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寧 雨
蒜汁,左不過一味調(diào)料,沒個好的制作工具,也讓人別扭。恰在這時,朋友從山里捎來一個搗蒜罐兒。
搗蒜罐兒由一塊灰白色的石頭旋成,質(zhì)地細膩、硬朗,外面拋過光,手感很潤,內(nèi)槽規(guī)整,但粗拉拉的。搗蒜罐兒還配著一根同樣材質(zhì)的搗桿,握感十分舒服,有一頭兒沒拋光,跟內(nèi)槽一般粗拉。準確地說,這搗蒜罐兒應(yīng)該叫石臼,微型石臼。
將石臼置于寬大的廚房操作臺上,把剝好的蒜粒拍扁、斷上一刀,入臼,手握搗桿,一下一下有節(jié)奏地搗在臼中,石臼鏗然有聲。這聲音,不似搟面杖輕輕撞擊瓷碗那般悶濁,但也不脆、不滑、不尖,仔細分辨,那是石頭和石頭的唱和,醇厚、古遠、幽邃。使用石臼搗蒜,我竟然被搗蒜罐兒和石頭搗桿相擊的硁聲迷惑,手里握著搗桿進入了一種忘情的狀態(tài)。
生于平原,與石頭打交道不多,有幾件石具卻念念不忘,一是碌碡,二是石碾,三是石磨,再就是石臼。碌碡和石碾石磨是大物件,家鄉(xiāng)每條街上都有,并不稀罕。石臼則不多見,我外祖母有一個,郭家車道那邊四生娘也有一個。但她們的石臼,都是用來搗藥的。外祖母的石臼粗糙,身量也略大,就是一個普通的搗蒜罐子,硬給用成了搗藥罐兒。四生娘的就不同了,小小一件,潤潤的墨綠色,自帶君子之氣,現(xiàn)在想來,應(yīng)是一件老玉。
外祖母說,她三十歲時生了一種怪病,肚子鼓脹,明明沒幾兩肉,卻脹得老高,好像揣著一面皮鼓。喝過很多服中藥,幾乎無效。后來,四生娘給了個偏方,食用炙蟾蜍粉。四生娘生起煤火爐子,以鐵簽插蟾蜍,在距火口一尺之上的位置慢慢熥烤,五小時焦香,十小時煳香。至煳香,藥成一半。炙蟾蜍晾透,分成小塊兒,開始搗藥。外祖母就是這一次才見識到四生娘那件傳說中的玉石臼。搗藥如搗蒜,卻比搗蒜精細得多,一只炙蟾蜍全部搗成麥面一樣的細粉,需要三天工夫。四生娘教了外祖母半天,剩余功課需由患者一個人完成。四生娘說,搗藥也是治病。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你這病啊,每搗一下,就減半絲。心誠則靈。
那時候,村里人信中醫(yī),也信四生娘。四生娘從遙遠的大山里嫁過來,年輕時美得像個仙子。她第一次跟著四生爹進村,一身紅緞子衣裝,映紅半條郭家車道。四生娘有神藥羚羊角和犀牛角,治療婦女產(chǎn)后乳腺不通,十里八鄉(xiāng)一絕。傳得神乎其神的,是她的玉石臼,據(jù)說是小時候進山采藥,山里藥神所賜。小病小災(zāi)的,只要朝著石臼拜一拜就妥了。四生娘教給患怪病的鄉(xiāng)親用玉石臼搗藥,百教不厭。有的人病好了,也有的人沒好。好的和沒好的,都念四生娘的好,念石臼的好。
