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xué)對現(xiàn)實生活的多重觀照

本期新力量三篇小說，分別是霍利《春游》、李敏銳《亞熱帶往事》和李謙文《阿曼的漏洞》。

《春游》講述了一個女人為療情傷，獨自驅(qū)車前往甘孜散心，途中結(jié)識了一位年輕作家，兩人互生情愫。這是整個故事的大框架，在這個框架內(nèi)，還寫了一些小故事，如梅朵找媽媽、作家找爺爺、查龍鎮(zhèn)詐騙案、金花生日等等。這些故事涉及親情、愛情及鄉(xiāng)村問題，看似毫無關(guān)聯(lián)，卻都指向了“尋找”這個主題。

小女孩梅朵尋找的是媽媽。梅朵的爸爸拋棄妻女，和別的女人跑了，梅朵的媽媽拋下梅朵，也走了（大概尋夫去了），從此，小梅朵開始找媽媽。一道偶遇的年輕作家，其實是一個退役軍人，他來甘孜一是為了尋夢，二是為了尋親。年輕作家總是夢見與格薩爾王馳騁戰(zhàn)場，于是來石經(jīng)城采風(fēng)，計劃寫一部格薩爾王傳記，以此實現(xiàn)自己的作家夢。作家的爺爺，18歲戰(zhàn)死甘孜，遺體至今尋不著，奶奶臨終前囑咐作家找到爺爺?shù)倪z體。丹巴選美冠軍金花，36歲仍未出嫁，一心尋找真愛，當(dāng)她遇到作家后大膽示愛。查龍鎮(zhèn)村民渴望致富，為了這個美夢上了騙子的當(dāng)，被騙去錢財。

主人公一道的出游也是一種“找尋”。在愛情夢破滅之后，她出游散心，想要找回的是在曾經(jīng)的愛情中迷失的自己，與作家的偶遇，又可以看作是對新的愛情尋找的開始。盡管一道在與金花的對話中說出了“愛情不重要”的感悟，但小說呈現(xiàn)的卻是一個渴望愛情、尋找愛情的女性。在得知作家與金花共處一室后，一道爬墻翻入金花房間，看見兩人是在下棋才安了心。結(jié)尾，兩人分別，一道故意找作家借錢，為以后的相見找好借口。由此看來，小說題名《春游》，看似普通，倒也貼切，不僅寫明了出游時間，也暗示著新的期待。

不過，春日并不總是明媚，小說開篇的傷感氛圍暗示了這篇小說讀起來并不叫人輕松，尤其讀到梅朵的家庭悲劇，以及查龍鎮(zhèn)村民被騙去血汗錢時，都叫人不能平靜。梅朵故事的結(jié)局和村民詐騙案的結(jié)局，我們不得而知。于是，悲與喜交集，構(gòu)成了這場春游的底色。人生的旅途似乎也是這樣，你可能遇到很多人、很多事，這些人和事可能是美好的，也可能是令人惋惜悲嘆的。這些人是你生命中的過客，你也是他們生命中的過客，他們故事的結(jié)局你不會知道。

總體而言，小說框架清晰，在有限篇幅內(nèi)又能串聯(lián)出一個個人物、故事，足見作者具有很強的故事講述能力。美中不足的是，若是作者能將筆力集中于一個重點，并在眾多情節(jié)中作出更恰當(dāng)?shù)脑斅匀∩?，突出敘事重點，讀者的閱讀感受也許會更深。在這一點上，李敏銳《亞熱帶往事》做得頗為不錯，小說聚焦于悲劇性婚姻，探討了女性身體的完整性。

《亞熱帶往事》以回憶的方式講述了主人公寒露原生家庭的婚姻悲劇，父母關(guān)系不和，在外面都有情人。小說講述了這段不幸的婚姻，但沒有將責(zé)任歸咎于男女任何一方，因為小說的重心本就不在于探索婚姻問題的悲劇性成因，而是將重心放在了對女性身體的關(guān)注上。小說出場的三位女性，寒露、寒露的媽媽、父親的情人，都經(jīng)歷了身體之痛。媽媽因為子宮瘤摘除了子宮，寒露因為宮外孕切除了一側(cè)輸卵管，父親的情人懷孕流產(chǎn)。

