帳篷悄悄耷拉下去,才慢慢明白過來,他并不是舊情復(fù)燃,只是凌晨時分男人們都有的正常生理反應(yīng)而已。

    他只是一具鐵石心腸的植物人。

    不是植物人的時候,也未必就心軟。在余輝提出分手后的第三天,快把眼睛哭瞎的連曉蓮終于回過神,決定去找他討一個說法。但是,他已經(jīng)從學(xué)校宿舍搬走了,手機換號了,從此消失在這座城市的人海車流之中,再也沒露過面。

    過河拆橋、兔死狗烹、鳥盡弓藏,要人就要人不要人就屙尿淋……站在那所大學(xué)的門口,連曉蓮把平生所學(xué)的成語和俗語都拿出來用了一遍,解不了恨,卻只好認(rèn)了命。

    一大早,連曉蓮就擠高峰地鐵回到了醫(yī)院。她有些擔(dān)心,萬一余輝跟戚燕提出換一個護工,或者戚燕發(fā)現(xiàn)了余輝身上那些瘀青和不易察覺的針孔。連曉蓮還沒想好怎么辦。

    戚燕已經(jīng)走了,余輝氣息奄奄地躺在那里,眼睛一直盯著天花板,對連曉蓮進入病房毫無反應(yīng)。

    連曉蓮定了定神,開始嘲笑他:“老婆走了傷心了?你咋沒讓她把我換掉……”余輝把目光轉(zhuǎn)向她,說:“你到底想怎樣?還嫌我不夠慘嗎?”

    “你慘不是活該的嗎?!”連曉蓮一秒鐘都沒耽誤地回復(fù),“我以為你昨晚上會死在她手里?!?/p>

    這話聽上去,像是詛咒,也像是憐愛。全因為連曉蓮自己把事情搞復(fù)雜了。

    可能是當(dāng)初從樓頂摔下來傷得太嚴(yán)重,在長達半年的昏睡中,關(guān)節(jié)不能活動,肌肉也有些萎縮,在醒來之后,余輝的身體機能一直沒能很好地恢復(fù),還是成天躺在床上,任由連曉蓮擺布。

    不能隨時掐了,至少大白天不能隨時掐,人畢竟醒了,萬一喊一聲救命,就麻煩了。但是連曉蓮發(fā)現(xiàn),余輝不喊,總是忍著。這樣一來二去,連曉蓮覺得,掐太多有了瘀青容易暴露,再說同一件事反復(fù)干,總是不過癮,于是專門去搞了一根補衣服用的小鋼針,時不時在他胳膊或者大腿上扎一下??鞓返母杏X似乎更多了。

    余輝一直忍氣吞聲,不知道到底是心里有愧,還是真怕人知道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其實,余輝醒來后,連曉蓮才知道,在他昏睡期間還是有一定感覺的,比如被她掐的時候。植物人時喊不了,醒了又不喊,好像活該落在連曉蓮手里。

    如果就這樣下去,也許有一天余輝身體機能恢復(fù)重新站起來,也許有一天被連曉蓮的鋼針扎到感染而死。

    直到某一個深夜,連曉蓮摸上了余輝的病床。

    結(jié)束之后,連曉蓮回到自己的陪床上,盡量不發(fā)出聲音地躺下。誰都沒有說話,甚至連呼吸都聽不出什么異常。病房里很靜,如同每一個普通的深夜,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可是連曉蓮心里明白,她再一次把兩人的關(guān)系推到混亂的極點,徹底失控了。

    按長期以來的陰暗計劃,連曉蓮是打算在某個深夜,用那根細(xì)針扎進余輝的兩只眼睛,或者干脆就是頸部動脈,恩怨就此了結(jié)。沒想到謀殺變成了舊夢重溫,或者說是莫名其妙的茍合。但不管怎么說,對“弄死”余輝這個念頭,連曉蓮多少有些猶豫了。

