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里幾分輕輕的痛

董澤永

家鄉(xiāng)沈水河，是我真正的母親河。

沈水河不是一條大河，全長不到一百公里，從飛機上看，像天女撒落在地上的一段銀白色的飄帶。

我出生在沈水河北面數(shù)公里處的三溪村。三溪河是一條更小的河。河水流動的聲音，輕得像遙遠叢林里飄來的一段曼妙的葫蘆絲曲。三溪河往下，不足千米遠就匯入流經(jīng)廣生場的匯龍河。匯龍河再往下，稍寬的河面，真像龍身一樣彎彎扭扭地朝前爬行，還帶著嘩嘩的聲響，趕趟兒似的，不久就投入到了沈水河的懷抱。

兩河相接處，正是沈水河流域中地處西蓬鹽射四縣交界處的仁和鎮(zhèn)。這個我曾讀書和教書的鎮(zhèn)子，顯得小而局促，除東西向一條U字形的過境公路外，懷抱的兩條小街都在百十米上下。沈水河流過，在鎮(zhèn)南邊，在低處，似乎晝夜不停地絮語著要把小鎮(zhèn)扛在肩上帶走，帶到比河那邊西充壩更寬闊的地界上去。

就這樣，沈水河曾帶給無數(shù)代人走向遠方的夢想。我曾經(jīng)也這樣幻想著朝遠方走去?？勺罱K我發(fā)現(xiàn)，幾十年過去了，我還在原地。盡管我的腳步一次次伴著沈水河前行，直到抵達它的盡頭涪江，而且跨過涪江，在繁華的縣城供職安家了，可是，我的心，我的夢，常常還在仁和鎮(zhèn)和它腳下的那段沈水河上。

第一次在仁和鎮(zhèn)街上行走時，我的年齡還很小。我是被母親牽著手，到鎮(zhèn)近郊三堆山下外祖父家附近趕集去的。在人潮涌動的街上，母親和外祖父輪流把我托在肩上。滿街飄動的旗幟，五顏六色的商品，以及震天價響的鑼鼓聲，讓我莫名地驚喜和癡迷。我擺著手，蹬著腿，心都飛起來了?？晌彝瑫r看到，干瘦的外祖父和嬴弱的母親，那一臉無法掩飾的疲憊，像隱隱透出襯衣外的汗?jié)n。當我鼻息里有種酸澀感時，母親牽著我，跟隨外祖父來到不遠處一條名叫“上底街”的一家茶館。

這個茶館很老。魚鱗似的小青瓦下，黑黢黢的屋梁上，晃動著幾只灰撲撲的紅燈籠。大白天里，滿屋的茶客容顏灰暗，卻飲興不減。他們像喝酒似的咂巴著嘴，吞咽的聲響咕嚕咕嚕的，讓我看著他們鼓動的喉頭，就禁不住心癢嘴饞。外祖父見了，便從衣兜深處取出一個小硬幣，讓母親去街邊為我買來一顆糖。這是由一根小竹簽頂著名為“糖巴巴”的水果糖。

當我正不斷吮吸，又不斷取出，很甜蜜，很享受的時候，面前突然出現(xiàn)一個比我個子矮一點的男孩。那時小男孩的眼睛都快掉到我的糖上了，我就特別地警覺，把糖長時間地含在嘴里，一動不動。母親見了說，乖娃，你給這個弟弟抿一口吧。我遲疑了很久，才把糖從嘴里取了出來。小男孩沒主動伸手來接，他先把母親看了又看，再看著我，又轉(zhuǎn)過身去朝遠處望，像始終很沒勇氣?？墒?，他已經(jīng)嚅動了許久的嘴，最終沒能抵抗面前的誘惑，那顆沾著我唾液的水果糖，最后還是被他含進了嘴里。我們因此立即變得很友好，彼此一邊輪流用嘴抿糖，一邊拉著手張望那些陌生而新鮮的東西。