被摘除了一側(cè)輸卵管的寒露，在得知父親的情人與她幾乎同時流產(chǎn)后，對她產(chǎn)生了憐憫——“（父親的）一袋西洋參算什么？能換回完整的身體嗎？”這里，“完整的身體”指向的其實是她自己?！巴暾纳眢w”成為一個重要指涉。被摘除子宮的媽媽顯然認為自己是不完整的，結(jié)束了出軌，回歸家庭，抓住原本并不滿意的婚姻不愿放手。同樣被摘除了一側(cè)輸卵管的寒露也認為自己不完整了，不然不會在得知父親的情人經(jīng)歷流產(chǎn)后，對她產(chǎn)生憐憫，并在內(nèi)心發(fā)出“一袋西洋參算什么？能換回完整的身體嗎？”這樣的感慨。

什么是“完整的身體”？更準確地問，什么是女性的“完整的身體”？女性的身體指向的女性身份。一位女性，如果她做的是扁桃體摘除術(shù)或闌尾切除術(shù)，她不會認為自己不完整，但如果被切除的是子宮（包括附件）或者乳房，意義就不一樣了。乳房、子宮作為女性獨有部位，對應(yīng)的是性與生育，對應(yīng)的社會身份是妻子與母親。傳統(tǒng)文化的沉淀與熏陶告訴我們，如果一個女人失去了作為妻子的資格，或喪失了成為母親的能力，她就不是一個完整的女人。身體指向了社會身份，子宮具有了象征意味。一個女人哪怕她完成了生育，已成為妻子，但是子宮或乳房的缺失仍在潛意識傳達這種文化訊息。所以，喪失了女性身份的媽媽這才無奈回歸了家庭，甚至在得知丈夫出軌后，她的言語間也透露出她自認為的丈夫出軌的原因——因為她自己不完整了。答案是這樣的嗎？顯然不是。她一直對丈夫不滿意，被摘除子宮前一直和外面的男人廝混，而丈夫在與她結(jié)婚前已有心愛的女人，他們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

社會文化作為一種群體認同，扎根在絕大多數(shù)人的潛意識之中，女性對自我身份的認同也建立在此之上。所以，不僅作為上一代人的媽媽覺得自己不完整了，作為這一代人的寒露同樣也覺得如此，而她對父親情人的憐憫也正是建立在此基礎(chǔ)之上。這就是為什么這篇小說讀起來格外令人揪心、令人審思。當(dāng)我們把女性的身體與女性的身份等同起來，子宮、乳房的缺失必然意味著女性身份的缺失。但女人不是因為是妻子、是母親才是女人或所謂的完整女人，女人可以是妻子、是母親，也可以不是。

小說的高明之處在于，她涉及了道德，卻沒有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作出評價，而是以女性的視角，展開現(xiàn)實性故事，引發(fā)讀者的思考。小說整體是壓抑而悲傷的，文字也是如此，濕潤又粘貼著往事的氣息。在敘事方面，小說倒敘、順序兼顧，卻不覺得雜亂，只是結(jié)尾處的時間線不夠清晰，回國略顯倉促，而開篇的出國又略顯冗長。

《阿曼的漏洞》是青年作家李謙文的處女作，小說優(yōu)缺點都極為突出，但是優(yōu)點勝過缺點，讀罷令人驚喜與驚嘆?！栋⒙穆┒础穱@精神病人阿曼展開，他頭腦混亂，臆想自己是機器人，又幻想城市里到處是扭曲的樹枝、骸骨，最終他因殺人被關(guān)進精神病院。整篇小說呈現(xiàn)出三個世界，真實的現(xiàn)實世界、精神病患者眼中的虛幻世界、精神病院，阿曼作為存在主體出現(xiàn)在這三個世界之中。作家以阿曼視角展開故事，讓我們得以通過阿曼的眼睛看到他顯化的內(nèi)心世界，惶恐、不安與失常。失常是他世界的常態(tài)，但這個失常的世界是不是也是現(xiàn)實世界的常態(tài)呢？小說中有一段寫阿曼酒店給失足女畫起人體像——這是精神病人阿曼的失常；失足女暗中帶來了四個彪形大漢，上演了一出“仙人跳”，“仙人跳”是個隱喻，暗示了現(xiàn)實世界中無處不在的陷阱與欺騙——這是現(xiàn)實世界的失常。