    最想弄死余輝的,另有其人。這也是為什么連曉蓮說“我以為你昨晚上會死在她手里”的原因。

    深夜事件之后的第二天傍晚,殘陽剩下的一點兒光,投在了病床上,余輝被那點兒可憐的金黃色籠罩著,終于幽幽地開口了:“她已經(jīng)不是我老婆了,我們早就離婚了……”然后,連曉蓮就聽到了一個等了十五年的故事,最后震驚到差點兒把瞳孔撐破。

    余輝自認(rèn)為是被前妻戚燕從樓頂推下去的,但是他也沒有任何證據(jù)。大學(xué)畢業(yè)后,依托戚燕家強大的人脈,加上余輝的聰明和勤奮,兩人的公司發(fā)展很快,到第十年的時候,已經(jīng)成為這座城市最大的醫(yī)藥連鎖企業(yè),在每一個萬人社區(qū)的大門旁,都有一間他們的連鎖藥房。

    這一年,他們的孩子五歲,他們的愛情和婚姻也走到了盡頭。離了婚,夫妻變成了合伙人。從理論來說,只要公司一直存在,他們的和諧關(guān)系也將持續(xù)下去。利益就是最大的感情黏合劑嘛。更何況,他們還有一個孩子。反正這一切,最終還是孩子的。

    但從去年開始,戚燕開始旁敲側(cè)擊地要余輝把股份讓出來,理由是擔(dān)心他把錢花到其他女人身上,孩子將來繼承不上了。余輝當(dāng)然不同意,雖然說要為孩子著想,但自己才四十歲,還有很長的日子要過,重新結(jié)婚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再說了,如果把股權(quán)都給了戚燕,誰又能保證她一定把錢都留給孩子呢?

    這樣爭來吵去,偶然被余輝新交的女朋友知道了。這姑娘也很有骨氣,為了避嫌,干脆跟他分手了。余輝很惱火,跟戚燕的關(guān)系越發(fā)緊張,隨時在公司發(fā)生爭執(zhí)。

    “那天晚上加班,她約我到公司天臺,說想心平氣和地跟我談?wù)?。然后趁我不注意,就把我推了下去……”對出事那天晚上的?xì)節(jié),余輝不愿多說,但理由很充分,“如果我死了,股權(quán)就會由孩子來繼承,她就把公司全部奪過去了?!?/p>

    但是在他剛醒的第二天,警察過來盤問時,他卻說是自己不小心踩空掉下去的。

    警察說:“可戚燕說你是主動跳下去的?!?/p>

    “哦,是嗎?”余輝毫不遲疑地說,“那她可能看錯了,我只是一腳踩空了?!?/p>

    兩個警察對視了一眼,想說什么又放棄了,讓他在記錄上簽字,就走了。

    連曉蓮對股權(quán)和財產(chǎn)繼承不關(guān)心,她只關(guān)心一個大活人怎么可能被前妻推下樓。對一個想要他財產(chǎn)的前妻,難道不應(yīng)該好好防備嗎?那一定是他想舊夢重溫,一時意亂情迷,才被那個女人抓住了機會。因為他是個渣男,就像他也沒有拒絕跟自己舊夢重溫一樣。

    沒錯,連曉蓮認(rèn)為早就看透了這個男人。但是,還要不要“弄死”他呢?

    如果余輝對警察撒了謊,對連曉蓮說的才是真的,那他生命中的兩個女人都想弄死他?!斑@不是報應(yīng)是什么?”連曉蓮對這個偉大的發(fā)現(xiàn)很滿意。

    等連曉蓮說完了,氣消了些,余輝說:“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他想下床來走一走,爭取早日康復(fù)?!搬t(yī)生說我可以起來嘗試運動康復(fù)。你是我請來的護工,不能這樣一直讓我躺在床上。”

    從扶著床沿磨蹭,在病房里轉(zhuǎn)圈,到在走廊里慢慢移動,連曉蓮扶著這個男人,從虛弱走向健康。她總有一種感覺,好像十五年前的場景又回來了,只不過,這一次更具象。“我為什么總是要扶著這個男人?十五年前用掙來的血汗錢加上一顆癡心扶他上大學(xué)長本事,現(xiàn)在又要攙著胳膊扶他學(xué)走路……”連曉蓮有點兒瞧不起自己,最終只好把這一切確認(rèn)為命運。

    事情的發(fā)展,已經(jīng)偏離了連曉蓮的設(shè)定。明明是要趁夜里弄死他,現(xiàn)在卻搞得有些溫情脈脈了。照這樣下去,等余輝徹底恢復(fù)了,兩人又何去何從?