在太行山一家種子博物館,見到一只很大的石臼,當(dāng)?shù)厝私许愿G子。當(dāng)?shù)叵让袷褂庙愿G子的歷史,可以上推到八千年前。那時,最原初的谷物已經(jīng)被培育出來,山間小片小片的土地上,樸素的谷穗燦燦如金。聚落中聰明的族長,發(fā)明了最原始的石臼,并教給村民舂米熬湯。至于以石臼搗藥的歷史有多長,我尚不知。傳說中,每當(dāng)月圓之夜,月宮里陪伴嫦娥的玉兔就做一份搗藥的活計。玉兔搗的藥是長生不老藥,此藥天上有,人間無。不過,從這樣的傳說判斷,我們祖先在很早之前就悟出了石臼搗藥之理。
外祖母的石臼粗糙,不拘什么藥,都能置入,搗它一搗。比如糊米,搗成粉用來治小兒積食;比如蒲公英,搗成汁用來治牙齦腫痛。后來,發(fā)展到無所不搗。我小的時候體弱,一著風(fēng)寒就咳,外祖母不敢放我到街上跟小孩子們瘋跑,而是把我圈在家里,一個極大的誘惑,就是玩她的石臼。花椒粉、薏仁粉、青麥糊,這些五花八門的成果,外祖母都能幫我變成好吃頭兒。而我,也在鏗然的搗搗之聲中,慢慢養(yǎng)成了一種沉靜、耐煩的性子。
石臼,也許算得上這個世界最笨拙的工具之一??伤闹腔凼锹斆鞯臋C器無法企及。同樣的鏗然撞擊,它懂得幫你把谷糠和谷米分離,而谷米絲毫無傷;它懂得將一枚蒜一塊兒姜的血肉和精魂渾然于一臼,把物的神髓彰顯到極致。
名家簡介
寧雨,真實姓名郭文嶺,河北肅寧人。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河北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2007年開始文學(xué)寫作,發(fā)表散文、報告文學(xué)、評論等百余萬字,入選多種選本。出版文學(xué)著作《女兒藍》《天使不在線》《郭守敬》《八月黍成》等。獲第十三屆河北文藝振興獎,第九屆長征文藝獎,第五屆中國出版政府獎·圖書獎,第九、第十、第十一屆河北文藝評論獎等獎項。
總編札記
寧雨老師是不可多得的朋友,低調(diào)謙和,骨子里有一種堅不可摧的韌勁。正如她的名字,寧靜的雨,從高處來,攜了空中的精氣,奔赴于樸拙的大地,將凌空的高遠與土地的塵香渾然于她的文字,將“新聞眼”的真與文學(xué)的美并蒂,生發(fā)出不動聲色的故事描摹力。
會講故事的人是高級的?!剁H然石臼聲》就是一個好故事:一個粗礪的物件兒發(fā)出的鏗然石聲,是蒼茫大地上原始的吶喊,是人與物天然的酬唱;四生娘與她的墨綠玉石臼恍若古老村莊走出的遙遠的確證;外祖母的搗搗之聲盛滿了童年舊事,也鐫刻了“我”的精神底子。掩卷,仍有石聲回蕩,可是四生娘踮著小腳走進郭家車道的街巷?