小說帶有很強的隱喻性，把失常的人置于現(xiàn)實世界中加以展示，突出了現(xiàn)實世界的失常。與《亞熱帶往事》相同的是，身體依舊是敘事的載體，不同的是，《亞熱帶往事》中身體是真實的身體，女性的身體敘事是對女性身份的探尋與反思，而在《阿曼的漏洞》里，身體被卷入失常的精神世界，被異化為機器或程序，一切痛苦的緣由被簡化為程序bug，人變成了某種自動化或者科技化的產(chǎn)物。被機器置換的身體是失常的身體，承載著失常的精神世界，置于失常的現(xiàn)實中。

以精神病院為表象的另一處空間把小說推向了高潮。精神病院代表另一種奇異虛幻的世界，與外面的世界（無論是現(xiàn)實世界，還是生活于現(xiàn)實世界中人的精神世界）中的不安、恐懼、壓抑形成鮮明對比。阿曼在精神病院里的所見所聞所感，讓人覺得置身于奇幻世界，充滿安全感。雖然最后阿曼還是逃出了精神病院，但小說中用的詞不是“逃”，而是“走出”了精神病院，并且當(dāng)他再看外面的世界時，竟幾乎置身于童話王國一般——“天空是檸檬色”，“太陽變成了彩色風(fēng)車”，云變成了爆米花。精神病院仿佛是一個治愈場，凈化甚至“洗禮”了阿曼的內(nèi)心。但是，另一方面，我們看到阿曼的失常仍在繼續(xù)，因為他始終分不清真實世界與他想象出來的內(nèi)心世界。

那么，在真實與虛幻之間是什么呢？是人這個存在主體，但不是作為常態(tài)的人的主體，是變態(tài)的人、失常的人，除此還帶著巨大的孤單感。小說開篇阿曼反復(fù)提及的女朋友到底真實存在嗎？如果她的女朋友真實存在，那么他殺人之后，他女朋友去哪里了呢？他的解釋是他的女朋友被母狼吃了。如果這個女朋友一開始就不存在或者早已是過去式，那女朋友來他家給他煮東西吃以及他們的約會，無非是一幕幕自我排解的白日夢。而作為可憐人的阿曼卻又真實殺了人，殺人緣由令人猜測，他的解釋僅僅是他殺的是狼。由此小說又塑造了一個孤獨又危險的失常病人，這也是這篇小說的魅力之一，反常又充滿矛盾。

?？略凇动偘d與文明》中提到現(xiàn)代社會以絕對理性禁閉、壓制瘋癲，小說以機器人的身體取代人的身體可以看做絕對科學(xué)主義、理性主義的極端體現(xiàn)，這種絕對科學(xué)主義或理性主義以絕對權(quán)威性霸占人這個主體，未嘗不也是一種現(xiàn)代社會產(chǎn)生出的新的瘋癲與失常。以此來思考這篇小說，看到的是現(xiàn)代社會本身的荒謬性，以及生活其中的人的荒謬性，并且更進一步，生活其中的人瘋了。

從內(nèi)容上看，《春游》《亞熱帶往事》《阿曼的漏洞》三篇小說，主題各不相同?！洞河巍穫?cè)重于寫愛情，在愛情的主線中穿插親情、鄉(xiāng)土文化等情節(jié)?！秮啛釒隆逢P(guān)注女性身體，以身體之痛寫女性身份之痛。《阿曼的漏洞》以充滿“漏洞”的人來反思充滿“漏洞”的社會。從寫作技巧上看，三篇小說各有所長?！洞河巍凡捎庙様⑴c插敘，以故事見長。《亞熱帶往事》采用順敘與倒敘，以情感渲染見長?！栋⒙穆┒础诽搶嵔Y(jié)合，以隱喻見長。不同的表達、不同的寫作手法，都成就了小說的不同風(fēng)味，而小說也以其豐富性觀照著生活世界的方方面面。

【作者簡介】陳琛，筆名阿茶，青年評論家；1985年8月生，湖北荊門人；文學(xué)博士，在站博士后；現(xiàn)為四川省社科院文學(xué)研究所副研究員，主要從事當(dāng)代文學(xué)和音樂文化研究；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