    眼看著余輝的步子越來越穩(wěn),連曉蓮終于繃不住了。又是一個傍晚時分,沒有夕陽,病房里顯得有些陰沉。余輝沒有躺在床上,而是斜斜地坐在椅子上。連曉蓮失去了他還躺在床上時的把控感。看著這個也許在明天就能闊步離去的男人,她到底還是問了:“當(dāng)年,你為什么就那么絕情?就因為她家有錢?”

    問完,連曉蓮就后悔了。這太像電視劇里那些怨婦了,千篇一律,永不死心,能得到什么答案呢?可是,如果不問,她們又不甘心。

    余輝果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沉默了一陣,反過來問她:“如果當(dāng)年我們結(jié)婚在一起,會不會也可以掙些錢,在這座城市買上自己的房子,過上不錯的小日子?”

    連曉蓮冷笑了一聲,說:“這個問題我想過一萬遍,那么多人都可以,我們當(dāng)然也可以。但是,我們還是會離婚的。因為,你骨子里就是個忘恩負(fù)義的渣男……”

    余輝很無奈地笑了笑,說:“我也想過一萬遍,答案跟你的差不多。但是,如果那樣,我們應(yīng)該還是會有十年二十年的幸福吧……”他說著話,把頭扭向窗外,聲音越來越小。

    連曉蓮一時不知道如何接話,只好說:“然后我會跟你爭財產(chǎn),或者把你從樓頂推下去。不是我恨你,就是你恨我,沒意思……”

    這話聽上去像是賭氣,但連曉蓮又覺得如同在勸慰自己。那又如何?不過如此!這樣一想,是不是就釋然了?如果換一種選擇,也許會有另一番天地。但如果一切都會幻滅,又有什么可怨恨的呢?

    兩人都不再說話,盯著窗外的暮色一點點加重,最后又被路燈點亮。

    連曉蓮再也沒有上過余輝的床,7號病房的夜晚,如同回到了他還是植物人的那些日子。

    過了一個星期,余輝基本可以獨自慢慢行走了,甚至上廁所也不用連曉蓮攙扶了。連曉蓮也就不再守夜,幫他買了晚飯,就擠地鐵回郊外的家了。

    老婆能回家,老劉很高興,每天晚上都興致勃勃地搞兩個小菜,酌上幾口小酒。連曉蓮也是胃口大開,說這才是人過的日子啊,醫(yī)院那盒飯都快吃吐了。

    余輝出院那天,是獨自走的。沒有人來接,他也沒什么行李可搬的。新?lián)Q的衣服,還是托連曉蓮在醫(yī)院對面的商場臨時買的。

    在7號病房的門口,余輝突然轉(zhuǎn)身,一把抱住連曉蓮,在她耳邊輕輕說了一句:“和老劉好好過?!?/p>

    連曉蓮猝不及防,干巴巴地回應(yīng):“你怎么知道老劉……”

    “我當(dāng)然知道……”余輝松開她,重新轉(zhuǎn)過身去,頭也不回地走了。雖然步履有些蹣跚,但那身嶄新的西服,讓他的背影依然有幾分瀟灑。

    連曉蓮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著他的身影在走廊盡頭消失,又想起十五年前的場景,望著他決絕而去的背影,連聲“喂”都沒喊出來。這次同樣沒喊出來。