當我們登上那架臨窗的木梯往外看時，禁不住都驚呼起來。我們看到了一條從沒見過的大河。那條大河就在我們的面前，幾乎靠近了茶館外的墻腳?？粗鴮掗煹暮用婧头褐ü獾牧魉?，我既驚喜，又害怕。既想象著隨水飄流而去到遠方的無限美好，又擔心不慎掉下去，擔心掉進那河里從此就再不能吃上水果糖了。

可就在這時，我捏在手里的水果糖掉下去了。我為此突然失聲大哭。我無端的哭聲，差點讓小男孩被誤解為“惹事”而挨上他姑姑的一頓重揍。當知道我是因為掉了糖而哭時，小男孩的姑姑立即安慰我，并說她立馬下去為我撿上來。可小男孩的姑姑剛轉(zhuǎn)身過去，那塊殘?zhí)牵瑓s被突然飛來的一只鳥銜走了。然而，也許是那只鳥在我們的吼聲中受到意外的驚嚇，一瞬間，那顆殘?zhí)菑镍B的嘴里掉下來，在流動的水面上飄了一飄，就不見了。

很長時間，我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河面，盯著我那塊殘?zhí)窍У牡胤?。我突發(fā)奇想：要是那顆糖能讓整條大河的水都變甜就好了！當我這樣美美想著抬起頭來遠望的時候，河對面一大片我從沒見過的麥苗，茂盛，嫩綠，在微風中輕輕地起伏，與面前的河面相互映襯，美得像書上的畫圖。

后來我知道了，這條河叫沈水河。因為它比我老家的三溪河寬上幾倍，那時我就覺得它很大很大。那次回去后，我便對院子里其他的小朋友夸耀，說我看到了一條大河、一條大街和一片無邊的麥田。還一邊說一邊伸展著手臂，形容它們那無法丈量的大。這讓小伙伴們驚羨了許久許久。

真正知道沈水河并不是條大河，是在我?guī)еo的那個幻想，在仁和鎮(zhèn)上讀完高中，又伴隨著它的腳步，經(jīng)過下游的青崗、金鶴、洋溪，直到跨過又比它寬若干倍的涪江河以后。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因為繼續(xù)學(xué)習(xí)深造，工作考察，或度假旅游，我順流而下，先后多次去過長江和東南沿海。但無論是在水流湍急的江河，還是在浪高千尺的大海中行游，我總會時不時地想起我的家鄉(xiāng)，想起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想起家鄉(xiāng)小鎮(zhèn)旁邊的那條沈水河。我常常面對著浩瀚的江海，在心里發(fā)問：沒有家鄉(xiāng)的沈水河，沒有無數(shù)沈水一樣河流的匯聚，你能如此恢弘壯觀嗎？

于是，我把回家鄉(xiāng)，觀沈水，視為自己一生的快樂和驕傲。

不久前一個春暖花開，惠風和暢的日子，我又一次回到了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當我?guī)еヒ话愕男那椋饺搿吧系捉帧睍r，那兒的情形完全變了。臨河的數(shù)十米街房沒了，而剩下的半邊街，因其身后新街的“擠壓”，似乎也已經(jīng)缺乏繼續(xù)存在的底氣，顯得破敗而蕭索。不過，我非但沒有因此而哀愁頓生，反為看到一個歷史的“死角”，將被發(fā)展的規(guī)律無情淘汰而感到欣喜。可是，當站在當年那個老茶館處的一段舊基石上，看到沈水河的河面變窄了，水位降低了，流速減慢了，且水色渾濁而沒了當年的靈光，我的心便感到了幾分隱隱的灼痛，以至最后，當我的目光定格在當年從飛鳥嘴里掉下我的那顆殘?zhí)堑暮有?，再一次想起那個跟我共享一顆水果糖的小男孩的時候，我竟然對我們當下這個時代，對世事變化和人情冷暖，感到了幾分不可名狀的迷惑——

沈水河啊，究竟是你在流傳清澈給大海，還是大海在呼喚你回歸固有的清澈！

責任編輯：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