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章銅勝
寫下“蒹葭”兩個字的時候,我首先想到的不是那首《蒹葭》,而是老家村東湖圩之間的連片蘆葦。春天的蘆芽,如一柄柄紫劍,刺向青藍的天空,打破了久違的寂寞;夏天青色的蘆葦,茂盛茁壯,似水邊的青紗帳;而到了深秋,成片的蘆葦更像一幅畫、一首詩,或是水鄉(xiāng)人的一種情結。青色的蘆葦與白色的蘆花,用最簡單的配色調和秋天的蕭瑟與落寞,讓我對家鄉(xiāng)的深秋,多了一層美學意義上的理解與懷念。
近些年,園林或是濕地旁,栽植了一些芒草。秋天,芒草開的花,有點像是蘆花,但芒草畢竟是草,矮小且叢生,沒有蘆葦?shù)拇髿猓€是柔弱了一些。芒草原是熱帶和亞熱帶的植物,現(xiàn)在我所在的地方也有栽植,大概是見得少的緣故吧,我并不太喜歡它們。林清玄在《飛入芒花》里寫,夏夜聽母親講故事,突然看見狗追逐著跑進芒花里,驚得“棲在芒花里無數(shù)的螢火蟲嘩然飛起,滿天星星點點,襯著在月光下波浪一樣搖曳的芒花,真是美極了”。那樣的情形,雖然未曾經歷,但仍然會感受到它的美。可能還是受到《蒹葭》一詩的影響,我心中的蒹葭蒼蒼,一直是獨屬于伊人的。伊人是誰,我也說不清楚,但這樣的概念很模糊,很固執(zhí),也是很美的。我對美的認識有固執(zhí)的己見,因為那種先入為主的詩意,在新的意象形成之前,就已經無法擺脫了。
從少年到青年那段時期,我非常喜歡看深秋的蘆葦。蘆花白了的時候,鄉(xiāng)村最忙碌的季節(jié)已經過去了,那是一段難得的秋閑時光。蘆葦?shù)娜~子還是青色的,蘆花剛剛吐白,還沒有到收割的時候。而此時,收獲后的田野,一片狼藉,圩埂上的蘆葦卻愈發(fā)精神起來,青與白,像是一位江南的書生,衣袂飄飛,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那個久遠的年代,想到那個年代里在水一方的所謂伊人,她或他站在蒹葭蒼蒼的背景里,詩意盈盈地向我們走來。這樣的審美意象,給了我一個夢,一個與伊人、蒹葭有關的夢,它那樣美,那樣讓人迷戀。
長江岸邊的蘆葦,是野生的,生得稀疏隨意,沒有人管它們,到了冬天,它們依然立于江畔,迎風冒雪,也迎來送往。年少時,我喜歡去外公家,外公的家就住在長江的大堤之下。從外公家到長江的江堤上,步行只需五分鐘。深秋或是冬天,我去外公家時,總喜歡一個人到江堤上去,并沿著江堤順江流而下,往前走好一段路,一路上看落了葉的垂柳,看江邊的人家,更多的是看江畔的蘆葦。蘆葦?shù)亩捄腿~已經枯黃,原本雪白的蘆花,已經變得灰白,被風吹落了不少。在寒冷蕭瑟的風里,能看見它們抖動的樣子,也能聽見它們的葉子所發(fā)出的嘩嘩聲響,有幾根蘆葦已經折斷了,可我依然喜歡看著它們,即使是一株落魄的蘆葦,即使伊人已經不知所在了,可它們那遙遠的詩意還在呀。
在江邊看蘆葦?shù)臅r候,也常遇見江堤上的行人,有的是趕往渡口的,有的是去往附近村莊的,可能也有像我一樣無所事事地漫步閑看的,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注意到江畔的那些蘆葦,那些站立著,在風中低吟的蘆葦,像是一位詩人,呼喚伊人,也被伊人呼喚。
我喜歡霜后的江邊,江水浩蕩,一片青灰色,堤岸茫茫,岸上蘆葦蒼黃,蘆花灰白。此時天上有云,或是淺淡白云,或是灰白陰云;江邊有風,或輕風如縷,或寒風如號;岸上有人,或還鄉(xiāng),或遠行,在來往的行人中,我不知道誰是伊人,誰會想起伊人的蒹葭,誰還會還給我們蒹葭蒼蒼的詩意和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