    因為照顧余輝連續(xù)上班很久了,公司讓連曉蓮休了一個假。七天之后,連曉蓮結(jié)束了休假,在回醫(yī)院的地鐵上刷手機時,看到了余輝跳樓自殺的新聞。

    他是凌晨三點,從公司的天臺跳下來的,跟上次幾乎同一個位置。這次沒那么好運氣被樓下的樹掛一下,而是直接摔在了水泥地上,等急救車和警察趕到時,已經(jīng)咽氣了。作為這座城市的知名企業(yè)家,他名下的公司和財產(chǎn)很受媒體關(guān)注。但據(jù)其前妻兼合伙人戚女士稱,在自殺之前,余輝已經(jīng)把名下股份和財產(chǎn)辦了信托留給他們的兒子。

    “這是他第二次自殺了!”戚女士對記者強調(diào)。

    到了醫(yī)院,兩名警察已經(jīng)在一個空房間等著連曉蓮了。他們想了解余輝在住院期間,有沒有什么異常。

    連曉蓮神思還有些恍惚,不停地對警察說:“怎么會自殺呢?好不容易才醒了……費那么大勁學(xué)會重新走路,就是為了跑到樓頂去自殺?”

    “余輝醒了之后,情緒怎么樣?有沒有說過厭世不想活,或者工作和感情上的不順心之類?”警察很專業(yè),按既定程序繼續(xù)提問。

    “他說上次是被他前妻推下樓的?!边B曉蓮只好說出這個看上去很重要的信息。

    “他為什么跟你說這個?”警察沒有關(guān)注“推下樓”,卻關(guān)注到了另外的“亮點”。

    聽到這個問題,連曉蓮腦子一下子清醒了,很疑惑地看著警察,說:“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他想找人說話,但病房里又沒其他人吧……”

    警察停了一下,說:“從我們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余輝確實是自殺的。至于你說的情況,我們也會再去調(diào)查?!比缓笥謫柫诵┯噍x康復(fù)訓(xùn)練和出院時的情況。

    連曉蓮說了他主動要求康復(fù)訓(xùn)練,是自行出院的沒有人來接,還有幫他買衣服的事,獨獨漏下了最后那個擁抱。

    連曉蓮覺得,很多事都不必再說了。

    但就在當(dāng)天中午,連曉蓮接到了戚燕的電話,約她到醫(yī)院對面的咖啡館,說是想跟她聊聊余輝。

    “情況我都跟警察說了?!边B曉蓮本能地有點兒抵觸,不想見。

    可戚燕有些神秘地說:“我們要聊的,是不能對警察說的。”大概猜到連曉蓮在猶豫,又補充了一句,“我知道,你跟余輝是高中同學(xué)……”

    連曉蓮有些意外,只好答應(yīng)見面,再說,關(guān)于余輝的兩次自殺,她也想聽聽戚燕怎么說。

    連曉蓮換掉了工裝,一身牛仔褲加T恤衫來到咖啡館。本來想打扮打扮,可時間來不及了,再說正上著班,也沒準(zhǔn)備像樣的衣服。

    戚燕一襲淺色長裙,倚坐在靠窗的沙發(fā)上,顯得很優(yōu)雅。連曉蓮知道她跟自己年齡相仿,可看上去卻年輕不少,又想起地鐵廣告上的三個女明星,心里嘀咕:“看來人與人確實不同,也不全是靠高檔手機的美顏濾鏡。”

    坐了一會兒,連曉蓮還是覺得不該來。明明是一場情敵的交鋒,可自己像個小保姆面對主家太太,氣勢上弱了一大截,幾乎不知道從何說起。

    戚燕也不著急說話,只是饒有興味地看著她。連曉蓮更加不自在,只好問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是余輝的同學(xué)?”

    “我還知道,你是他的初戀……”戚燕淺淺地笑了一下,“好多年前就知道。只是當(dāng)初在醫(yī)院太匆忙,我沒留意到是你。剛才警察找我問詢,說余輝跟你說,他第一次自殺是被我推下去的。我想他為啥對一個護工說這些,才注意到你的名字有些熟悉。你這名字,還是很容易記。”

    按戚燕的說法,當(dāng)年他們確定結(jié)婚時,她父親就把余輝的底細(xì)調(diào)查過了,當(dāng)然也包括被他拋棄的連曉蓮?!拔倚难蹆浩鋵嵧π〉?,剛結(jié)婚那兩年,擔(dān)心余輝跟你舊情復(fù)燃,經(jīng)常翻他的手機,尋找一切跟你有關(guān)的蛛絲馬跡……”

    “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边B曉蓮把情緒調(diào)整了過來,直接打斷了戚燕,“你找我來不會是說這些的吧?”