深度對話
總編:您在繁忙的工作之余筆耕不輟,成果喜人,怎樣做到將生活狀態(tài)的真純與寫作狀態(tài)的提純有效平衡?與大家分享一下心得吧。
寧雨:我的生活狀態(tài)跟普通人沒什么兩樣。如果說有那么一點不同,就是始終沒有放下對寫作的熱愛,像一個山地農(nóng)民一樣,不斷在庸常生活的縫隙里圍堰、填石、找土,建造起一塊塊巴掌大的梯田,然后謹遵節(jié)令耕、耢、耩、鋤、管、收。我珍惜四季的饋贈,冬天,把雪水小心翼翼收集在瘠薄的土層下;夏天,把雨水精心貯存在可靠的水窖里。每當(dāng)有驢子和山雀經(jīng)過,就撿拾起它們的糞便,也撿拾起它們的言語和腳印。偶閑暇,可能會對著一株圪針草端詳半天,或?qū)χ幻缎『谀樓喽沟淖仙òl(fā)愣。
也許,您該哂笑我的薄田里有黍,有粟,有菽,有稻,有麻,甚至還有叢生的雜草,過于駁雜。對此,我也反復(fù)思量,甚至心懷不安,但終而釋懷。駁雜,更接近于自然的秩序,它也是散文寫作最本真的狀態(tài)。少了題材的規(guī)整,卻最大程度保持了情感的新鮮,情緒的飽滿。駁雜,亦指向?qū)掗熀拓S富。少了刻意的謀劃,卻最大程度保持了內(nèi)心的自由。由雜而專,專而又專,終歸于雜,就如同“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這是修煉的境界說,也是散文寫作的規(guī)律說,是所謂必然王國和自由王國。是否有打破這個規(guī)律的可能,直接在“雜”中生長開去,雜而博,雜而深,雜而美,蹚出一條萬溪歸海的別樣道路,十幾年來,我好像是一直沿著這樣看似容易實則不討好的路徑摸索,愚笨地擔(dān)當(dāng)著一個文學(xué)山民的職責(zé)。我也向往著散文的汪洋恣肆、搖曳多姿;希望自己一段時間里的寫作,集合起來是一座色彩繽紛的百禾園。也許,不久之后的另一段時間,我也會去從事專一地域、專一題材的創(chuàng)作,像一個旱堿麥專業(yè)戶或蜜薯專業(yè)戶那樣,但不會為長期種植小雜糧而愧悔。
總編:如何將閱讀的活水引灌到寫作的長河?文學(xué)創(chuàng)作時將飽滿的情感傾注到文學(xué)敘事中,如何做到情緒的節(jié)制?
寧雨:這些年,我雜七雜八讀了一些書、一些文章,讀甚于寫。做職業(yè)編輯的原因,讀得最多的是作者來稿,其次是自由選擇的書,比如口味、氣味契合的小說和散文和“雜食”。最快樂的是讀雜書,農(nóng)業(yè)、歷史、地理、氣象、建筑、飲食、心理,隨意打開一本,很快就能夠進入一種特別干凈暢快的心境,暫忘生活里的各種窘迫和煩憂。有時,我圍繞某一個專題閱讀。這跟我的寫作理念有關(guān)。我可以放任題材選擇的自由,遵從內(nèi)心,遵從靈感的召喚,但絕不愿意放任自己種下的任何一棵莊稼“前言不搭后語”地茍且生長。像尊敬土地和時令的農(nóng)民一樣,我要為一顆萌動的種子選擇最合適的溫度、肥力和播種的土壤、播種的深度;為那些伸枝展葉的莊稼追肥、培土、拿蟲,打掉瘋枝,疏掉過于稠密的幼果。這時候,專業(yè)的閱讀,就相當(dāng)于拜師學(xué)藝,相當(dāng)于對既有生活經(jīng)驗和生命體驗的助燃。也許,為了幾十個字、三兩句話,讀了幾萬字十幾萬字,但這的確值得。自己心里透徹了,寫作便有了底氣、膽氣和志氣。
總編:如何理解寫作場域的邊界與自由?
寧雨:我的作品以散文為主,于是有人給貼了散文作家的標簽。對此,我不拒絕,這激勵我在寫作中更加珍惜羽毛,經(jīng)常梳洗、整理,甚至必要的忍痛“換羽”,以保持干凈、樸素、自然之本色。但不囿于這個標簽,我嘗試了長篇小說、傳記文學(xué)、報告文學(xué)、評論、詩歌和小小說的寫作,有圓有扁,有成有敗,有酸有甜,并且將一路嘗試下去。每一個寫作者,一定有一片最適宜自己的疆域,但文學(xué)體裁之間并無固定的界樁,“跨界”探索抑或冒險,對于寫作品質(zhì)多有助益。因此,我愿意始終保持少年意氣。我愿繼續(xù)以文為釀,對萬物存敬畏,對來路存感恩,雅正而鮮明,詼諧而寬和,浸一縷酒魂,喚醒生命之神采。