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玉霞
那時,我七八歲,剛上小學。周末去外婆家,院子里好熱鬧。外婆家的棗樹下,聚集了十幾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她們圍著一堆籃子嘰嘰喳喳,像百靈鳥在開會。
那些籃子有一些是用麥秸辮子編織成的,有一些是用塑料包裝袋編制而成的,都清一色的原色,沒有一點修飾,卻也有一種風韻,像母親說的,清純的女子,不施粉黛,已很動人。
這些籃子是從工藝廠里領來的手工活兒,按照廠里給的圖樣和要求在籃子上繡花,繡好一個籃子,驗收合格后給兩角錢。那時候的兩角錢能買得著東西,比如幾盒火柴、幾兩醬油或幾兩醋,所以報名繡籃子的人不少。外婆知道誰家的姑娘手巧,誰家的姑娘手笨。手巧的、做活干凈利索的姑娘,外婆會多分一些。
有人會把籃子拿回家去繡花,也有一些人選擇在外婆家繡花。做這種閑活的時候多是農(nóng)忙完了的秋天。那樣的日子真美。天藍得純真藍得無瑕,藍得很簡單卻很深邃。白云徜徉著不說話,風靜靜地吹口琴,樹上的棗子看著樹下靚麗的姑娘們,似初見心上人的少年羞紅了臉。
繡花前,姑娘們都要先把手洗得干干凈凈,像古代讀書人讀書前的凈手那般神圣莊嚴。五彩的絲線在笸籃里一一擺放好,在板凳上坐下,拿一個籃兒在手中,把描了花樣的圖紙放在籃子里,依據(jù)圖樣選擇絲線,穿針引線,仔細數(shù)好格子。第一針尤其重要,因為如果第一針繡錯了位置,會“滿盤皆錯”,很可能是白忙活一場,如果存著僥幸心理繡下去,被廠家驗收不合格,費了功夫不說,還要自己花錢買下不合格的籃子,那就得不償失了。
繡花的姑娘中有一個叫花的女孩子,小小年紀的她跟著爹娘在山嶺間、田野里,用自己那清亮的汗珠澆灌禾苗的青秀。
花的手白白凈凈,手指長長的,指尖尖尖的,外婆說這樣的手注定是一雙巧手?;O聰明,看一眼圖紙,數(shù)過籃子上面那些編織的小格子,很快就能確定第一針要繡的位置,而且準確無誤,這樣的本領常常讓那些比她大的姑娘自嘆不如?;ú惶珢壅f話,她會輕輕拿過別人手中的籃兒,快速確定好第一針的位置,做上記號,送還回去,別人說謝謝,她就低下頭,含羞一笑,像一朵素樸的雛菊,清麗、婉約。
我喜歡蹲在花的身邊看她繡花,她從不把籃子帶回家繡,她說家里的兩個弟弟像兩只皮猴子,會鬧得她心不安,心不安花就繡不好。所以我蹲在她身邊的時候都是靜靜的,靜得只聽見針線穿過的聲音,還有我倆的呼吸聲,此時,連風都不舍得來打擾。
籃子交付一批,領回一批新的接著繡。落雪的冬天,大家都擠到外婆家的屋里。爐子里火焰紅紅,爐子上的水壺冒著突突的熱氣,素白的籃子上綻開一朵朵花,一雙雙素凈的手就這樣把冬天的寒化了,融成了姹紫嫣紅的春天。
那個寒假,我在外婆家里,一點也不覺得冷。花喜歡和我找一個角落,雖然我倆不挨著火爐,但我們的臉紅撲撲、熱騰騰的?;ㄕf,等開春,我要去城里打工掙錢。我說,那你還繡花嗎?她低下頭,低低地說,不知道啊,也許再也不繡花了,是在一家餐館刷盤子。我望著那一雙纖纖玉手,想到這天生繡花的手,就要整天在碗碟間忙碌,我小小的心瞬時莫名地憂傷起來。
花在春天真的去了城里,從此我再也沒見過她。后來外婆給我一塊手絹,說是花回來過,特意留給我的。白白的,一角還帶有某酒店的名稱,是一方餐巾。斜對的一角有一叢蒲公英,葉兒綠得那么有生氣,潔白的花兒在細密的針腳里行走,行走出一條四面八方的路。
這是花親手繡的蒲公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