    “……當(dāng)然。”戚燕沒想到連曉蓮態(tài)度轉(zhuǎn)眼間強硬起來,只好回到主題來,“我想跟你說的是,余輝真的是自殺。夫妻一場,我不至于殺他?!?/p>

    在戚燕看來,余輝從來就沒有真正愛過自己。當(dāng)年在大學(xué),也是戚燕主動追求余輝的。說到底,余輝還是愛連曉蓮,但是在權(quán)衡之后選擇了有利于事業(yè)發(fā)展的戚燕。

    “對拋棄你這件事,他一直很內(nèi)疚,新婚之夜說夢話,還喊你的名字。你知道我什么感受嗎?”戚燕竟然紅了眼眶,連曉蓮有些不知所措,端起咖啡杯,恰到好處地隔斷了彼此的目光。

    這段一開始就充滿利害權(quán)衡的婚姻,就算有了孩子,生意越做越成功,也沒能消除溝壑,最終還是走向了終結(jié)。

    “離婚之后,我發(fā)現(xiàn)他有了新女朋友,一個很年輕的女孩,長得有點兒像你。我擔(dān)心他名下的財產(chǎn)被揮霍掉,畢竟他的財產(chǎn)將來應(yīng)該由我們的孩子繼承,所以提了股權(quán)的事?!逼菅嗾J(rèn)為,“正是因為這個,余輝懷疑我借口爭奪財產(chǎn),想害死他,有了被我推下樓的幻覺?!?/p>

    “可他跟我說是你推下去的……我感覺他不像說假話?!边B曉蓮說,“你怎么證明你沒有?”

    戚燕冷笑了一聲:“我不需要證明!再說了,誰來證明是我推了他……”

    連曉蓮想起余輝還曾對警察說是不小心踩空掉下去的,對不同的人說法不同,到底哪一種是真的呢?一時竟也無言以對。

    “其實,在第一次跳樓之前,余輝就去看過幾次心理醫(yī)生。據(jù)心理醫(yī)生說,他有嚴(yán)重的抑郁癥,對失敗的婚姻,還有所謂的財產(chǎn)爭奪很痛苦,認(rèn)為當(dāng)初拋棄你是錯誤的,總是在幻想能不能重新來過……”戚燕說,“這些警察都去調(diào)查過的,不是我胡說?!?/p>

    連曉蓮一口接過來:“他是不是傻???這世上哪有后悔藥……”

    戚燕從包里掏出一塊電子手表來:“認(rèn)得這個嗎?”

    連曉蓮一眼認(rèn)出來:“這是他上大一時,我送給他的?!?/p>

    “是在整理他遺物時發(fā)現(xiàn)的,裝在一個舊信封里。認(rèn)識我之后,他就沒戴過這么便宜的手表,我猜跟你有關(guān)。”戚燕把手表交給她,說,“你留著做個紀(jì)念吧。我也不想為當(dāng)初搶走他說對不起,人呢,都只能看到眼前,誰能想到十幾年后,會是這個樣子呢?”

    連曉蓮翻看著那已經(jīng)很舊的手表,早就沒電了,沒有時間顯示。等她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戚燕已經(jīng)離開了。眼淚,這才慢慢滾落下來。

    那天之后,就再也沒有余輝的消息了,媒體沒有報道,警察沒來找,戚燕也沒再聯(lián)系過。

    孩子考上了縣里的重點高中,連曉蓮想辭職回縣城去陪讀。但老劉卻說,還是留在省城掙錢容易一些,娃將來上大學(xué),要花很多錢的。

    連曉蓮只好同意了,繼續(xù)在醫(yī)院當(dāng)護工。

    隔一段時間,連曉蓮就會被派去7號病房,那里總是躺著一個植物人。

    責(zé)任編輯:盧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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